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留驻在天边的荒野上,像碾压过一个白天的车轮,停下沉倦的步伐。野风奔走,天色渐暗,父亲的马车从远处归来。马颈的铜铃在余晖中金黄闪亮,丁零作响。
我站在村口遥望父亲昏黑的身影,感到激动无比。马车在我身边停下,空灵的叮当声戛然而止。我踏上车,父亲长鞭一扬,马车便走进村庄,把大片的荒野丢在即将到来的黑暗之中。
我常常睁大双眼回望父亲走过的道路,不安的目光在沉静的荒野上到处游荡。太阳渐渐沉落,荒野归于黑夜的怀中,我的目光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了。我仰脸看父亲,他紧紧搂着我瘦小的身体,僵直的眼神模糊在尘土飞扬的土路上。
那是父亲的荒野。
我没有看到谁比父亲更久地把自己的时间碾压在荒野上。他在清晨赶车出门,车上拉着别人的货物,或是几个要穿行荒野的路人。那些搭过马车的人说,父亲在路上整日沉默不语,只顾张望无尽的远方。
父亲出门后,我在日落时分到村口等待父亲。等待的结果常常令人失望,我只好踏着昏暗中的土路往回走。当我走回院子时,母亲的巴掌常在我毫无防备的时候横空飞来,冷冷地摔在我的脸上。我一直害怕母亲的那只手,父亲每次回来,它就像恶狼一样钻进父亲的口袋,搜刮得一干二净。
父亲面无表情地站着,任由母亲把所有的口袋翻个底朝天。搜过之后,母亲就攥起拳头捶打父亲,哭叫道:“你个败家的酒鬼,我咋遇上了你!真是坏良心了!”捶打累了,她坐在院中,号啕般的哭诉。父亲默不作声地卸了马车,将马牵到草棚,然后默默地走出院门,对母亲的呼天抢地置之不理,仿佛那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我站在院门口,望着父亲向街口走去,那是酒馆的所在。我朝他的背影呼喊,他没有回头,也没有立声。我听到母亲叫嚷道:“坏良心的东西,你喝死吧,喝死了你就永远烂在村里!”我站在黄昏中,望着逐渐黑沉的天空,深陷迷惑之中。
后来父亲出门常带上我,我们的马车在荒野上缓缓行进,往往经过几个白天黑夜,才到目的地。我们走过的路总像手纹一样延伸在荒野的巨掌之中,我不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
途中父亲曾经卸下马车,和我一起骑上马,在漫天的草地上驰骋。马颈的铃铛发出有节奏的脆响,父亲张开双臂,僵硬的脸微微舒展开来。他拍拍马颈,叹息道:“不该让你拉车。”那是跟了父亲几年的一匹老马,父亲扬起的皮鞭从未落在它的背上。它产下过一只马驹,一直拴在草棚里。
村里人说那匹马曾是村庄里最健壮结实的,那时父亲总骑着马,在铜铃声中唱着狂放的歌,飞奔在荒野上。他对村里人说,他要骑马穿过荒野,到城里去。可那片荒野无边无际,我们的村庄坐落在没有方向的漫无边际的荒野之中,就像是浩瀚夜空中的一颗小星,村人只从路人口中获得城市的印象。父亲高傲地坐在马背上,整日到荒野上寻找去往城市的道路。然而,他一次又一次的荒野之行始终以失败告终。
他们说父亲曾在村外开荒和了大片的油菜,油菜花是年轻时的母亲最喜欢的。父亲说他要在整片荒野上都种上油菜,一直蔓延到城市去。可那片荒野勇悍无比,油菜还未开花,那片土地就被卷土重来的荒草重新占领了。父亲挥舞起镰刀怒吼着向那片荒野反攻,然而片刻过后,村里人看见他把镰刀扔向空中,趴在那片野地大哭了起来。他的嚎叫声穿不透荒草覆盖的泥土,人们只听到沉闷的呜呜声。
那以后的一段日子,人们看到父亲面无表情地在马背上摇摇晃晃,马驮着他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游荡。他届高临下地看着路边的村人,目光涣散,对所有人的招呼声闻之若无。后来村里人多天没见到他,人们以为父亲穿过了荒野,成了第一个从那片荒野上走出去的人。然而,在一个冬天的黄昏,那匹马把昏迷不醒的父亲驮回了村庄。他醒来后,第一次走进酒馆,把自己扔进了烂醉之中。
当我稚嫩的童声提到这些事情时,父亲盯着我看了半天,然后望着远处的荒野,噤声不语。而我记得他曾经对马说:“我跟你的命一样,跑了一辈子也没逃出这片荒地的手掌心。”
那次回家后,父亲到酒馆喝到深夜,醉得不成样子,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着:“都过去了,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一个赶马车的,我到死也无法出去。”母亲的巴掌在父亲身上乱打,父亲踉跄地走出院门,朝村外走去。
那天夜里,我看到那匹老马躺倒在草棚里,再也站不起来;我听到父亲在荒野上撕心裂肺的呼喊声随风飘来,阵阵凄凉。
第二天,父亲看着死去的老马,愣怔了许久,然后他牵出马驹,套上车,叫人把老马抬到车上。母亲扑在父亲身上,嚷嚷着要把马留下。父亲抬起胳膊,一把将她推倒在地,赶车离开了。母亲蹲坐在地上,叫嚷道:
“你就死在野地里吧,永远别再回来!”
马驹沉稳地迈步,熟悉的铜铃声远离母亲凄厉的哭号,父亲不再回头。
我追着马车跑到村头,父亲也不肯带上我。马车行进草丛,我在阴沉的天空下站着,默默地流泪。父亲的身影渐渐走出我模糊的视线,消失在天边。
多少年,时间在风中吹过,生命在荒野衰败、蓬勃、荒芜。太阳西下的时候,我像往常一样到村头等待父亲。然而,夕阳的余光渐渐熄灭在空荡荡的荒野,黑暗一次又一次压向大地,我的等待再也没有让我激动过。
那天,我独自踏上荒野,寻找父亲。荒原接天,不见人影,在一条小路边,我停了下来。我看到父亲的马车横躺在草丛中,车轮破废,车架朽烂。灰色的天空下野风不知疲倦地吹刮,遍野的荒草自由自在地翻卷着波浪。
我隐约听到清脆的铜铃声,来自遥远的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