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29.余既滋兰之九畹兮
30.又树蕙之百亩(1)
31.畦留夷与揭车兮
32.杂杜衡与芳芷(2)
33.冀枝叶之峻茂兮
34.愿竢时乎吾将刈(3)
35.虽萎绝其亦何伤兮(4)
36.哀众芳之芜秽(5)
37.彼尧舜之耿介兮
38.既遵道而得路(6)
39.何桀纣之猖披兮
40.夫唯捷径以窘步(7)
41.惟夫党人之偷乐兮
42.路幽昧以险隘(8)
43.岂余身之惮殃兮
44.恐皇舆之败绩(9)
【新译】
29.我曾经栽下满苑的春兰呵
30.也种植了成百亩的秋蕙
31.播种一畦畦芍药和揭车呵
32.还有杜蘅和各种芳草
33.原希望有一天会花荣叶茂呵
34.待到那成熟的时节我会将它们收割
35.如今它们都已枯萎我又何苦忧伤？
36.我最悲哀的是不仅群花凋落——而且被染满了污秽！
38.一切都遵循天道而行事！
39.为何桀与纣却是那么地猖狂呵
40.要走捷径反而自困了脚步
41.那些小人贪欢寻乐呵
42.他们的道路狭窄而险恶
43.难道我会惧怕自己会遭殃么？
44.我只担心国家的车驾将会倾覆！
[注释]
(1)滋：即菑，音栽，培植。王逸注曰：“滋，莳也。十二亩曰畹。或曰田也长为畹也。”畹，埯也，即田畦。九畹：先秦度量以三十亩（一说十二亩）为一畹，九是约数，极言其多。树：动词，种植。
(2)畦：田垄。分垄亦曰畦。王逸云：“五十亩曰畦。”这里用作动词。留夷即芍药，揭车，香草名。杂：间种。杜衡，俗名马蹄香（见《本草》卷十三）。芳芷，即前文之蕙茝，白芷。
(3)冀：希望。峻茂：高大茂盛。竢：同“俟”，等待。今语“挨时光”，尤存古义。时：成熟之时。刈：收割。
(4)萎绝：枯萎凋落。亦，读为已。何，负荷，承受。芜秽：荒芜、污秽。
(5)即污秽。异文作鞠秽，即今语憔悴。鞠、焦音转。秽、悴古音通。
(6)尧舜：唐尧、虞舜，古圣君。耿介：即今语刚介，刚直，刚强，刚正，刚健。光明正大。遵道：遵循正道。路：指正确的治国途径。
(7)桀纣：即夏桀（夏朝最后一个君主）；殷纣（商朝最后一个君主），皆古代的暴君。猖：猖狂。猖披：即蹉跛，《说文》作“蹉跛：行不正。”《易林·观之大壮》：“心志无良，昌披妄行。”捷径：偏斜小路，意思是不走正路。窘步：困窘难行。
(8)党人：结党营私的小人。偷乐：苟且偷生。幽昧：昏暗。险隘：指困难重重。
(9)惮殃：惮，惧怕。害怕遭到祸殃。皇舆：国君所乘车，喻国家。败绩：绩，与迹通。败迹，王夫之说：“车覆曰败绩。”
【原文】
45.忽奔走以先后兮
46.及前王之踵武(1)
47.荃不察余之中情兮(2)
48.反信谗而齌怒
49.余固知謇謇之为患兮
50.忍而不能舍也(3)
51.指九天以为正兮
52.夫唯灵修之故也(4)[曰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5)
53.初既与余成言兮
54.后悔遁而有他(6)
55.余既不难夫离别兮
56.伤灵修之数化！(7)
【新译】
45.我急急奔走争先恐后呵
46.是为了寻踪列祖先王的足迹
47.王孙你竟不体察我的一片衷情呵
48.反而听信谗言对我恼怒
49.我早知道正直会招来灾祸呵
50.但为了爱情却不能改变
51.让我指誓苍天来作证吧——
52.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神君你的缘故！[与你约好黄昏相会呵却不料你竟中途而变卦]
53.当初曾与我海誓山盟
54.为何后来都移情而变心？
55.我并不伤心于从此与你离别呵
56.我只担心君王你会死于非命
[注释]
(1)“奔走以先后”：意思是为楚怀王效力。及：追赶。蹑也、袭也。习也。踵：即踪，脚后跟。武：步，足迹。
(2)荃（quán）：异本字又作“荪”，旧注香草名。按，即孙，王孙喻指楚怀王。《楚辞》多用荪指君王，皆王孙之意也。齌（jì又读qī）怒：暴怒。
(3)蹇蹇（jiǎn）：即健健，耿介，耿直，犟犟。倔犟。忍：爱。舍：舍弃。
(4)九天：九重天。正：通“证”。灵修：灵胥。楚男子之美称（何剑熏说）。指楚怀王。又说：灵，神也。修从攸音，古音迪，帝也。神修，神君也。
按：王逸《楚辞章句》丢此二句。据洪兴祖《楚辞补注》收入。
(5)曰，约。我们已约好在黄昏相会，却不料你竟中途改路。黄昏，古人亲迎之期。本为走访婚合情人相会之时也，人约黄昏后。后世乃作迎娶之时。仪礼有“初昏”也（初会）。羌，竟也。《九章·抽思》：“结微情以陈词兮，矫（借）以遗夫美人。昔君与我成言兮，曰（约）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与此章之所述内容相近。
(6)初：当初。成，定也。成言：说定。悔遁：反悔变心。有他：有别的打算。
(7)难：惧怕。伤：伤心。离别：怀王三十年（前299年）秦昭王约楚怀王盟会于秦地武关。“屈原以为秦不可信，愿勿会。群臣皆以为可会。”（《新序》）“怀王子子兰劝王行。”（《史记·楚世家》）此似即指此事。“怀王遂会，果见囚拘，客死于秦，为天下笑。”（《新序》）数（shuò）化：数读为屡，反复、多次。化，变化。异说，释为数尽。言楚怀王被拘入秦，气数已尽。
【原文】
57.众皆竞进以贪婪兮
58.凭不厌乎求索(1)
59.羌内恕己以量人兮
60.各兴心而嫉妒(2)
61.忽驰骛以追逐兮(3)
62.非余心之所急
63.老冉冉其将至兮(4)
64.恐修名之不立
【新译】
57.世人都贪婪而互相竞争呵
58.永不厌足地索求榨取
59.宽于待己却严而责人呵
60.各自钩心斗角而互相猜妒
61.与他们追逐而竞争呵
62.那绝不是我深心中之所愿
63.然而苍老正渐渐降临呵
64.我只怕美德还来不及建立
[注释]
(1)众：指，怀王的宠臣。竞进：《逸周书·史记》：“竞进争权”。凭：字又作冯，贪也。（闻一多说）求索：追求索取。
(2)羌，大，宽大（王念孙《释大》）。内，内心。恕，宽恕。异说：羌，常也。恕：如，似也。量：猜度、衡量。兴心：生心。嫉妒：敦煌出土《楚音考》：“害贤曰嫉，害色曰妒。”
(3)驰骛：奔跑。追逐：追求。
(4)老：老年。冉冉：渐渐。修，休，羞，皆有美义。名，命也，德。修名即修德，美德也。
【原文】
65.朝饮木兰之坠露兮
66.夕餐秋菊之落英(1)
67.苟余情其信姱以练要兮
68.长顑颔亦何伤(2)
69.擥木根以结茝兮
70.贯薜荔之落蕊(3)
71.矫菌桂以纫蕙兮
72.索胡绳之纚纚(4)
73.謇吾法夫前修兮
74.非世俗之所服(5)
75.虽不周于今之人兮
76.愿依彭咸之遗则！(6)
【新译】
65.清晨我饮用木兰叶缀附的霜露呵
66.夜晚我餐食秋菊缤纷的落花
67.我只追求内心情操的优美与高洁呵
68.形体消瘦又何足悲伤？
69.牵扯一枝藤蔓扎结上香草呵
70.系联上一串串木莲缤纷的花蕊
71.我把菌桂削直联结上蕙叶呵
72.编搓成宽大的腰带长而蔓延
73.我愿虔诚地效仿古代的圣贤呵
74.不愿追随世俗的装扮
75.虽然不适合今人的时尚呵
76.但我只愿循先祖的垂范
[注释]
(1)附露：木兰树上朝晨的露水。异本作坠露。落英：夜露曰露英，即落英（闻一多）。食霞饮露，古以为长生之道。
(2)苟：假如，只要。情：指内心情操。信：诚实。姱：通华，美好。练要：精粹。顑颔（kǎn hàn）：面黄肌瘦的样子。《说文》：“食不饱面黄起行也。”
(3)擥：同“揽”。木根：据上文“饮木兰之附露”一句，这里可能指木兰的根。结：系上。贯：穿上。薜荔：香草名，亦名木莲。落蕊：落，终也，连串的。蕊，花蕊。
(4)矫：正，直。另解作“举”。索：作动词用，搓也。胡绳：大绳（王夫之说）。纚纚（xǐ）：即连连，绳子长。
(5)謇（jiǎn）：发语词。法：效法。前修：修，贤也。即前贤，前代的贤人。服：佩也。服饰、装扮。
(6)周：合也。彭咸：即彭祖，水仙。遗则：遗留的法则。
【原文】
77.长太息以掩涕兮(1)
78.哀民生之多艰
79.余虽好修姱以鞿羁兮
80.謇朝谇而夕替(2)
81.既替余以蕙纕兮
82.又申之以揽茝(3)
83.亦余心之所善兮
84.虽九死其犹未悔(4)
【新译】
77.我常常为之叹息流泪而掩面呵
78.悲悯人民的生活是多么艰难！
79.我虽然一直努力修补和革新呵
80.无奈朝令夕改竟一事无成
81.你丢掉我编结的香带呵
82.我会再献上为你织好的兰茝
83.你始终是我深心中的追求呵
84.就是为你死九次我也绝不悔恨
[注释]
(1)太息：长叹。以：而也。掩涕：掩面而泣。
(2)虽，读为惟。（王念孙说）好：喜好。一说为“衍文”。修姱：即鲜花。洪兴祖说为修诘。鞿（jī）羁（jī）：洪兴祖说即马缰绳和马笼头。以鲜花交络为饰，犹如马之鞍络。
何按：鞿，革也。羁（古音更jing），改也，改革也。
謇，竟。谇，卒，立也。替：废弃。
(3)蕙纕（xiāng）：用蕙草编成的佩带。申：授。揽茝，兰茝，芳草。
(4)所善：自认为好的。九死：肢解而死。（王逸）
【原文】
85.怨灵修之浩荡兮
86.终不察夫民心(1)
87.众女嫉余之蛾眉兮
88.谣诼谓余以善淫(2)
89.固时俗之工巧兮
90.偭规矩而改错(3)
91.背绳墨而追曲兮
92.竞周容以为度(4)
93.忳郁邑余侘傺兮
94.吾独穷困乎此时也(5)
95.宁溘死以流亡兮
96.余不忍为此态也(6)
【新译】
85.我只恨君王你是如此的放荡呵
86.竟丝毫不能体察于民心
87.那些妖女正是由于嫉妒我的美丽呵
88.才造谣说我也是为了淫荡而邀宠
89.当然那些俗人更善于取巧呵
90.他们可以无视规矩胡作非为
91.丢掉绳墨而信意涂沫呵
92.信口雌黄丝毫不遵守尺度
93.多么压抑令我忧愁而苦闷呵
94.在这种时代我自然该安守乎贫困！
95.但是宁愿横死或者去流亡呵
96.我也绝不能效仿他们的丑态！
[注释]
(1)灵修，灵君，神君。浩荡：放荡，放纵、荒唐。民心：人民之心志。
(2)众女：指楚国的贵族集团。蛾眉：是细而弯的眉毛，象征美女。蛾眉，语转通娥美，娇美。谣诼（zhuó）：造谣诬蔑。善淫：生性好淫。
(3)工巧：善于取巧，钻营。偭，免，无，违背。规矩：木工画圆画方的工具。这里指法度。改错：改变正当的措施、错，通措，措置。
(4)绳墨：木工量直线的用具，借指准则、正道。追曲：追，治也。周容：周圆（乡愿、向圆）、周旋，谄媚之态。
(5)忳（tún）：堆也。郁邑：郁悒，今作压抑。侘傺（chà chì）：差池，诧异，烦燥不安。时：时世。
(6)溘（kè）：可。此态：指“周容”巧诈之态。
【原文】
97.鸷鸟之不群兮(1)
98.自前世而固然
99.何方圜之能周兮
100.夫孰异道而相安？(2)
101.屈心而抑志兮
102.忍尤而攘诟(3)
103.伏清白以死直兮
104.固前圣之所厚(4)
105.悔相道之不察兮(5)
106.延伫乎吾将反
107.回朕车以复路兮
108.及行迷之未远(6)
【新译】
97.雄鹰往往不合于群呵
98.自古以来就是如此
99.圆与方怎能密合无间？
100.他们南辕我北辙又怎能并驾而齐驱？
101.我也曾扭曲内心而压抑志向呵
102.情愿承受抱怨忍受责备
103.还不如清白而正直地去死呵
104.这才是古代的圣贤们之所期待
105.悔恨当初没有看清方向吧——
106.你停一停呵快快回头
107.请掉转车驾返回于大道吧——
108.趁着误入歧途还不太远！
[注释]
(1)鸷（zhì）鸟：鹰类猛禽。不群：《淮南·说林》：“猛兽不群，鸷鸟不双。”
(2)圜：同“圆”。周（稠），亲也，密也。异道：不同道的人。相安：互相安处。同，合。
(3)屈心：使心里受委屈。抑志：使心志（精神）受压抑。忍尤：忍受指责。尤，怨也，怨恨。攘：通“让”亦通“忍”，忍受，忍让。诟：垢也，污垢，侮辱。
(4)伏：服，抱持。伏清白：坚守清白的节操。死直：死于正直，为正义而死。所厚：所候，期候，期待。
(5)相：择、看。王注：察，审也。延伫：长时间地伫立。反：返回。
(6)复路：《说文》：“复，以故道也。”走上旧路。朕车：震车，车行震震也。及：趁着。行迷：迷途。
【原文】
109.步余马于兰皋兮
110.驰椒丘且焉止息(1)
111.进不入以离尤兮
112.退将复修吾初服(2)
113.制芰荷以为衣兮
114.集芙蓉以为裳(3)
115.不吾知其亦已兮
116.苟余情其信芳(4)
【新译】
109.闲步我的马于开满兰花的山冈呵
110.它将奔向那天宫暂且让它休息
111.去而不归令我忧愁呵
112.且退下来重整一下我的衣冠
113.编织菱丝与荷叶作成新衣呵，
114.采集芙蓉花作我的裙裤
115.没有人欣赏我也没有关系呵
116.我内心追求的仍然是那芬芳的鲜花
[注释]
(1)“步余马”：使乘马慢行。步：慢行。皋：长满兰草的山冈。《招魂》：“皋兰被径。”椒丘：象征月宫。传说月宫中长有桂树与椒木。且：暂且。焉：于。止息：休息。
(2)进不入：去而不归。《国殇》有“进不入兮出不通”。离：通“罹”，遭遇。尤，忧。退：坠落。复修：重新整修。初服：当初的服饰。
(3)制：织，编织。芰荷：菱茎及荷叶。芙蓉：荷花。衣，裳：古上衣为“衣”，下衣为“裳”。
(4)不吾知：不了解我。已：罢了。信：真的，的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