夏天蓬松的尾巴在大地上缓缓扫过,扫出了一片青翠的麦苗。我像一棵细小的麦芽一样走在秋天宽厚的脊背上,追逐着麦苗一样平缓舒滑的风到处游荡。
我喜欢这样的游荡——把脚印踩在大大小小的山上,印在无:哏的草地和幽深的河谷。
我在一座白发苍苍的村庄:外看见过一个高大的老人。他走进我的视线时玩了什么把戏,从我的眼睛进入脑袋,在那里定居了。
那时,我高唱着激情热烈的歌谣向一个从未走过的村庄进发。那个村庄的气息很微弱,只有一两个烟囱咳嗽似的吐着炊烟。我远远地看见了村外小山冈上的一匹白狼,我立刻噤声凝神望着它。它却对我视而不见,兀自朝着太阳嗥叫。我看见离白狼不远,站着一个老人。
我朝他们走了过去。我一直想象着白狼飞奔而来,将我扑到在地的情形..然而它只是盯着我,一动未动。我快走到老人身边的时候,白狼蹿进了山半坡的草丛里。
老人走到一棵半枯的树下,靠着树干坐下,说:“你也不知道你要去哪儿!”
这句话就像是从我口中说出来的。我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
“谁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说着,用厚大的手掌抹了一把鼻子,“从我第一次出门,我娘就对我说让我去哪哪儿,但我管不住自己的腿脚,它们去哪是它们自己的事。”
我呵呵地笑了两声。老人望了一眼那个衰老的村庄,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走出了这里。那时我娘已经给我说了媳妇,正准备着迎娶呢!
可那个夜晚我走出村庄时突然兴奋不已,好像我走出这里之后才开始了真正的生活。我要离开家人——我想我本来就不属于他们,而是属于风和旷野的。那时,远方的一切似乎都在召唤我。我就没命地奔跑。我好像总在寻找一个人。”他朝远方望去,“是谁呢?似乎是我自己。”
我侧耳细听。我的耳朵对老人的声音很敏感。
草丛里突然传来了一声山鸡的鸣叫。我看见白狼在匍匐着靠近声源。
我问老人:“你怎么和一匹狼在一块?”他看着白狼,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我在戈壁里碰到它的。我走出村庄后一直跑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我到了一片戈壁滩。当时我累坏了,就在一个小湖旁躺了下来。醒来的时候,这家伙正蹲在不远处瞧着我,吓了我一跳。可它只是瞧,好像没有恶意。我慢慢地站起来,小心地走开。它竟躲躲闪闪地跟着我,一连几天,就像我的尾巴一样。有时,它衔着一只兔子放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就跑开了。我知道,这家伙和我一样整天流浪,它想和我搭个伴。我喜欢这个伙计,它差不多和我一样老了,我感觉它很像我。”
白狼走出草丛,叼着一只山鸡放在离老人几步远的地方,又回到山半坡了。我仔细品味着老人的嗓音,发现它和我的很相似。这样的声音再次从老人嘴里稳健地走了出来,在秋天的风中起舞:“不知道是哪一年,我又回到了这个村庄。我忘记了这是我曾经走出去的地方。我在远处看到它时,只觉得熟悉。白狼也朝着村子嗥叫,像是看见了自己的家园。我走进村庄,看到了陌生的一切,除了我爹娘。他们说,一直在等着我回来。”
他看看草丛里的白狼,说:“白狼只是朝着村子嗥叫,在村外转悠。那几年,我在村庄里结了婚,有了孩子。而白狼却消失了,我突然感觉这世间就剩我自己了。我整天在村子外逛游着找它,可它好像变成尘土,消失在空气里了。”
老人坐在我面前讲着自己的故事,我仿佛听着自己在讲述这一切,但我却不知道下文。我问老人:“后来你怎么又见到它了?”
树上一片黄叶飘落下来,在老人面前打转。他伸出手掌,树叶便安稳地躺在了他的掌心。
“后来,我爹娘老了,他们在一年秋天顺风走了。我想我也该离开了,这个村庄不是我的地方。我女人不明白。我也懒得多跟她解释,就在一天晚上动身了。那天晚上没有星光,天上就一个月亮。我走出村庄,看到白狼站在冈子上朝着月亮嗷嗷地叫。它一看到我就窜下山冈,跟了过来。”
老人转过脸,深情地望着村庄.说:“我再次回来的时候村子里已经没有一个人了。我的女人和孩子也不在村里。别的村有人说他们都出门流浪了,不知道何时回来。”老人轻轻叹了口气,举目远望:“从前我以为远方的旷野是我的家园,现在我老了,走不动了,我老爱坐在这个山冈上,看看白狼,看看生我的村庄。”老人说着站了起来,如一片黄叶,缓缓飘下了山冈。
他回头望了我一眼,就朝村庄走去,白狼在不远处跟着他,老人走进村庄时,白狼消失了踪影。
我朝着村庄望了片刻,走下山冈,继续赶路。我时常看见老人在我脑袋里平静地生活。
那个秋天我踩着满地的落叶,脚步突然变得有些沉重,连一个小土块都踢不动。后来我在秋风中总:黾听到一个声音——有一座村庄是你的归宿——好像是我自己说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