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项工作的好处就是能让我们了解孩子们在想什么,尽管在孤儿院里你想了解孩子们想什么很难——孤儿院里的孩子和普通家庭孩子的心理是不一样的,所以我们要找机会和他们多接触,才能更好的帮助他们。”
我心想,这里的孩子要是和外面普通家庭的孩子心理状态一样才怪!但是我故意装作才知道的样子:“是吗?”
李婷笑了:“当然是了,你这么问,就说明当年在学校的时候儿童心理学这门课你没好好上。”
看着她的笑容,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从前那个李婷,而不是眼前这个在李婷躯体内的陌生人。
“我真想再回到我们的学生时代。”我情不自禁,边说边伸出手,想轻握李婷的手。李婷收回手同时也收回了笑容:“我想我们现在仅仅是同事关系。”她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也许她想让自己看上去严肃一些,但我看出她眼里有一丝淡淡的哀伤。
晚上八点半,我和李婷来到961103小组的寝室,开始第一次早请示晚汇报的思想指导。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孩子们已经整齐地坐在床尾。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总觉得寝室里有一股浓浓的血腥味。看着951017原先的铺位空着,我心里一阵酸痛。
我和李婷并排坐到老院长画像下的椅子上,按照昨天晚上刘向智交给我的流程,说:“下面开始今天的汇报,961103,你先向院长汇报一下今天你们小组的活动和表现。”961103看着我,愣了一下。我知道他发愣的原因是因为我应该称老院长为“爸爸”,但我实在是说不出口!961103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向我鞠两次躬(按照他们的说法,这两次躬有一次是鞠给老院长的),然后说:“今天第五小组表现非常良好,超额完成了今天的劳动生产任务。各个组员的表现都很出色。”——961103说的非常熟练,听得出来这些话在这里已经成为所谓的“套话”了。说完,他双手递给我劳动监督老师的鉴定单。我扫了一眼,就把它递给李婷,李婷拿在手里,仔细地看着。
“你们还有什么要汇报的没有?”我问。孩子们都不说话。
“没事的话,今天的汇报活动就到这里吧。”
孩子们听了我的话,面面相觑。961103小声地说:“王老师,我们还有批评和自我批评没进行呢。”
我当然知道这所谓的批评和自我自我批评。但是在我看来,这项活动已经彻底沦为孤儿院内部派系之间内斗的工具了。在教师大会上我已经看到过太多的互相指责,我实在不愿意再看到孩子们小小年纪就互相“揭发”,耍阴谋,弄得一点没有孩子应该有的童真。但是961103既然提了起来,再加上李婷又坐在这里(如果她向刘向勇汇报,刘向勇肯定还会在老院长那里给我扣帽子的),我就不得不说:“哦,那你们今天有什么要自我批评的啊?都检讨一下今天自己对待劳动的态度吧。”可能是因为我把重点放在了自我批评上,孩子们都一言不发。
“这样。你们就自己好好想想吧,今天。”“等一下,”李婷说:“今天的鉴定单上说有个孩子手指受伤了,伤的严重吗?”“报告老师,”坐在倒数第二位置上的男孩站起来,说:“不严重。”
“你过来,让我看看。”
孩子起身走到李婷面前,李婷仔细看了看孩子包着纱布的右手食指,对961103说:“他手指受了伤,明天的劳动要照顾他一下,适当减轻他的劳动量,让他的伤早点好起来。”961103连连说是,手指受伤的孩子露出感激的表情。
看着李婷,我心想刘向勇也学会收买人心了,这让我想起刘向智告诉过我的刘向勇最近要有行动。不过现在才开始这么做,是不是晚了点儿?
“还有什么事情吗?”我问孩子们。
“我。”961103看看我又看了看李婷,似乎想对我说什么。李婷看了出来,笑眯眯地说:“是不是有什么悄悄话要对王老师说啊,好吧,我先回去了。”说着,她摸摸961103的脑袋,起身走出寝室。
李婷走后,961103先向我详细汇报了他们小组今天的工作。说是详细汇报,其实还是那些空话套话,听得我都烦了。过了一会儿,961103先往门外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对我说:“王老师,951017让我把这个给你。”说着,他把手伸到他自己的被褥底下,掏了一会儿,掏出一打照片,交给我。
我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照片上是951017,有几张似乎是在他过生日的时候照的——他在吹蜡烛,吃蛋糕,吃冰激凌,有一些是他的生活照,在玩电脑游戏,还有一些是在公园里照的。照片上除了951017,还有两个中年男女。照片上他们和951017都笑得非常开心。其中有一张是他们三个人在家中的合影,和其他张照片相比,似乎是因为经常拿在手中摩挲的原因,这一张明显磨损得多一些。
“这些照片在951017回来的时候为什么没被搜走?”我问。“我们帮他藏的。”961103说着,扭头看了看其他的孩子。“为什么?”
“他答应给我们讲他在外面的故事。”“他都给你们讲什么了?”
951017扭头看看其他孩子,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95101给我们讲他在外面的事儿,上学,春游,和他外面的老师同学到公园玩。还有他养父母给他过生日的事情。”
“他不是说他养父母虐待他吗?”
“那不是真的。”961103小声说:“951017对我们说他养父母。嗯,他养父母对他非常好,给他买玩具,买电脑,让他去上学,他刚回来的时候带了很多玩具和图书,但是都被他们搜走了。大刘副院长找他谈话,给他稿子,让他在周会上说他父母虐带他的。951017告诉我们大刘副院长对他说这是爸爸交给他的宣传任务,让他必须完成。”
谎言,又是谎言!这地方整个就是谎言编织成的!我长叹一口气:“那他的伤到底是怎么弄的?”
“是他自己用薄铁片割的,”961103说:“自从从外面回来以后他就不怎么爱说话,他给我们讲故事都是我们求他他才讲的。出事那天晚上睡觉前他把照片给我,让我们替他保管。熄灯后他悄悄对我说他想他的养父母,我也没在意。我们睡了一会儿后我发觉自己的手湿了,打开灯一看,才发现床上一大滩血,都是951017的,我们当时吓得喊了起来,然后就立刻起来报告宿舍老师,老师就去找刘副院长了。在院长来之前,他还能说话,他对我们说,让我们告诉你,他相信你的话,要做诚实的孩子,希望你原谅他撒谎。”
我强忍心中的酸痛说:“他还说什么没有?”
961103摇了摇头:“没有。后来刘副院长来了,叫人把951017送到医院里了。王老师,他什么时候能好啊,我们都盼着他能回来。”
“我也希望他能早点回来。”我说:“既然他把照片给你们了,你们送给我干什么?”
961103说:“我们怕他们搜走。951017被送走后,刘副院长的人来搜了好几次。我们怕下次被搜到,所以。”
“他们知道这些照片?”
“不知道。他们就说要把凡是961103的东西全拿走,送到医院里去给他用。但是他们搜得很仔细。”
我当然知道如果这些照片被刘向勇搜到意味着什么!我把照片收好说:“你们放心把,我会好好保管这些照片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灯下再次细看951017的照片,越发感到心酸。一个孩子,在强权的愚弄面前,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以为这样可以保住自己的尊严,但是他没想到他的死,又成了当权者继续愚弄别人的原材料!
四月十八日星期三阴
上午孤儿院召开关于院庆的动员大会——五月一日是老院长的生日,后来被定为院庆。在那一天,老院长要视察全院的工作,晚上还要有文艺汇演,据说最后孩子们还能看场电影。刘向勇在动员会上讲了一个多小时,除了从前那些“努力工作,建设幸福苑”之类的陈词滥调,他又重点强调要加强孤儿院的安全。刘向智还是象从前那样几乎一言不发。尽管刘向勇在讲话时告诉孩子们明天就进入院庆的“备战”阶段,要孩子们拿出十二分的力气,争取在院庆前多出成绩,给老院长“献礼”——这就意味着孩子们要在此期间加班加点工作——但是台下的孩子们还是显得很兴奋。因为在院庆的那一天全院都给老院长庆贺生日,所以有全院的会餐,老院长和孩子们一起吃饭——不用问,那天孩子们的伙食要比平时好上几倍。
上午我在给第二小组的孩子们上课的时候,发现孩子们比昨天更加用心了。后来中午吃饭刘向智和我谈话,让我选择院庆汇演的演员时我才意识到,原来孩子们都想参加汇演——参加汇演可以在这一时期不用参加劳动,而且在伙食上还有照顾,在汇演当天的会餐时还能和老院长坐在一张桌子上,这样的好事,谁不争取?
午饭后我回到自己的寝室午休,看到第三小组的组长930509站在我的门口,东张西望,上衣里鼓鼓囊囊,不知道揣了什么东西。我问他找我有什么事情,他支支吾吾不肯说。等我把房门打开,我们都进屋后,他竟然从上衣里掏出一瓶五粮液!
“王老师,你最近挺辛苦的,院庆要到了,所以我。”“你从哪里弄来的?”“我们小组这星期负责储藏室的守夜,所以我就。我是看你挺辛苦的。”
“这酒应该是刘向勇的吧?”我问:“你知不知道如果被他发现了会是什么后果?”“他不会发现的,有很多,他也不经常点数,你就放心收下吧。”他还以为我问他是因为我想收而怕刘向勇知道!“你说实话,为什么要送我这个,有什么事情想求我?”“没,没有,我。是我们小组看你到了我们这里后为了我们,很幸苦,所以。”
“你应该对我说实话,如果你真的没有事情求我,那这酒我不能收。”
“王老师,”930509有点急了:“上个星期你答应过我如果我努力学习唱歌的话,就考虑让我加入文艺小组。现在院庆就要到了,我想参加文艺汇演,接受爸爸的考验和检查。”
果然如此——正和我猜想得一样!看看眼前的930509,再看看他手里的那瓶酒,我意识到这世界上不管什么时代什么地方,权力就是腐败的土壤,有了土壤,只要心里有邪恶的种子,腐败这株罂粟花是很容易绽放的。这里的孩子从小接受的都是那些假大空的口号式教育,但是这种教育和这里的生存环境是严重脱节的,残酷的现实才是这里孩子们最好,最直接也是最严厉的老师。所以刘向勇他们说一套做一套,这里的孩子们也是说一套做一套。这里孩子们对老院长的狂热和西方中世纪宗教的狂热完全是两回事——人家那是真正地相信,真正的狂热,而这里——以前我以为这里的孩子们被老院长刘向勇愚弄了,这是不确切的——这里的高层和孩子们之间其实是互相愚弄的关系。高层把那些假大空的东西强加给孩子们,想要在精神上控制他们,让他们服从,孩子们则装出一副狂热的样子,反过来愚弄高层,使高层相信他们已经屈服于高层的精神意志。但是孩子们屈从的其实只是强权——也许孩子们根本就不相信老院长的那个什么幸福苑的理想,只不过迫于强权,不说而已。这是讽刺,还是悲哀,或者两者都是?在这里真正支配这些孩子内心世界的,是那种最原始最直接的生存意志,而这意志在这种环境下的外在行为表现,就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930509是如此,那个娜娜不也是如此吗?为了自己的利益,她甘愿把肉体出卖给刘向勇,也许还出卖给了老院长。可是,我没有权力鄙视他们。我对他们,有的只能是怜悯,在这样的生存环境里,他们有选择的余地吗?
我长叹一声,坐到床上。
930509见我叹气,似乎急了,说:“王老师,这些天我都在利用空闲时间努力练习唱歌,你就给我这个机会吧,我一定好好表现,绝对不会给你丢脸的。”
我摇了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个。如果你要想加入文艺小组,就应该用自己的实力来证明,而不是”我指着他手中的那瓶酒说:“通过一些别的方法来达到目的。”
930509低下头,不说话。看着他,我的心软了下来:“好吧,看在你这么积极份上,我就让你参加汇演。”
“真的。”930509抬起头来,满脸的笑意。
“当然。但是你要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许给我送礼了,就是给别的老师送礼也不行,知道吗?作人,要正,懂吗?”
“好的,我一定。”
“还有,我要你保证,以后要凭真本事拿劳动第一,而不是去破坏别的小组的劳动工具。”
听了我的话,930509脸色变得惨白:“王老师。”
“你前几周为什么能得第一,我都知道,我希望我的学生是诚实的人,通过自己的本领成功,而不是通过阴谋成功。”我看着他说:“我知道你和你的组员都很想拿第一,但是这第一应该凭借自己的实力,正大光明地取得。看着别的孩子因为劳动工具受罚,你们忍心吗?”
“我知道错了,”930509战战兢兢地说:“你千万别告诉别人。”
“你放心,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只要你能改正,这件事情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现在,在刘向勇没发现之前,你快把酒放回去。好好准备一下,明天参加汇演。”
930509默默点了点头,走出了房间。我站在门口,看着他走下楼梯,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苦笑一声——活了这么大,还没尝过五粮液啥滋味儿。我是真他妈想收下那瓶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