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秋天的傍晚,踏着秋风和落叶,踏着厚厚的黑暗,向我张望了多年的远处走去。黑暗斩断了我的目光,我看不清远处的样子,但我的双腿依然信心百倍。我的村庄在身后睁大眼睛望着我,直到我走出它的视线。
天亮的时候,我在一片荒野上停下了脚步。我的村庄已经不见,脚下是一片荒野,铺满道路的荒野。远处依旧是灰蒙蒙的一片,隐约可见几座灰色的山冈。我对远处微微一笑,说:“我会走到你身边的。”
我在秋天的清晨狂奔起来。我像一阵吹向远处的风,不知疲倦,不顾路面的坎坷和河流的阻拦。远处挥舞着一片云彩召唤着我,迷蒙的灰色吸引着我,我不愿停下自己的脚步。我告诉自己,我出生在远处,只是在襁褓中被送到了那个村子,生活了几十年。我的生命属于远处,它是我生命的归宿,我得在那里过掉自己的下半辈子,在那里老去。
我没昼没夜地往远处走,途经无数个长相干篇一律的村庄。它们就像我离开的村庄一样,承载着一村庄人漫长而短暂的一生。我还看见过许多变作废墟的村庄。一座座即将倒掉的房子没精打采地站在村庄里,没有人跟我打招呼。我想起自己在房顶张望远处的那些年看到的那座被丢掉的村庄,可我已经分不清哪一座村庄曾经在我的目光中出现过。或许我早已经过,或许它还在更远的地方。
我不会在任何一个村庄落脚,我只是站在村庄外,望一眼那些忙碌或者清闲的身影,带上一捻儿土,便继续赶路。不知从何时起,我手里拎着一个瓶子,瓶子里装着颜色不一的沙土。常常有村人们问我:“你去哪里?”
我的目光穿过一片荒芜的野地,直奔那尘雾弥漫的远方,我说:
“远处。”
村人们不懂我在说什么,他们歪着脖子盯着我:“哪里?”
我不想跟他们解释太多。我捏起一捻儿松土,放进瓶子,拧紧盖子。
他们眉头紧皱:“你捏土干什么?”他们脸上的迷惑就像村外的尘土一样密集。
我拍打着瓶子,说:“有一:天我到了远处这就是我一路走过的证明。”
“你为什么要去远处?远处有多远?”
我已经拎着瓶子走开。他们的声音在我身后徘徊着,显得无可奈何。
漫无边际的荒野和曲折蜿蜒的道路渐渐将我的目光几十年所见的内容篡改,我已经忘却了自己村庄的模样,忘记了我妻儿的音容笑貌。我不需要记住它们,我要往远处去,我要回到家乡。一只只鸟雀飞过,一片片云朵飘过,一缕缕炊烟升起,我不在乎它们。
野风盛开云彩的花朵,孕育新的野风。我往远处走,我一直急匆匆地赶路。
有一天傍晚,我头顶的黑云骤然兵力大增。它们一团团地挤在一起,呼喊着震动天穹的口号。雨水很快像干兵万马冲了下来,势不可挡。我继续走我的路,即使在风雪之中我也没有停下过。
我在一个坡面滑了一跤。瓶子磕在了路边的石块上,大半瓶干土洒出来,瞬间便被雨水踩成了泥巴。我坐在雨中,呆呆地盯着那一摊无辜的泥水,不知所措。雨水把破碎的瓶子冲刷得干干净净,泥土也被它踩:得越来越稀。
我捧起了一把稀泥,站起来.往前走去。夜随着猛烈的雨水变得越来越浓,大雨和黑夜把远处藏了起来,我看不清它的样子。四周变成同样的而月,我突然忘记了自己从哪里走过,哪个方向才通往我寻找了一路的远处。前所未有的空虚伴随着雨水向我攻击,我疯跑起来,却总滑倒在泥泞的路上。
我再一次摔倒后,没有立即站起来。我躺在地上喘着气,任由疯狂的雨水冲刷我的身体。我闭起眼睛,看到了一条条错综复杂的道路,看到了一片灰暗模糊的远处。我笑了笑。我想这本来就是我不需要的东西,我的目标是远处,我才不管走过的路。
雨停的时候,我重新踏上了通往远处的道路。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走了多远。每当我到达一个村庄或者一座山头,我喘过一口气,便踏上一条道路,朝更远的远处走去。远处一直稳稳地站在我的前方。
那天,一个站在庄稼地里的老头扛着锄头向我走来,说:“我见过你。”
“你几年前就从这里走过,你说你要去远处。现在你怎么又回来了?”,他放下肩上的锄头问道。
我盯着他的脸看了许久,我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遇见过这个人,我认不出这张脸。
“你到底要去哪儿啊?”他的声音似乎含着痛惜的成分。
我转过身,望着那一片灰蒙蒙的远处,说:“远处,我要去远处。”我说完就抬腿走开了。我的双腿力气十足地向前迈去,我没有工夫跟他解释。
“远处那么远,你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啊?”他的锄头在地上磕了几下,显出几分焦急。
我不管什么时候能走到,我只知道自己要到远处。他又在我身后嘟囔了几句什么,我没有回头。我抬头向前望去,目光所到之处,是一片荒野,铺满道路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