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京已经是下午,时局动荡,六朝古都的金陵脂粉地看着也萧索了许多。赵石南迫不及待地要去一家丝织厂看官锦,司机把杜衡送回了赵石南常去的扬州会馆。杜衡想出去走走,司机却像门神似的看着:“少爷吩咐等他回来,少奶奶才可以出去。”
杜衡只好垂头丧气回到屋里歇着,好不容易等到赵石南回来,早迫不及待地说着:“快出去走走,闷都要闷死了。”
扬州会馆出去不远就是秦淮河的繁华地带,赵石南和杜衡随便吃了点,便在秦淮河边逛了起来。拉着胡琴的街头艺人,穿着开叉旗袍烫着头的女人,甚至女人还挽着男人的胳膊,这一切,都让杜衡觉得新鲜,甚至面红耳赤。
赵石南不知何时拽上了杜衡的手:“跟得紧些,人多别丢。”杜衡像被电击了似的忙甩开赵石南的手,蹿到旁边一个摊子上,有个老头在说书,杜衡听了起来。
那老头讲着:“……那人死了之后,被黑白无常牵着走上了黄泉路,到了忘川河的边上,那忘川河是血黄色的,里面全是投不了胎的孤魂野鬼,过了忘川河,就有块三生石,三生石上,看到了他前世的样子,原来是个将军……”
杜衡忍不住插嘴道:“能看到后世的样子吗?”
老头看了看杜衡说着:“这个……也许也能。”接着讲道,“三生石照完,就上了奈何桥,有个孟婆,拿着一碗汤让他喝了,所有前世的记忆,便都没了。”
杜衡听到这里打了个寒战,她之前从没听过这种鬼神之说,又好奇又害怕,赵石南一把扯过她皱眉道:“听这些乱七八糟地做什么。”
老头抬眼看了下赵石南,摇头道:“这种事,信则有,不信则无,谁都有那一天,到时自然就知道真假了。”
杜衡早被老头说得入了迷,在她听来那是完全新奇的一个世界,不禁祈求地看着赵石南:“再听一会儿嘛,就一会儿。”完全忘了她的“好女不折腰”理论。
赵石南被杜衡央求得心旌摇曳,哪里还能坚持走,只好陪着她接着听下去。旁边一个洋学生模样的男孩插话道:“东洋人也有这么一说,不过他们管忘川河叫三途川,要是女子到了三途川边,需要有个男人牵引她上渡船,才能度过三途川,否则就掉到河里,没法投胎转世,成为水鬼。很可怜啊。”杜衡听得又是一哆嗦。
旁边一个烫着头发蛮摩登的女人问他:“什么男人?随便一个遇到的男人?”
那个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着:“就是第一个……那样的男人嘛。”
女人的脸顿时蹿得绯红,默不支声地躲闪出了人群。杜衡还在愣愣地自言自语:“那样的男人,到底是哪样?”引得旁边几个人都掩嘴吃吃地笑着。
赵石南脸一沉,这次用力拽着杜衡拉开了人群,皱眉道:“市井胡话,听了乱心。”
杜衡不解地看着赵石南:“那你听懂了?第一个那样的……哎呀!”杜衡猛地反应了过来,脸臊得通红,用力挣开赵石南的手,脸上要滴出血来。
赵石南斜睨着笑看她道:“还要去听吗?”
“谁要听那些,脏了耳朵。”杜衡懊恼地大步往前走去,忽地看到前面河边一排的船,扭头对赵石南兴奋地说着:“我们去坐船吧?”
“好。”赵石南笑道。
雕镂精美的一艘小画舫靠过了岸,杜衡开心地迈步上去,赵石南紧跟在后面。船摇晃着划了出去。已经月上梢头,秦淮两岸笙歌阵阵,满楼红袖。
船悠悠地游了许久,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情致中,杜衡手扶着船上的围栏,早就看痴了。她读书时也曾听说这里在明末清初的时候,有过董小宛、寇白门之流的秦淮八艳,如今不知还有没有呢?
正想着,秦淮河上歌妓们乘着“七板子”,坐在舱前,舱前点着石油汽灯,光亮炫目,使得歌妓们的姿容都看得一清二楚。其中一艘歌舫划向他们的船,拿出歌折问着:“客官要点戏吗?”
杜衡看着赵石南问道:“点吧?”她哪里知道点戏的意思可不只是听听曲,听完曲子就要带歌妓去过夜。
赵石南沉声抬手:“不要。”那艘歌舫又划着离开。
杜衡看赵石南表情尴尬,也猜出了几分,不禁掩嘴笑了。看着远去的歌妓,忽然脑子里冒出个奇怪的想法,这些女子到了阴间,那些第一次要了她们的男人,会等着牵引她们过河吗?万一男人有好几个女人,他会牵哪个啊?剩下的岂不是要掉到河里当孤魂野鬼?
想到这里杜衡哆嗦了一下,看着赵石南表情有些怪怪的。赵石南不禁问着:“怎么了?”
杜衡想说却又不好意思,半天憋得脸通红,蹦出了一句:“你,你……”
“我怎么了?”赵石南看她的样子,更觉得奇怪。
“万一你先到了那里,能不能等等我,带我过了忘川河?要不然,做水鬼,好可怕。”杜衡憋足了气飞快地说着,话说完了,羞得脸红到了脖子,她是真怕啊,要不也不会这么请求赵石南。
赵石南怔了一下,片刻反应过来杜衡说的是什么,忽然从脚底蹿起一股热浪,冲到他的胸口,他的心几乎要跳了出来,从没一刻,他这么热血冲动,他完全确定了这个小女人的第一次是他的,忽然就激动得难以自持。本来坐在杜衡对面的他,腾地站起来走到杜衡身边,紧紧抓住了杜衡的手,看着她坚定地说着:“如果真的有忘川河,我一定等着你,不管多久,带你渡河。”
“那,别人呢?”杜衡担心地问着,赵石南要了第一次的女人,不会只有她一个啊。
“我只会等着你。”赵石南没有任何犹豫,沉声说着,看向杜衡的眸子渐渐地炽烈。
杜衡听到自己的心怦怦跳得好快,忽然船颠了一下,杜衡没持住一下子跌到了赵石南的怀里,厚实的胸膛撞个满怀。杜衡一个激灵挣了出来。
恰好船很快地靠了岸,赵石南先下了船,转身向杜衡伸出了手:“来。”杜衡犹豫了下把手放上去,一边下船一边嘟囔着:“什么破船,这么晃。”
赵石南唇际扬起:“我倒觉得不错,以后若有机会,还可以再坐坐。”看杜衡脸红,不由得又逗她道,“要是下辈子遇到你,再带你坐。”赵石南本不信这些鬼神之说,但被杜衡一晚上这么绕着,现在倒是希望有个阴间来世的。
杜衡差点没脚下一软跌在那里,心想算了吧,这辈子已经够无奈了,还下辈子。嘴上勉强挤出个笑:“下辈子遇到再说。”
回到了扬州会馆,房间很大也是里外间,杜衡从带来的包袱里把自己的衣服取出匆匆往外间走:“今天我睡外面。”
赵石南站在门口伸手扶着门框挡住了她的去路,声音有些动情:“衡儿,还要等?”
杜衡的心慌若脱兔,难道兽性真的要发?虽然赵石南现在在她眼里没有那么恐怖,甚至看到他,她的心会踏实许多,但是她依然没做好完全接纳他的准备,可是,那事又是迟早的事……纠结中,忽然肚子一紧,杜衡有些抱歉地看着赵石南:“我不方便了。”
真是巧,赵石南唇际一挑,把手松了下来,大步进了里屋。他不知道自己还有多久的耐心。杜衡松了口气,抱着衣服跑到外间。
第二天一早赵石南便去找南京的程先生谈生意。这次他要谈的是笔巨大的买卖。一个极大人物的婚期预计就在年底完成,而新娘对旗袍的钟爱挑剔是举国闻名。程先生是负责这次婚礼中式服装面料的买办人中的一员。浙江各处的锦缎,江苏各地的锦绸,都要抽了样过去。赵石南这次便是为了这事而来。若是赵家的锦缎被选中,那赵石南的生意就不仅在扬州了,全国都销得通。
赵石南和程先生通过一位同乡搭了线,初次见面,赵石南的气度魄力深得程先生赞赏,临别时嘱咐他:“再过三个月,你到上海来找我。”说着拿出一个通行牌递给赵石南,“到时拿着这个直接到我的官邸就可以。十月中截货。”
赵石南的事情圆满完成,春风得意马蹄疾,回到了扬州会馆,却不见了杜衡。里外找了一圈,还是没有找到,司机正在门口站着,赵石南不禁大怒:“少奶奶呢?”
司机愣了一下:“少奶奶说就在会馆里转转,让我别跟着。我守着门呢。”
赵石南又转了一圈,发现下人出入的侧门的锁是坏的,这个杜衡,一定是憋不住等不及又跑了出去。赵石南看了看门前的路,对司机说着:“你找这边。”说着自己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他去的是和昨晚去秦淮河相反的方向,他估计按照杜衡那个好奇的性子,会到没去过的地方看看,但杜衡也是个有分寸的,想必也不会走远。
赵石南没有猜错,走了不过几百步,就看到一家绸缎庄门口围了一圈人,他快步上前,果然一身水蓝的杜衡,正清清爽爽地站在正中说着:“你这锦缎不是东洋产的,分明就是扬州那边的,色泽像水漾,织得又密,东洋锦缎的色泽没有这么亮,也不密。”
旁边站着一位衣着华丽的贵妇人,手里正摸着那匹被杜衡说不是东洋绸缎的,听杜衡说得有理,把手拿了下去。
几个看店的伙计不乐意了:“你这个小丫头瞎捣乱什么?你见过什么东洋锦缎?我们这就是正儿八经的东洋缎子。”
杜衡冷哼道:“我从小在绸缎里打滚长大,我家就是开绸缎铺子的,我怎么会分不清。你们怎么能欺瞒别人?”
贵妇人听杜衡这么一说,更不买了,摇头道:“我再到别处看看。”
一个小伙计忙出来打着笑脸对贵妇人说着:“别听那丫头胡说,咱们店里可全是东洋货,正宗的三井公司生产,一路走了水路运过来的。”另一个伙计对杜衡黑着脸:“你是来砸生意的吗?再不走我可对你不客气了。”
贵妇人忙拦着伙计:“可别,毕竟是个小姑娘,又是我硬拉着让人家看看好不好,人家才说的。”
伙计看有人拦着气焰更盛,指头几乎要戳到杜衡脸上:“告诉你,这就是东洋货,你要是不认识,我让你开开眼。”
赵石南用力推开了围着的人群,冷声道:“你让我先开开眼!”声音不怒而威。
伙计看又来了一位,天青色的锦袍,高大俊逸,自带一副傲气凛然,看着便是非富即贵,方才的气焰少了几分,却还是死不改口:“这位爷,小的哪说错了?这就是东洋缎子。”
看伙计依然死不改口,赵石南冷笑道:“是不是东洋锦缎,一试便知。”说着拍到桌上一张银票,“扬州锦缎,蚕丝细韧,若是烧了,会有羽毛的味道,百步外都能闻到。可东洋的缎子——你这是三井的?”
伙计有些气虚,但还是点头杠着:“是,正宗三井的货。”
“东洋地处湿润,尤其这个三井公司的蚕丝,都是在南部一带养殖,丝软而粘,织出的锦缎若是烧起来,一股青草味。这缎子是哪里的,一烧不就知道了?”赵石南斜睨向伙计。
围观的人也议论纷纷,“既然这么好辨识,索性烧烧嘛。”“东洋缎子贵咧,烧了可心疼。”“要是假的,坑了多少钱啊。”
一个年纪大些的伙计问着:“要烧多少?”
赵石南抬眸冷声道:“烧得少了也不管用,把这一匹都烧了,味道也就出来了。我这张银票可以兑一百两银子,若是青草味,这张票我送你。一百两,便是正宗的三井东洋缎子,也够买十匹的。若是羽毛味道,你门口这个‘东洋绸缎’的招牌,给我摘下来!”
围观的人已经议论纷纷,绸缎织锦自古是有钱人穿得起的贵重面料,谁钱多吃撑了没事烧着玩?如今有这机会看看烧缎子,个个打了鸡血般激动非凡:“烧烧嘛”“烧一个”“烧了就知道真假了。”
伙计看着闹大了,一个机灵点的钻到帘子后面去,不多时,一个眉目精明的四十多的男人走了出来,看样子是掌柜的,对大家拱着手道:“做生意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有个伙计对这人耳语了几句,这人看了看那匹备受争执的缎子,对大家赔笑道:“近期库房里的缎子多,也进了几匹扬州缎子,帮朋友带的,许是弄混了。”说着吩咐伙计道,“快给这位夫人拿一匹上好的东洋锦缎,价格优惠。”又对赵石南拱手道,“这位先生,可否后院一叙?”
“不必了。”赵石南一抬手,声音不怒而威,“既是你们弄错了,我倒不明白你的伙计要对谁不客气?给谁开眼?”
掌柜的对伙计沉下脸扫了一圈,方才态度蛮横的那个伙计忙哈着腰说道:“先生夫人,是我有眼无珠,您二位可别计较。”
赵石南看着掌柜的,声音几分无奈地戏谑:“东洋缎子都是些捡残粗制的东西,不过是拾我牙慧罢了,可笑贴个洋标签,就可以卖个高价格。更可笑你这等人,拿着珠玉充鱼目。你日后好自为之。”
说着牵起杜衡的手,沉声说着:“我们走。”
“等一下。”中年男人眸中精光闪现,“不知先生是哪里人,听口气也是个内行的,如果有机会,在下愿去先生那里见识真正的珠玉。”
这话说着客气,却有点挑衅的味道。赵石南一回头,目光清冷凌厉,唇际一勾,声音仿若脱鞘的古剑闪熠沉着:“扬州城赵石南,我等着你!”
杜衡跟着赵石南大步走出了那家绸缎庄,出了门,杜衡才觉得有些后怕,方才脑子一热仗义执言,现在才觉得自己在人家地盘上,如果不是赵石南及时赶到,还真不知道怎么收场。她偷眼瞄了赵石南,正脸色泛青抿唇皱眉,该不会是生她的气了吧?杜衡低声说着:“我只是出来走走,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赵石南仿佛没听到。
她只好又说着:“其实我也想说完就走了嘛。”赵石南还是没有说话。
杜衡只好继续找话题:“你确定东洋段子烧出来是青草味?我家也做丝绸的,我怎么不知道?”
这回赵石南开腔哼了一声:“不确定。”
“不确定你也敢赌?”杜衡愣住了,停住了步子,“一百两银子哎。你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