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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A辑:甜美的体验(2)

渐走渐高了,山上的青红杂色,迷乱了我的眼目。日光直射在山坡上,从草木泥土里蒸发出来的一种气息,使我呼吸感到了困难;阿千也走得热起来了,把他的一件破夹袄一脱,丢向了地下。教我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息着,他一个人穿了一件小衫唱着戏去砍柴采野果去了;我回身立在石上,向大江一看,又深深地深深地得到了一种新的惊异。

这世界真大呀!那宽广的水面!那澄碧的天空!那些上下的船只,究竟是从哪里来,上哪里去的呢?

我一个人立在半山的大石上,近看看有一层阳炎在颤动着的绿野桑田,远看看天和水以及淡淡的青山,渐听得阿千的唱戏声音幽下去远下去了,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渴望与愁思。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大起来呢?我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到这象在天边似的远处去呢?到了天边,那么我的家呢?我的家里的人呢?同时感到了对远处的遥念与对乡井的离愁,眼角里便自然而然地涌出了热泪。到后来,脑子也昏乱了,眼睛也模糊了,我只呆呆的立在那块大石上的太阳里做幻梦。我梦见有一只揩擦得很洁净的船,船上面张着了一面很大很饱满的白帆,我和祖母母亲翠花阿千等都在船上,吃着东西,唱着戏,顺流下去,到了一处不相识的地方。我又梦见城里的茶店酒馆,都搬上山来了,我和阿千便在这山上的酒馆里大喝大嚷,旁边的许多大人,都在那里惊奇仰视。

这一种接连不断的白日之梦,不知做了多少时候,阿千却背了一捆小小的草柴,和一包刺莓映山红乌米饭之类的野果,回到我立在那里的大石边来了;他脱下了小衫,光着了脊肋,那些野果就系包在他的小衫里面的。

他提议说,时候不早了,他还要砍一捆柴,且让我们吃着野果,先从山腰走向后山去罢,因为前山的草柴,已经被人砍完,第二捆不容易采刮拢来了。

慢慢地走到了山后,山下的那个真觉寺的钟鼓声音,早就从春空里传送到了我们的耳边,并且一条青烟,也刚从寺后的厨房里透出了屋顶。向寺里看了一眼,阿千就放下了那捆柴,对我说:

“他们在烧中饭了,大约离吃饭的时候也不很远,我还是先送你到寺里去罢!”

我们到了寺里,祖母和许多同伴者的念佛婆婆,都张大了眼睛,惊异了起来。阿千走后,她们就开始问我这一次冒险的经过,我也感到了一种得意,将如何出城,如何和阿千上山采集野果的情形,说得格外的详细。后来坐上桌去吃饭的时候,有一位老婆婆问我:“你大了,打算去做些什么?”我就毫不迟疑地回答她说:“我愿意去砍柴!”

故乡的茶店酒馆,到现在还在风行热闹,而这一位茶店酒馆里的小英雄,初次带我上山去冒险的阿千,却在一年涨大水的时候,喝醉了酒,淹死了。他们的家族,也一个个地死的死,散的散,现在没有生存者了;他们的那一座牛栏似的房屋,已经换过了两三个主人。时间是不饶人的,盛衰起灭也绝对地无常的:阿千之死,同时也带去了我的梦,我的青春!我不晓得你成日的乱想些什么,——我告诉你听,有许多事,想着有趣,做起来都没有什么意思。

茶铺

废名

一见山——满天红。

“伙!”

喝这一声采,真真要了她的樱桃口,——平常人家都这样叫,究竟不十分像,细竹的。但山还不是一脚就到哩。没有风,花似动,——花山是火山!白日青天增了火之焰。

两人是上到了一个绿坡。方寸之间变颜色:眼睛刚刚平过坡,花红山出其不意,坡上站住,——干脆跑下去好了,这样绿冷落得难堪!红只在姑娘眼睛里红,固然红得好看,而叫姑娘站在坡上好看的是一坡绿呵,与花红山——姑娘的眼色,何相干?请问坡下坐着的那一位卖鸡蛋的瘌疬婆子,她歇了她的篮子坐在那里眼巴巴的望,——她望那个穿红袍的。

穿红袍的双手指天画地!

是呵,细竹姑娘,“as frce as mountain winds”,扬起她的袖子。

莫多嘴,下去了,——下去就下去!

怪哉,这时一对燕子飞过坡来,做了草的声音,要姑娘回首一回首。

这个鸟儿真是飞来说绿的,坡上的天斜到地上的麦,垅麦青青。两双眼睛管住它的剪子笔迳斜。

瘌疬婆子还是看穿红袍的。

细竹偏了眼,——看瘌疬婆子看她。

“卖鸡蛋的。”两人都不言而会。

卖鸡蛋的禁不住姑娘这一认识似的,低头抓头。她的心里实在是乐,抱头然而说话,当然不是说与谁听——“我的头发林里是那有这么痒!”

乐得两位旁听人相向而笑了。实在是一个好笑。抱头者没有抬头,没有看见这一个好笑。

走上了麦路,细竹哈哈的笑。

“她那哪里是‘头发林’了简直是沙漠!”

琴子又笑她这句话。

“你看你看,她在那里屙尿。”

“真讨厌!”

琴子打她一下,然而自己也回头一看了,笑。

“有趣。”琴子不过拍一拍她的肩膀,她的头发又散到面前去了,拿手拂发而说。接着远望麦林谈——“这个瘌疬婆扫了我的兴,记得有一回,现在想不起来为了什么忽然想到了,想到野外解溲觉得很是一个豪兴——”

“算了罢,越说越没有意思。我不晓得你成日的乱想些什么,——我告诉你听,有许多事,想着有趣,做起来都没有什么意思。”

细竹虽让琴子往下说,但她不知听了没有?劈口一声——“姐姐!”

凑近姐姐的耳朵唧哝,笑得另是一个好法。

琴子又动手要打她一下——

“野话!”

抬起手来却替她赶了蜂子。一个黄蜂快要飞到细竹头上。

姐姐听了几句什么?麦垅还了麦垅——退到背后去了。

方其脱绿而出,有人说,好像一对蝙蝠(切不要只记得晚半天天上飞的那个颜色的东西!)突然收拢了那么的大翅膀,各有各的腰身。

老儿铺东头一家茶铺站出了一个女人。琴子心里纳罕茶铺门口一棵大柳树,树下池塘生春草。细竹问:

“你要不要喝茶?”

“歇一歇。”

两人都是低声,知道那女人一定是出来请她们歇住。

走进柳荫,仿佛再也不能往前一步了。而且,四海八荒同一云!世上唯有凉意了。——当然,大树不过一把伞,画影为地,日头争不入。

茶铺的女人满脸就是日头。

“两位姑娘,坐一坐?”

不及答,树阴下踯躅起来了,凑在一块儿。细竹略为高一点,——只会让姐姐瞻仰她!是毫不在意,眼光则斜过了一树的叶子。

“进去坐。”

琴子对她这一说时,她倒确乎是正面而听姐姐说,同时也纳罕的说了一句——“这地方静得很,没有什么人。”

茶辅女人已经猜出了,这一位大概小一些。

移身进去——泥砖砌的凉亭摆了桌子板凳,首先看见一个大牛字,倒写着。实在比一眼见牛觉得大。“寻牛”的招贴。琴子暗暗的从头下念。念完了,还有“实贴老儿铺”,也格外是新鲜字样,——老儿铺这个地方后来渐渐模糊下去了,“老儿铺”三个字终其身明白着,“为什么叫老儿铺”又失声的笑了,一方白纸是贴于一条红笺之上,红已与泥色不大分,仔细看来剩下了这么的两句——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细竹坐的是同一条板凳,懒懒的看那塘里长出来的菖蒲,若有所失的掉头一声:

“你笑什么?”

“姑娘,喝一点我们这个粗茶。”

茶铺女人已端了茶罐出来向姑娘各敬一碗。琴子唱个喏。

“两位姑娘从那里来的?”

“史家庄。”

“暖呀,原来是史姑娘,——往那里去呢?”

“就是到你们花红山来玩。”

说着都不由的问自己:“他们怎么晓得我们?”琴子记起她头上还是梳辫子的时候来过花红山一次,那女人一眼看史姑娘喝茶,连忙又出门向西而笑,喊她的“丫头回来!”——到那边山上去了。

琴子拿眼睛去看树,盘根如巨蛇,但觉得到那上面坐凉快。看树其实是说水,没有话能说。就在今年的一个晚上,其时天下雪,读唐人绝句,读到白居易的木兰花,“从此时时春梦里,应添一树女郎花”,忽然记得昨夜做了一梦,梦见老儿铺的这一口塘!依然是欲言无语,虽则明明的一塘春水绿。大概是她的意思与诗意不一样,她是冬夜做的梦。

“你刚才笑什么?”

细竹又问姐姐。

琴子又笑,抬头道:

“你看。”

细竹就把“寻牛”看了一遍。

“你笑什么?——决不失言?”

最后一行为“赏钱三串决不失言”,她以为琴子笑白字,应该作“决不食言”。

“你再下看。”

“过来君子——哈哈哈。”若是尊重我,就请费神拆开这信,否则请用火毁掉。

许地山

爱德华路底尽头已离村庄不远,那里都是富人底别墅。路东那间聚石旧馆便是名女士吴素底住家。馆前底藤花从短墙蔓延在路边底乌桕和邻居底篱笆上,把便道装饰得更华丽。

一个夫役拉着拉飒车来到门口,按按铃子,随即有个中年女佣捧着一畚箕的废物出来。

夫役接过畚箕来到倒人车里,一面问:“陵妈,为什么今天的废纸格外多?又有人寄东西来送你姑娘吗?”

“那里,这些纸不过是早晨来的一封信。”她回头看看后面,才接着说,“我们姑娘底脾气非常奇怪。看这封信的光景,恐怕要闹出人命来。”

“怎么?”他注视车中底废纸,用手拨了几拨,他说,“这里头没有什么,你且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在我们姑娘底朋友中,我真没见过有一位比陈先生好的。我以前不是说过他底事情吗?”

“是,你说过他底才情、相貌和举止都不像平常人。许是你们姑娘羡慕他,喜欢他,他不愿意?”

“那里!你说的正相反哪。有一天,陈先生寄一封信和一颗很大的金刚石来,她还没有看信,就把那宝贝从窗户扔出去……”

“那不太可惜吗?”

“自然是很可惜。那金刚石现在还沉在池底底污泥中呢!”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你们为何不把它淘起来?”

“呆子,你说得太容易了!那么大的池,望那里淘去?况且是姑娘故意扔下去的,谁敢犯她?”

“那么,信里说的是什么?”

“那封信,她没看就搓了,交给我拿去烧毁,我私下把信摊起来看,可惜我认得的字不多,只能半猜半认地念,我看见那信,教我好几天坐卧不宁。”

“你且说下去。”

“陈先生在信里说,金刚石是他父亲留下来给他的。他除了这宝贝以外没有别的财产,因为羡慕我们姑娘的缘故,愿意取出,送给她佩带。”

“陈先生真呆呀!”

“谁能这样说?我只怪我们底姑娘……”她说到这里,又回头望,那条路本是很清静,不妨站在一边长谈,所以她又往下说。

“又有一次,陈先生又送一幅画来给她,画后面贴着一张条子。说,那是他生平最得意的画儿,曾在什么会里得过什么金牌的。因为羡慕她,所以要用自己最宝重的东西奉送,谁知我们姑娘哼了一声,随把画儿撕得稀烂!”

“你们姑娘连金刚石都不要了,一幅画儿值得什么?他岂不是轻看你们姑娘吗?若是我做你们姑娘,我也要生气的。你说陈先生聪明,他到底比我笨。我应当拿些比金刚石更贵的东西来孝敬你们姑娘。”

“不,不然,你还不………”

“我说,陈先生何苦要这样做?若是要娶妻子,将那金刚石去换钱,一百个也娶得来,何必定要你们姑娘!”

“陈先生始终没说要我们姑娘;他只说羡慕我们姑娘。”

“那么,以后怎样呢!”

“寄画儿。不过是前十几天的事。最后来的,就是这封信了。”

“哦,这封信。”他把车里底纸捡起来,扬了一扬,翻着看。说:“这纯是白纸,没有字呀!”

“可不是。这封信奇怪极了。早晨来的时候,我就看见信面写着,‘若是尊重我,就请费神拆开这信,否则请用火毁掉’。我们姑娘还是不看,教我拿去毁掉。我总是要看里头到底是什么,就把信拆开了。我拆来拆去,全是一张的白纸。我不耐烦就想拿去投入火里,回头一想,又舍不得,于是一直拆下去,到末了是他自己画的一张小照。”她顺手伸人车里把那小照翻出来,指给夫役看,她说:“你看,多么俊美的男子!”

“这脸上黑一块,白一块的有什俊美?”

“你真不懂得,你看旁边底字……”

“我不认得字,还是你说给我听罢。”

自古道:今儿个晚上脱了鞋,不知明日穿不穿;天有不测的风云啊!为留名千古,似应早早写下自传;自己不传,而等别人偏劳,谈何容易!

自传难写

老舍

自古道:今儿个晚上脱了鞋,不知明日穿不穿;天有不测的风云啊!为留名千古,似应早早写下自传;自己不传,而等别人偏劳,谈何容易!以我自己说吧,眼看就快四十了,万一在最近的将来有个山高水远,还没写下自传,岂不是大大的一个缺憾?

可是,说起来就有点难受。自传不难哪,只要有好材料。材料好办;“好材料”,哼,难!自传的头一章是不是应当叙说家庭族系等等?自然是。人由何处生,水从哪儿来,总得说个分明。依写传的惯例说,得略述五千年前的祖宗是纯粹“国种”,然后详道上三辈的官衔,功德,与著作。至少也得来个“清封大夫”的父亲,与“出自名门”的母亲。没有这么适合体裁的双亲,写出去岂不叫人笑掉门牙!您看,这一招儿就把咱撅个对头弯;咱没有这种父母,而且准知道五千年前的祖宗不见得比我高明。好意思大书特书“清封普罗大夫”,与“出自不名之门”么?就是有这个勇气,也危险呀:普罗大夫之子共党耳,推出斩首,岂不糟了?英雄不怕出身低,可也得先变成英雄啊。汉刘邦是小小的亭长,淮阴侯也讨过饭吃,可是人家都成了英雄,自然有人捧场喝彩。咱是不是英雄?对镜审查,不大像!

自传的头一章根本没着落。

再说第二章吧。这儿应说怎样降生;怎么在胎中多住了三个多月,怎么产房里闹妖精,怎么天上落星星,怎么生下来啼声如豹,怎么左手拿着块现洋——我细问过母亲,这些事一概没有。母亲只说:生下来奶不足,常贴吃糕干——所以到如今还有时候一阵阵的发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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