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吉:“但我每天都很开心,很多人拿相机对着我拍,我觉得我在做一件美好的事。”
我:“那为什么想离开?”
她恋爱了,除了对这份工作的热情,爱情是另一个让她喜欢这座城市的理由。对方是大学同学,本地人,诚实敦厚,体贴入微。但他的家人并不认为这是一份很酷的工作,他们建议小吉辞职,找一份看起来像样的工作,本本分分,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她不肯,她尝试过做点儿别的,但还是扮演美人鱼让她更快乐。她只有在这时,才觉得自己是个不平凡的人,高贵地在水中起舞,被人欣赏。
她说:“过一些年肯定不能再做,但在我力所能及的时候,我想坚持做下去,如果他没有勇气陪我面对,说明缘分没到。”
他们分手了,她觉得很可惜,但也没有办法。
没有他,她开始觉得撑不下去。一个女孩独自在这个城市生活的确有些艰难,她租住在城南一个破旧的小区,有天晚上被人尾随,在电梯里被骚扰,所幸她臂力不小,才得以挣脱。她请假在家待了几天不敢下楼,打电话给前男友,却听说他订婚了,她吞回了原本要诉说的遭遇,改为祝福。
挂了电话,突然对这座城市失去了信心。家人催促她回老家,她开始认真考虑了,觉得这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她打给《人间喜剧》的热线,却不料突发急性阑尾炎,中断了我们的对话。
她痊愈后来找我,只是答案是什么,我自己也在找。
小吉:“有些选择,做了就要一辈子承担,所以我迟迟没决定,但拖下去,选项会越来越少。”
我:“可能没有哪个选项是绝对正确的。”
小吉:“但总有一个会更好一点儿吧?”
我:“我很抱歉,我无法解答你,因为我也在纠结当中,我们面对的难题几乎一样,是固执地继续留在这个城市,还是妥协回老家,请原谅我跟你一样,也害怕选错,但又不确定自己的坚持是不是对的。”
小吉:“原来每个人都一样。”
我:“送你一本书。”
我从包里掏出一本书,递给她,书名叫《咸鱼正传》,作者是名不见经传的作家马修才。那是一本并未公开发行的书,跟市面上流传的励志鸡汤不同,它讲述作者漂泊在外的隐忍与坚持,独特的地方在于他并不是个成功者,书写到结尾时他仍是个失意的loser,但他仿佛始终有种不灭的勇气。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读,觉得很有力量,不能帮我解决什么,但他的文字会引导我用别的方式去思考。
小吉:“咸鱼?”
我:“如果连梦想都没有,那跟一条咸鱼有什么区别?”
小吉:“哈哈,咸鱼是救不活的。”
我:“还是美人鱼比较靠谱。”
我们相视而笑。
我不知道她会如何选择,但我想只要她做出了选择,就会是最好的选择。
我选择继续留在长沙,日复一日地主持着《人间喜剧》。我们无法估量这个城市的夜晚有多少不眠的人,他们中的一些人因为这档节目获得慰藉。尽管我很渺小,但我是一个被需要的人,我想这就是我人生的意义。
我在节目中讲述过小吉的故事,我们应该做一条畅游海底的美人鱼,还是一条没有梦想的咸鱼。那期节目引起巨大的讨论,我想或许在这个不那么美好的成人世界里,梦想与现实的选择会是一个长久的议题。当我们不再是个小孩,便开始了一生的考试,一个又一个让人头疼的选择题。
每当节目响起《让我拥抱你入梦》的前奏,他们就知道,节目开始了。
“喂,是我吗?”
“是的,这里是《人间喜剧》。”
“我是小吉。”
“是在海洋馆的美人鱼小吉?”
“是我。”
“你很久没有出现了,那么你现在在哪里?”
“我还在长沙,没有换工作。”
“所以我们的选择是一样的,都留在了这座城市。”
“我的领导说,以我的年龄,再过两年,就不能做美人鱼了,但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安排我做讲解员。我想,如果要一直留在这个地方,这是最好的选择了。”
“很棒,你终于不用做一条咸鱼了。”
“打这个电话是要告诉你,我恋爱了。”
“恭喜你。”
“他是一家出版社的美编,经常来海洋馆画我,把完成的作品寄给我,原来我在鱼缸里的样子那么美。那些日子,我经常在鱼缸里看到他专注的姿态,他渐渐成为我坚持这份工作的理由,他让我发现自己是个值得被欣赏的人,我想这才是对的人。最后,我想谢谢你,还要谢谢你送我的那本书。”
“这是今晚最温暖的故事,谢谢你。”
4、咸鱼正传
“我叫马修才,不是马秀才。”
马修才慢条斯理地纠正我的发音。
我刚吃完面,犯困,但出于对听众的尊重,和他聊了一会儿。
马修才是嚼槟榔长大的长沙人,不修边幅,戴黑框眼镜,穿一件偏大的衬衫,可能是因为他读书勤奋,讲话时有一点点害羞。他小学时发表过文章,获了个全市学生作文大赛的鼓励奖,戴着大红花的照片贴在学校的橱窗里被展览,老师夸他是名副其实的秀才,他享受这种荣誉。回忆起来,眉飞色舞,似乎是唯一骄傲的本领。
他的青春平淡无奇,大学毕业后在一所中学教历史,但仍然渴望写出一部鸿篇巨制,成为被人追捧的盖世文豪。
但是很遗憾,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马修才也是,迄今为止他最大的荣誉还是小学时在橱窗里展览他的照片,戴着大红花,笑容灿烂。但他并不甘于这种普通,用他的话来说——这个世界迟早是他的,他现在只是在表演平凡,等有一天时机到了,他会像烟花一样冲上天空,“啪”的一声,让所有人惊叹。
可是这一天一直没有来,但他觉得总会来。所以当他站在讲台上给学生讲着中国近代史的时候,看见台下有人在睡觉,有人在传纸条,还有人在吃零食,他也不会暴躁和绝望。他知道有一天他会脱离这种生活。
但他的作品被出版社拒绝了很多次。他是个没有卖点的作者,编辑们没有耐心去看他的文稿,每次都草草打发,说会认真考虑,却都没了下文。爸妈叮嘱他,现实点儿,把书教好,来年涨点儿工资,已经要谢天谢地了。
“我是带着使命来的,他们不懂我,但无所谓,自己明白就好了。对于创作者来说,所有的磨难都是修行,生活也是创作,痛苦也是创作,狂欢、发呆、死宅都是创作,我在体验各种滋味,绝不能浪费老天给我的才华。”
然后,他虔诚地把这本《咸鱼正传》摆在我面前,封面素雅,装帧简陋。他是我的听众,我想他一定是觉得,我能懂他。
马修才:“请指正。”
我:“你的处女作?好书不应赠送,我自己去买。”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马修才:“你买不到。”
我:“脱销了?真棒!”
马修才:“哦……不不。是这样,我有个学弟,在印刷学院读研究生,学的出版专业,要交毕业作品,学校有经费可以帮忙印刷,所以他帮忙用我写的小说印了这本书,一共100本,没有公开发行,只能算一个印刷品。”
我:“我会认真拜读。”
马修才:“谢谢你。”
出乎意料的是,这本书写得很好,我为他的怀才不遇惋惜。
有段时间,《咸鱼正传》成了我的随身书,一直放在书包里,有空就拿出来翻翻。他的文字很有魅力,朴实幽默,不怒自威,又会在细节处戳人心痛。后来,我把书送给了美人鱼小吉,希望这本书同样可以感动她。
没多久,听马修才说他谈了个女朋友,是他们学校的英语老师。两人性格互补,相安无事。他说,其实没心思谈,家里催着结婚,这是他做出的一点儿让步。
一个月后,在面馆,他找到我。神神秘秘,拉着我坐在墙角。
马修才:“跟你说个事儿,大事儿。”
我:“你获诺贝尔文学奖了?”
马修才:“不是。”
我:“你要奉子成婚了?”
马修才:“不是。”
我:“别卖关子,说!”
马修才:“知道钟小风吗?”
我:“知道,偶像作家,很红,经常穿奇装异服上时尚杂志,听说签售时来了一万多人,请了防暴警察才脱身。”
马修才:“他的助手看到我的作品,找到我,让我按照他们提供的主题和思路去创作,给我一笔钱,我已经写完了,他们觉得非常好,很快就要出版了。”
我:“好消息。”
马修才:“不过条件是没有署名权。”
我:“那署谁的名?”
马修才:“钟小风。”
我:“什么!”
马修才:“嘘!签了保密协议的,千万别说。”
我:“做枪手,你的节操呢?”
马修才:“嘿嘿,碎了呗。”
他笑了笑。
他并没有因此觉得被侮辱,反而很高兴有人认可。
马修才:“我对出名没兴趣,总算没有白写,会有几百万人可以看到我写的东西,想想没有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没多久,书店开始码堆摆放着一本名叫《爱神》的书,署名钟小风。听说这本书刚上架就被一抢而空,夺得本月畅销榜第一名。
再次见到马修才时,他已经和英语老师分手了。
他说:“她认为我应该公开真相,这样可以名利双收,一炮而红,我不明白,钱对她有这么重要?”
我:“不过读者有权知道这些文字真正的作者是谁。”
马修才:“我不会这么做。”
我:“你是个有契约精神的人。”
马修才:“我只是不想读者知道我是因为……一场官司。”
有天很晚了,小吉给我打了个电话,问我马修才的电话。我问怎么了。她说,她男友看了马修才的《咸鱼正传》,很兴奋,想要推荐给自己的出版社。我把电话发给她,代马修才表示感谢。也许不见得能成,但多个机会,能给人新的希望。我潜意识里希望他坚持下去,一辈子都没实现梦想也没什么可怕的,只要去试过了就够牛逼。
马修才的命运从这个晚上开始扭转。
《咸鱼正传》被重新包装,新封面很漂亮。
流水线上的纸张飞速地被装订成册,一本本的新书诞生,被工人们装箱,运往全国各地的书店,摆在书店最显著的位置。迅速被读者抢购一空,工作人员又重新摆放,再度被抢购一空。迅速登上全国畅销榜榜首。
作者马修才,被媒体称为这一年出版界最大的黑马。
马修才新书签售会现场,人山人海。保安拿着扩音器大声说:“请大家保持秩序,一个一个来,马先生答应不管多晚,所有人都会拿到签名。”
人潮涌动,几度失控,马修才一脸惊恐的表情。
马修才坐在台上,台下的读者们大声喊着他的外号:“秀才!秀才!秀才!”
马修才:“呃……今天……”
才说了三个字,台下一片掌声雷动,读者们大声呼喊着:“说得太好了!声音太好听了!太棒了!”
马修才有点儿愣住,不知所措。
我很久不见马修才,只能从报纸和电视上听到他的消息,他以前出版不了的书稿,被出版商哄抢。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就像烟花冲上天空,“啪”的一声,让所有人惊叹。
原来世界上真有吸引力法则这件事,你想要做一件事,全世界都在帮你,好运气会翻山越岭,主动找到你。
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我离开长沙之前的一个晚上。
在电台旁的面馆,我想再去吃一碗肉丝面,致敬我即将结束的电台生涯。那时电台空降新领导,《人间喜剧》被停播,换成一个老西医接患者热线,电话诊断,顺便推销一些价格昂贵的药品,电台收取比例较高的分成。热线是假,卖药是真,患者都是托,与医生在节目里说着排练过的台词,听众们却很吃这一套。
我心灰意冷,恰逢获得了一个赴京工作的机会,跟广播没有关系,但也马上应允。我渐渐说服自己,慰藉他人的心灵有很多种方式,何况,这也不是我的义务。
热气腾腾的肉丝面,加香菜和葱,适量酱油和醋。
拌一拌,抬头看见马修才。
马修才:“喝两杯?”
我点点头。
他叫来两瓶啤酒,两个小菜。
我:“好久不见。”
马修才:“节目停了,很遗憾。”
我:“你一直在听?”
马修才:“是的,我唯一的寄托。”
我:“我想你现在应该很忙。”
马修才:“我闲得慌。”
我:“怎么会?”
马修才:“我签了一家出版公司,却发现自己怎么写也写不出来,我请求给我时间缓缓,找出症结所在。但他们着急出,就找了枪手代笔,三个月出一本,我看了文稿,很糟糕,祈祷卖得不好,这样他们或许会放弃这种方式。可是,印上我的名字之后,都卖得出奇地好。”
我:“我很意外,你竟然答应这么做?”
马修才:“好像也没有别的办法,身不由己。”
我:“无论如何你成功了。”
马修才:“这样说也许有些虚伪,但我真怀念写《咸鱼正传》时的自己,那是我创作状态最好的时候,但这个世界却不认可那时的我。所以,现在也挺好,我愿意就这样做个拉线木偶,尽管我知道,这样很孬种。”
我竟无言以对。
马修才:“请原谅这个卑鄙的我。”
他深深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们在月亮下道别,略有忧伤。
我上了一辆出租车,透过车窗看见马修才对我挥手。他的头发像个鸡窝,万年不变的黑框眼镜,穿着一件偏大的衬衫。说不清是他告别了我,还是我告别了他。
但他在路灯下笑得很纯真,好像初见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