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村现任支书跟村主任不合,想借换届把村主任“弄掉”,推选了本家一名堂侄作候选人。这位“堂侄”还行,算近几年村里新冒出来的致富能人——一名民营房地产企业家,符合上边儿的精神。镇里说了,连自己都不会致富,怎么带领大家共同富裕。听上去也好像有点儿道理。大选前夕,双方纷纷出招儿:请选民吃饭,往选民家里送东西。你送一桶油,我就送十斤猪排骨;你请小馆子撮一顿,我就请大饭店开开眼,弄得村民们特不好意思。开始还只是稳固自己的支持者,争取中立者,后来连对手的支持者也不放过。意思明确的很:支持我的别倒戈,中立的投我一票,反对我的停止反对至少保持中立,千方百计瓦解对方。有一位生性老实的村民翟宽,本打算投新的候选人一票,可是现任村主任来了,说了一些关怀的话,又撂下一袋白面,就让他不知怎么办好了。等他终于想通了,准备还投村主任票的时候,村书记的“堂侄”——村主任候选人来了,随行人还扛了半扇猪肉。“堂侄”说:“投我一票吧,我保证你好过。”说完扭头要走。翟宽说:“你快把猪肉拿走,怎么投票我心里有数。”“堂侄”就有些尴尬,进退两难。这时,翟宽耍了个心眼儿,假装威胁道:“你要不把东西拿走,我真不选你了;等你当上了,想怎么照顾我就怎么照顾我,那都不晚。”“堂侄”一听也有道理,就对未来描绘承诺了几句,让随行人扛上猪肉,撤了。
可是回去一想,还是不放心,第二天又来了。老翟宽远远地看见了,赶忙回屋并插上门,关灯、上炕,跟老婆子假睡。书记的“堂侄”站在门外敲门,翟宽说:“哎呀,俺们睡啦,你别进来啦!”“堂侄”站在门外继续敲门。翟宽又说:“哎呀,俺们睡啦,你别进来啦!”“堂侄”第三次敲门,翟宽还是那句话。“堂侄”就生气了,愤愤地说:“猪肉给你撂窗台子上了,明天早上我来检查,要是还在窗台子上,老东西你是活够了。”“堂侄”名叫高耀武,终于露出本来面目了。他冲着随行人使了个眼色,随行人从院里抄起一块石头,狠狠地扔向窗户。
砸击声把翟宽两口子吓得惊惶失措老脸灰白。
这件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从此,许多人变灵活了:给东西先收下,投票时候再说。斗争形势的复杂性让许多农民变聪明了,群众智慧就是这么给锻炼出来的。
下湾镇河湾村选举结果一公布,村里就炸了。为竞选村长花掉十万元的村书记“堂侄”简直要疯了。钱都不是最重要的,无颜见江东父老啊!跌份儿呀!我堂堂的高耀武高总,连市长的手都握过的民营企业家,竟然……竟然连个村主任都选不上……我真日他奶奶啦!高耀武跟自己的副总、办公室主任、秘书一干人大发雷霆:“真没想到自己大风大浪都过来了,倒在小阴沟里翻船了。”平时都是前呼后拥的他,觉得这回可是受了窝囊气,现眼现大发了。
告他!手下人撺掇他说,贿选!严重的贿选!
于是,举报信雪片似的飞到了儒州市的组织、纪检和宣传部门以及市法院。儒州报社也接到了这封署名举报信。因为儒州报《新农村》版中有一个“农民来信”栏目,所以三版编辑连大发收到了这封信。上次因为东方红村妇女冬闲编织的稿子受到批评,并被罚款50元,这次连大发没有贸然编稿。但是他觉得这件事蛮有新闻,就在编辑部里发布起来:“快来看快来看啊,署名举报信,下湾镇河湾村贿选啦!”兴奋得跟个孩子似的。其实他已经是一个小学生的父亲了。
大家纷纷挤过去看。“别挤别挤,我给大家念吧。”举报信攥在手里的孙祥大声喊道:“独家新闻独家新闻啦!美国空袭伊拉克伊朗研究原子弹克林顿后院起火喽!”
孙祥把举报信读完,大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莫克说:“乌鸦落在猪身上,还讽刺人家黑,其实是一路货色。”
贾贝贝问说:“大发,借你个胆儿,你敢不敢把这信编上?”
连大发说:“敢呀,只要你编辑部主任敢签字!”
江滨滨说:“哎呀,中国还真是民主了。你看,农民们对选举多重视!”
孙祥说:“幼稚了吧小同志,那叫争权夺势,背后是巨大的利益驱动。现在村干部一个月也好几百大洋呐!”
江滨滨说:“人家已然腰缠万贯富得流油,谁在乎那两个铜板!你别把人家都想成你似的,给女朋友买个礼物,也要先对对工资单!”
孙祥脸立刻红了,“去你的,我那叫量入为出理性消费,是我们双方约定的共同准则。其实,我也是出手阔绰一掷千金大手大脚的人,不信咱俩好一段你试试。”
江滨滨撇了撇嘴儿,“歇了吧你,我才不身陷囹圄呐。”
连大发贾贝贝邬日娜都笑了。
这时,莫克说道:“其实呀,孙祥说的利益驱动只说对了一半。利益驱动不假,但肯定不是那几百块钱的工资,政治权力和经济利益才是大头儿。在农村,宗族观念是很严重的,张家的当官儿李家的就绝没有地位,反过来李家的执政张家的也绝对不得烟儿抽,这是现实。村民有这种政治上当家作主的心理需求,至于能从中得到多少物质实惠,那倒都不是他们最关心的。但是,村干部们就不这么想了。随着城市化的加快,农村在开发建设中的事儿越来越多,盖楼离不开包工头的追逐,卖地少不得开发商的央求,那里边儿猫腻大了去啦!特别是城市周边乡镇的村子,那可是油水大大的!”
“莫大哥说的对,我严重同意!”江滨滨说。
“透彻,分析透彻!”连大发夸奖道。
“莫克你太有才了。”孙祥和贾贝贝异口同声道。
当天下午,郭雪江就看到了这封信。下班前连大发把信交给了他。郭雪江粗粗一看,笑着说道:“信当然不能登,但是如果真的闹到法院,倒真是条不错的新闻。”
站在一旁还没离开的连大发睁大眼睛,“难道您想把它做成一条消息?!”
“可惜呀!”
“可惜什么?”
“我们是党报,你我是党员,多半没戏。”郭雪江说。但是,他心里浮起了一个古怪的想法。
见总编没有表扬自己,连大发说:“上次东方红那事,也算让我长个记性,所以这次没有草率编,先拿给您看看。”
郭雪江明白了,立刻夸奖道:“好,很好。我们首先是市委的机关干部,其次才是记者,所以政治敏感性一定不能丢。”
“就算是记者,毕竟也是党报的记者。”连大发撮着手说。
“就是,就是。”郭雪江又肯定了几句,连大发高兴地走了。
在回家的路上,郭雪江的中学同学李思懿打来电话,说请他晚餐,有重要事求他。高中时郭雪江追过李思懿,没得手,毕业后各奔东西。李思懿倒是个有良心的,每逢春节都给郭雪江发个问候的短信。所以,同学的关系还算维持着。
郭雪江没有理由拒绝李思懿的晚餐,只好去了。在饭桌上,他认识了下湾镇河湾村一个人——落选的高耀武。高总为人倒还直爽,说话不兜圈子,出手也挺大方。
“我们村子还算不错的,不像有些村子一推选,出来八十多个候选人。太乱。我们的村子也有问题,就是贿选。”高总说。
“给我把这封信发表了,我给你两万元。”高总说。
郭雪江嗖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嗔怒地看着李思懿,又看看高耀武,“把我当什么人啦?!这饭我没法吃了。”
“吆喝郭雪江,你还这么清高呐!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老样子,死要面子活受罪。”李思懿大大咧咧地说。
郭雪江知道他什么意思,拿起包就往外走,“不吃了。”
“别别别,算我求你了成不?钱你可以不要,忙你可以不帮,吃顿饭总可以吧?”李思懿把他挡在胸前,“雪江,这么多年咱们可是头一遭在一起吃顿饭。”
高耀武也直着嗓子说:“你不要紧张嘛!这又不是给你的,是鄙人对报社的一点支持嘛!”
“那你倒是说清楚啊!别吓着我,我胆小。”郭雪江终于坐下了。
“那么说你收下啦?给鄙人这个面子喽?!”高耀武洋洋得意,俨然他就是一香港首富似的,一口一个鄙人的。
“收下个鸟!吃顿饭就算给她……给李思懿面子啦。”郭雪江气咻咻地瞟了眼李思懿。
“好,给面子给面子。”李思懿乖巧而大方地端起酒杯,跟郭雪江面前的杯子碰了一下,“来,宝贝,干杯!”
四
那天晚餐郭雪江十分地警惕,但是扛不住李思懿的甜言蜜语,还是喝了不少。高耀武也并非不喝,他的表现就像葫芦岛人的喝酒待客风俗——不管别人好不好,先把自己胡噜倒。席间高耀武再也没提发稿的事情,加上喝一半的时候就被司机背走了,所以,郭雪江就喝得很放松。饭局快结束的时候,高耀武的秘书吴迪又赶回来了,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坐下道:“我就知道你们还没走,等着我喝一杯呢。”
郭雪江和李思懿实际上并没有等她的意思,也打算要收场了,偏偏她又折回来了。两个人有些面面相觑。
“老是不让我喝酒,好像我是学龄前儿童似的。”吴迪大大咧咧嘟嘟囔囔着,给三个杯子都倒上了酒。“我都二十有三啦,什么事都能干啦!何况喝酒。”
郭雪江想跟小姑娘调侃一句,但是没有,他忍住了。
“赤膊上阵的都是我,擂鼓助威的都是你,知足吧小公主!”李思懿嗔怪道,“那是高总爱护你,别得便宜卖乖!”
三个人在说笑间又喝了五六杯。从名片上看出来,李思懿是高耀武公司的办公室主任,吴迪是总裁秘书。
从饭店出来,吴迪提议去唱歌,李思懿提出去逛公园,让郭雪江选择。郭雪江说他无所谓,只要她们俩高兴就成。吴迪还坚持去歌厅,李思懿死活不让,说想跟郭雪江叙叙旧。二人相持不下,只好按照吴迪提议玩起了“老虎、剪子、布”,结果,李思懿赢了,只好逛公园。吴迪开车把郭雪江和李思懿送到江水泉公园,噘着嘴说:“没意思,你们遛吧,我一会儿来接你们。”又问:“大概得多长时间?”
李思懿说:“不用你管了,我们打车走。”
吴迪调皮地说:“那不行,我得把李主任安全送回家。”
李思懿说:“你让我轻松一天好不好?”
“所以才让你逛公园呀!我故意输给你的,哈哈!”吴迪的样子十分调皮。说完,她走到李思懿身边,嘴凑到耳朵根子上,小声地说,“可是咱们说好了,你今天是有任务的,别假公济私啊。”
“去你的吴迪,别没大没小的。”李思懿狠狠推了吴迪一下。
吴迪大大咧咧地站住脚,扭身往车子那边儿走,忽然又把轻盈的身体一扭,一边倒着走,一边大声嚷嚷道:“别超过俩小时啊,人家郭老师也急着回家呢。”
郭雪江觉得这80后的孩子也蛮可爱。
那天晚上,郭雪江陪着李思懿逛了一阵子公园,两人搜肠刮肚地回忆了美好的高中时光,蜻蜓点水地提到了儿女私情,饶有兴致地聊到了各自事业,最后,在临出公园大门的时候,郭雪江突然抓住李思懿的双臂,诚恳地问:
“思懿,我以老同学的名义问你一句,发稿子的事情对你很重要吗?”
“对,很重要。不过,我以老同学的名义告诉你,事情能办成当然好,办不了也没关系,找个理由回了高总就成。”李思懿举头望了望明月,低头思考了下说:“我不想给你带来麻烦。”
那一刻郭雪江百感交集,他轻轻地把李思懿揽在怀里,拍着她的肩头说:“谢谢你的理解,思懿。我会尽力的,这件事确实非同小可。”
李思懿没有说什么。二人在静寂中相拥了三秒钟后,向公园门口走去。
吴迪已经等在停车场了,她向他们挥了挥手。郭雪江和李思懿走过去,拉开车门上车。“怎么样李姐?”吴迪问道。李思懿不明白吴迪什么意思,反问道:“什么怎么样?”吴迪说:“别装糊涂,叙旧嘛!叙得怎么样?”李思懿说:“好,相当地好。”吴迪诡秘地笑了。
到李思懿家楼下,郭雪江开玩笑道:“李思懿,你不请我上去坐坐吗?”还没等李思懿说话,吴迪嚷嚷道:“就是就是,到家门口也不请老同学上去坐坐,也太不够意思了。”见吴迪一起哄,郭雪江赶紧说:“开玩笑开玩笑,今天太晚了,不方便,改天吧。”
“方便方便,李姐是吧?不会影响任何人休息的。”吴迪撺掇说。
“讨厌,吴迪,你怎么知道我方便不方便的,赶紧走,慢点儿开。明天不用你接我了,我去工商局办事。”李思懿向郭雪江挥了挥手,“雪江,再见啊。”
路上,郭雪江夸吴迪的性格好,热情而直率,还有点儿坏。吴迪说热不热情她不关心,直不直率也不在乎,她就对“还有点儿坏”感兴趣,问从哪能看出来。郭雪江说从她刚才替李思懿说“方便方便”的时候。吴迪急哧哧地说:“本来嘛,她一个人嘛。”
郭雪江心里一震。从吴迪口中,他知道李思懿不久前刚刚离婚。
路过西湖小区的时候,吴迪突然说道:“郭老师,我就住这个小区,要不要上去坐坐?我也一个人。”
郭雪江笑着说:“多新鲜,你才多大,当然一个人!”
“我都二十三了,哪写着二十三就非得一个人呢?”吴迪声音不大,声音听上去略带沙哑,“郭老师,我确实一个人,我说的是真的。”
郭雪江无论如何也不相信80后的话是真的,郭雪江说:“吴迪你还是个孩子,你真会开玩笑。不过,这种玩笑是有暗示作用的,会让人想入非非走上犯罪道路的。”
吴迪悻悻道:“说哪去啦?什么人呀!”尔后疯笑起来。弄得郭雪江直犯晕。
第二天,郭雪江就把高耀武要赞助两万元发稿的事告诉了王彪。王彪立刻说:“雪江,你可得讲点儿政治,农村选举这类事非常敏感,趟雷可不是闹着玩的。”
郭雪江说:“我知道,我也没有要发的意思。我一个是跟您汇报,一个是探讨一下刊发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