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送葬者即将死去。
这是人们所不知道的事情,只有送葬者自己感到那些他曾经为之送行的人们在村外的那片野地里呼唤他,那些荒草之下的潮湿的泥土也已向他敞开了怀抱。当夜色从村头侵入村庄,灌满村庄的大街小巷,蔓延至他的这座低矮的瓦屋当中,他开始感到这黑暗是为迎接他而来的。不多久之后,他就会踏上这条黑暗的船只,驶进永远不见天日的一片黑沉的境地。
然而,每当他在黑夜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准备好和永恒的黑暗相依为命后,他总是在第二天的清晨听到了院子里鸟雀的鸣啭。他缓缓睁开双眼,看见阳光射穿白色的窗纸,照着自己。
他来到院子,似乎没有为这新的一天做好准备,就像看见一条被自己丢弃的狗又辛苦地跑回来,热情地舔着自己的脚尖。
他觉得自己该走了,他已经够老了,不愿再为那些比他年轻的村里人送行,不愿再听到他们撕心裂肺的哭声。在他走过的道路上,那些凄厉惨痛的哭声似乎是一成不变的路基。他没有家人,他的父亲把他带上送葬这条道,而他母亲则是他父亲送走的最后一人——在他出生后不久。当他试图回忆起那些原本就不怎么清晰的家事时,杂乱的哭泣声总是胡搅蛮缠地把他的思绪弄得混乱如麻,最后他能够回想起来的只剩下那些他曾经送走的人,那些围在死者身边呼天抢地拼命哭喊的孝子贤孙。
送葬者要做的很简单,就是提着满满一竹篮的纸货,从出殡到入土的整个途中,他要将所有的纸钱烧尽洒空。他沉默不语地跟着死者的棺木,而那时傻瓜木头总是跟着他,为他提竹篮,或是撒欢似的洒纸钱——这是他难得的乐趣。周遭的人群涕泣连绵,声泪俱下,那时他为身旁隔着黑漆的棺木的已故之人感慨万分,或禁不住黯然泪下。
而如今那些纷乱嘈杂的哭声萦绕在耳际,他开始为那些已经安然地躺在泥土中的人们感到欣慰,甚至羡慕起他们了。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望着那只正盯着他看的羊,又看看屋子里被阳光照亮的那一片惨白,他猛然感到静了下来,万物都静了下来,他身在的院子似乎从村庄里挪了出去,挪到远处;或者他所处的村庄从原来的土地上移到了荒凉的天边。他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些先前像一棵槐树繁盛的叶片一样纷杂的哭声顷刻间被清扫一空了。他努力地回忆,希望能得到点线索,而他只看到自己的父亲像自己这个年龄的时候站在院门口,在他即将被自己的儿子送往野地的时候一声不吭地望着他。他朝屋里望去,阳光照在瓦屋堂前的桌面上,自己的母亲在阳光中微笑着,她的微笑被木制的相框禁锢着,令他感到陌生。他希望自己能听到点什么声音,他在院中坐了下来,再次朝羊圈里望去。老羊用一声沙哑的叫声回应了他,像是划破了嗓子,凄厉而酸楚。
他感到自己的干涩的脸上潮湿了起来。他伸手抹了一把,起身朝羊圈走去。羊依然重复着它那凄楚的哀啼。他伸手抚摸着这只陪伴自己多年的老羊,脸上更加湿润。羊躲开他的手,朝院门口望去,他听到一个叫声:
“刘老头!”他看到木头正推门进来。
他擦了脸说:“木头。”
木头笑着说:“刘老头。”
木头走近了,看到他脸上的泪水,木头说:“刘老头,你哭什么呀?”
他说:“我哭我自己。”
木头说:“你又没死你为什么哭你自己?”
他说:“我就要死了。”
木头说:“你还没死呢。”
他说:“我就要死了,我死了没人哭我。”
木头说:“我哭你,你家的羊也会哭你。”
送葬者笑了笑,他想这个傻瓜连自己的亲娘死的时候都没有哭一声,怎会为自己哭。他要在村里为自己找个哭灵的人。他进屋翻腾出了这么多年所有的积攒,然后走上了大街。他踩着土路转了几圈,见到那些他曾经为他们的亲人送葬的村人们。他们热情地跟他打着招呼,他回应着,却无法开口说出自己的想法。他逼着自己开口,却又反问自己:说什么呢?就说你曾经为他们的亲人送葬,而这时候你就可以要求别人在你死去的时候掉泪?这么晦气的事是没人愿意干的。你拿出钱来就更没人干了。
在这天的下午,街上的人都看到了这个年老的犹豫而惆怅的送葬者。
他们不知道他为何整个下午都在这个村庄仅有的几条土路上转来转去。
送葬者在傍晚时候来到木头家,家门锁着。临走的时候他看到木头拎了半瓶酒满身疲惫地走回,显然是为别家卖了一下午的力气。木头老远就朝他招呼。他说服自己相信木头这一回,他告诉木头,当自己死去的时候,只要木头在自己的棺木旁哭一声,他以后就不必为别人干活也能整天有酒喝。木头说:“你死了,我牵上你的羊,一起哭你。”
送葬者在某一天夜里被黑暗带走。他再也看不到第二天的阳光了,因为即使他醒来,也只能看到绵绵的秋雨和弥漫在天地间的氤氲雨雾。
这一天,木头在自家院里的高声哭喊惊动了四邻。人们赶来问木头哭什么,木头声泪俱下,含糊不清地告诉人们:他把刘老头给他的钱花光了,他成了穷光蛋,以后再想喝酒又得替别人干那些又脏又累的活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