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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萨伦学堂(2)

学生们看着克里克尔先生说话,听见的却是滕盖的声音,主要内容是:“同学们,新学期开始了。在这个新学期里,你们一举一动都要小心。我劝你们要以充沛的精力好好学习,要不我就以充沛的精力来处罚你们。我不会手软。你们搓啊,揉啊,都无济于事,我给你们留下的痕迹是搓不去,揉不掉的。现在,都快学习去吧!”

我觉得任何人都不会比克里克尔先生更喜欢自己那份职业了。他抽打学生取乐,就像贪得无厌的人得到满足一样。我认为胖乎乎的学生对他的吸引力特别大,这样的学生能使他着迷,使他焦躁不安,非在放学之前收拾收拾他们不可。我自己就胖乎乎的,所以我很清楚。

特拉德很讲义气,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认为同学之间互相支持是一项严肃的义务。他这种看法使他吃过好几次苦头。特别是有一次,斯蒂福在教堂里发笑,教区事务员以为是特拉德干的,就把他揪了出去。我现在仿佛还看见他被押解出去的情景,在场的教友都对他投以鄙视的眼光。

第二天,他可受了大罪,还被关了好几个钟头的禁闭,等他出来的时候,他那本拉丁文字典里画满了骷髅,整个教堂墓地里的骷髅都画在里面了,但他始终没有说出真正的肇事者。不过他也得到了报酬。斯蒂福说特拉德不是那号专打小报告的人,我们都觉得这样的评语是最高的赞扬。至于我,虽然我远没有特拉德那么勇敢,年纪也没有他那么大,却会经受很大的痛苦来争取这样的奖励。

斯蒂福继续保护着我,这帮了我很大的忙,因为有幸得到他支持的人,谁也不敢得罪。不过他无法帮助我,或者说他反正没有帮助我来对付克里克尔先生,而克里克尔先生对我是非常严厉的。但是如果我受的罪出了格儿,斯蒂福总说我缺少他那股子劲,要是换了他,他是不会忍受的。

我认为这是他对我的鼓励,觉得他待我真好。克里克尔先生对我严加处置,也有一项好处,就我所知,也只有这一项好处。他在我坐的长凳后面走来走去,想顺便给我一棍子,这时候他就发现我那块牌子碍事。由于这个原因,牌子不久就摘掉了,从这以后我再也没见过那块牌子。

一件偶然发生的事使我和斯蒂福的关系更为密切了,使我感到很光荣,很得意,虽然有时也带来一些不便。有一次我很荣幸,他在游戏场上和我说话,我无意中说起某件事也许是某个人——现在记不清究竟是什么了——很像《佩里格林?皮克尔》一书中的某件事或某个人。当时他什么也没说,可到了晚上,我正要上床睡觉的时候,他问我身边有没有那本书。

我说没有,我还告诉他我是在什么情况下读了这本书,读了我在前面提到的那些书的。

“那你还记得吗?”斯蒂福说道。我说,当然记得。我记性好,我相信记得很清楚。

“我看,咱们这样吧,小科波菲尔,”斯蒂福说,“你把这些书的内容讲给我听。晚上,早了我也睡不着,早晨,我又常常醒得很早。咱们一本一本地来。这就赶上《天方夜谭》了。”

这个计划使我受宠若惊,当天晚上就付诸实施了。在讲述过程中,我对我所喜爱的那些作家造成了多大的损害,我说不出来,也根本不想知道,但是我对他们都很有信心,而且很有把握,我讲的东西都是以朴实认真的态度讲述的,这两方面都产生了很好的效果。

斯蒂福对我也是很体贴的,在这一方面,有一次他表现得特别坚决,我估计特拉德和别的同学都会有点儿眼馋了。裴果提答应给我写的信——这封信对我是多大的安慰呀!——开学后没过几个星期就寄到了,随信还有个蛋糕,周围摆了很多橘子,另外还有两瓶樱草酒。这些好东西,我都规规矩矩地放在斯蒂福面前,请他处理。

“我看,咱们这样吧,小科波菲尔,”他说,“这酒就留着等你讲故事的时候润嗓子吧!”

我觉得好像我们讲《佩里格林》就讲了好几个月,别的故事也讲了好几个月。我敢说,我们这个机构决没有因为没故事可讲而显得无聊,那酒也差不多一直喝到最后。特拉德爱插科打诨,碰到可笑的情节,他就假装笑得前仰后合,碰到惊险情节,他就假装吓得胆战心惊。不过这也常常使我讲不下去。

如果说我本来就有点儿爱好幻想,喜欢传奇,由于老摸着黑儿讲故事,就更有所发展;在这一方面,讲故事这件事对我本不会有很大好处。可是我在寝室里受到大家的宠爱,我还意识到我会讲故事这件事很快就在同学中间传开了,虽然我年纪最小,却很受重视,因此我也特别卖力。如果一个学校全靠残暴手段来维持,那么无论主持人有知识还是没有知识,学生都不可能学到很多东西。

我认为,总的说来,我们这帮学生是世上所有学生之中最无知的一帮学生了;他们受到的干扰,受到的粗暴待遇太厉害了,没法学习。一个人要是老感到不幸,感到苦恼,感到忧虑,他做什么也做不好,这帮学生又怎么能学得好呢?不过我有点儿爱面子,再加上斯蒂福的帮助,还真促使我好好学;虽说未能使我少受许多惩罚,当然也不是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却使我在校期间与众不同,因为我的确踏踏实实地学到了一星半点儿的知识。

在这方面,我得到梅尔先生许多帮助。他对我有好感,我很感激他,始终不能忘怀。

一天下午,我已经被搞得头昏脑涨了,克里克尔先生还在那里拼命抽打学生,这时滕盖走了进来,以他那惯用的大嗓门喊道:“科波菲尔,有人找!”

我遵照学堂的规矩,一听说有人找,就站起来了,而且非常惊讶,几乎晕了过去。这时他们告诉我从后面的楼梯上楼去,换上一套干净衣服,然后到饭厅去。这些要求我都照办了,我那幼小的心灵从来没有那样慌乱过。

等我来到客厅门口的时候,我忽然想到很有可能是我母亲来了——在这之前,我只想到只是可能是摩德斯通先生和他姐姐来了——我的手本来已经放在门把上,这时又缩了回来,我在门外抽搭了一阵,走了进去。

起初,我谁也没看见,只觉得门后有什么东西顶着,我往门后一看,没想到原来是裴果提先生和哈姆在那儿,他们拿着帽子,冲着我点头哈腰,两个人靠着墙,挤作一团。我忍不住笑了起来,不是笑他们那副模样,而是因为看到他们,非常高兴。我们极为热情地握了手,我笑啊,笑啊,最后笑得掏出手绢来擦眼泪。

裴果提先生看见我擦眼泪,显得非常关心,捅了捅哈姆,示意让他说点什么。

“别不高兴呀,大卫少爷!”哈姆说,一面发出了他那特有的憨笑。

“你看,你长得多快呀!”“我长了吗?”我说着又擦了擦眼睛。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什么而哭,反正一看见老朋友,我就哭起来了。“长了,大卫少爷?他可不是长了吗?”哈姆说道。

“他可不是长了吗?”裴果提先生说道。他们两个人对着笑,引得我也又笑起来。我们3个人一块儿笑,笑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你知道我妈怎么样,裴果提先生?”我说,“我那最亲最亲的老朋友裴果提怎么样?”“非常好,”裴果提先生说道。“还有小艾米丽怎么样,古米治太太怎么样?”“非常——好,”裴果提先生说道。

接着是一阵沉默。为了打破沉默,裴果提先生从他的布袋里拿出两只特大的龙虾,一只大螃蟹,一大帆布口袋小虾,都堆在哈姆胸前了。

我向他表示了衷心的感谢,虽然自知脸红,我仍然对他们说,我想自从我和小艾米丽在海边捡蚌壳、石子以来,她也变了样儿吧!

“她快成大姑娘了,她就是想当个大姑娘,”裴果提先生说,“你问问他吧!”

他是让我问哈姆,哈姆以喜悦的心情表示赞同,冲着胸前那口袋小虾直笑。

“她可俊啦!”裴果提先生说,他自己也显得容光焕发。“她可有学问啦!”哈姆说。

“她的字写得可好啦!”裴果提先生说。“哎呀,那字写出来,又黑又亮,字又大,放在哪里都能看见。”

裴果提先生一想到他那小宠儿,顿时变得兴高采烈,看到这情形,我感到万分愉快。我敢说,要不是斯蒂福突然走了进来,使他们感到不好意思,关于小艾米丽的事他们还有很多话要说呢。

斯蒂福一看我在角落里和两个陌生人说话,唱着的歌也不唱了,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小科波菲尔!”

说完以后,就从我们面前走过,朝门口走去。

“请你不要走,斯蒂福。这是亚茅斯两个打鱼的,待人可好啦,是我奶妈的亲戚,从格雷夫森来看我。”

“哦,哦?”斯蒂福说着退了回来。“见到他们,我很高兴。你们俩好哇?”

他的举止很自然——轻松愉快,而不盛气凌人。我一眼就看出,他们两个人见到他有多么高兴,好像一下子就把心都掏出来给他了。

“你写信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家里人,裴果提先生,”我说,“斯蒂福先生待我可好啦,要不是他在这里,我的日子还不知道怎么过哩!”

“快别瞎说啦!”斯蒂福说着就笑了。“你们千万别跟他们说这个。”

“要是斯蒂福先生有空去诺福克,或是萨福克,裴果提先生,”我说,“只要我在,他也愿意,我一定带他上亚茅斯来看你们的房子,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了。斯蒂福,你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的房子,那是利用一条船建成的。”

“利用一条船,是吗?”斯蒂福说道。“这样一个地地道道的打鱼的,住这样的房子,再合适不过了。”

“是啊,先生;是啊,先生,”哈姆咧着嘴笑着说。“你说得对,少爷。大卫少爷,这位少爷说得对。地地道道的打鱼的!哈哈!一点儿不错!”

裴果提先生那个高兴劲儿,一点儿也不亚于他的侄子,不过他不好意思那么兴高采烈地接受人家对他个人的恭维。

“啊,先生,”他说,一面鞠躬,一面嘿嘿地笑,还把围巾的头儿往胸前衣服底下塞了塞。“我谢谢你,先生,我谢谢你!我干这一行,是兢兢业业的,先生。”

“最能干的人也不过如此了,裴果提先生。”斯蒂福说道。他连他的名字都知道了。

“我敢说你也一样,先生,”裴果提先生摇动着脑袋说道,“也干得很好,干得很好啊!我谢谢你,先生。你对我这样热情,先生,我很感激。我是个粗人,先生,不过你要明白,我也是个热心人——至少我希望我是个热心人。我家的房子没什么看头,先生,可是你要是什么时候想和大卫少爷一块儿来看看,我们是非常愿意接待的。我可真是个蜗牛,真的,”裴果提先生说道,他的意思是说蜗牛,这指的是他自己迟迟不走,他每说完一句话都打算走,可是不知怎的,又回来了;“不过我祝你们二位幸福,祝你们二位愉快!”

哈姆也表示了同样的祝愿,随后我们就非常热情地分别了。我们把那些海味,也就是谦逊的裴果提先生所说的“提味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弄到我们的宿舍里,来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除了这些事情,这个学期还有一些事,我就理不出个头绪了。

我记得生活里天天争斗;夏天过去,季节变换;下霜的早晨,我们听见铃声就得起床,寒冷的夜晚,听见铃声就得睡觉;晚上教室里灯光昏暗,炉火微弱,早上的教室简直就是一个叫人哆嗦的大机器;吃的不是煮牛肉,就是烤牛肉,不是煮羊肉,就是烤羊肉;一块块抹着黄油的面包,一本本卷了边儿的课本,裂了缝的石板,带着泪痕的习字本,挨棍子,挨戒尺,理发,星期天赶上下雨,羊油布丁,还有那到处洒了墨水的脏乱气氛。

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假期在我们心里本来是很遥远的事,很长时间它就像一个固定不动的小点儿,后来渐渐向我们靠近,越来越大。起初我们盘算还有几个月,后来盘算还有几个星期,后来就盘算还有几天了。我还担心,怕家里不让我回去呢。后来听斯蒂福说,家里是让我回去的,我肯定是要回家的,这时我又模模糊糊地预感到,说不定家还没回,就把腿摔断了。

放假的日子终于越来越近了,很快就从下下星期变成下星期,变成本星期,变成后天,明天,今天,今天晚上——我终于上了去亚茅斯的邮车,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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