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魁的脸红了,又白了,嘴唇直打颤。他万万没想到,丫丫会把那件事在栓柱坟前抖落出来。真是疯了。简直就是疯了!
只是,栓柱,你要等俺把水污染的事情搞清楚,那个时候,千刀万剐俺俺都不亏!俺都不怨你!至于那些个坏人,俺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丫丫也咬牙切齿了。
啥意思?老魁蹙着眉头问。
好人一生平安,坏人断子绝孙!丫丫说,这句话相当歹毒了。
这也是老魁最忌讳的骂人话了。你王小丫仗着跟俺睡过,可以骂俺,甚至可以骂俺八辈祖宗,但是咋能骂俺断子绝孙哩?!老魁心里思忖,骂俺断子绝孙,谁都不行!找死!不想活啦?!
你再说一遍!老魁低沉地说。
坏人断子绝孙!断子绝孙!!丫丫尖叫道。
老魁“嗖”地蹿到丫丫跟前,一左一右,“啪啪”就是两记耳光。让你骂!臭娘们!不知死活的东西。
丫丫的嘴角出血了,但是她没去管它。丫丫又骂了一句,断子绝孙。村长抬手又是一记耳光,啪。断子绝孙。啪。断子绝孙。啪啪。而后,老魁觉得打耳光都不解气了,他孟浪地把丫丫推倒在地,纵身骑了上去。他伸手去解丫丫的腰带,他要在栓柱的坟旁强干她一回。这样才解气。老魁这么干,恶向胆边生了。色胆包天了。
这时,老憨儿从后边悄悄逼过来,对准老魁的屁股就是一犄角,尔后仰天长啸:
“哞——”
41
老魁养伤的那些日子,村里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泉灵的男人石头挨家挨户地拉选票,叙说自个儿的竞选主张,支持他的人越来越多;另一件事,是卿卿的男人双锁死了。
双锁病得蹊跷,死得突然。腰疼,发烧,昏迷,四天的功夫,人就没了。以为是感冒,没想到死了,出人命了。啥病也不知道。反正是人没了。瞎子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丫丫向卿卿提议,把双锁的尸体拉到县医院检查一下。卿卿不同意,卿卿婆婆更是反对,还翻着眼睛抢白道:你家栓柱死了咋不拉去检查?安的啥心思?!
丫丫无言以对,还闹了个大红脸。
42
从王家湾到县城只有一条路可走,如今,这条路设上防控岗,被人看住了。国庆节了,维稳工作非常重要,县里下了死命令——国庆节期间,哪个乡镇出现到县里或者市里上访的情况,党政一把手就地免职。各乡镇都不敢大意了。
防控岗设在村西路口,每班有三个人把守。因为值一天班给十五块钱补助,所以张婶和卿卿也参加了。丫丫虽然很生气,但也只是跟泉灵磨叨了两句:前些天还说好一块进城找县长反映情况哩,咋说变就变,也站起岗来啦?!背信弃义嘛!叛徒嘛!
这天后晌,王家湾防控岗上只剩下了两个人,民兵连长和张婶。另外一个人有事先走了。那时,离“下班”还有半个时辰,民兵连长和张婶也有些放松了。后来,民兵连长说他要去车站接个人,想先走一会儿,张婶爽快地答应了。
民兵连长走后十几分钟,丫丫骑着车子往这边走来。张婶一见,立刻心头一紧。村长交代过了,王小丫是重点防控对象,不能离开村子半步;谁放了王小丫,谁吃不了兜着走。张婶不敢大意了。她斜觑着来者,眨巴眨巴眼睛,还警惕地挺了挺胸。
丫丫老远就下自行车了,推着车子走了过来。丫丫挺亲近地跟张婶打招呼。
你要去哪儿?张婶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到镇上买点儿东西,咱女人用的。婶子,您可要行个方便。丫丫和和气气地说。
见丫丫的态度挺好,一口一个婶子的,张婶绷紧的神经也稍稍松弛一些。不行呀,村长说了,不让你出去!
为啥?
为啥你还不知道。你总想告状,把人家告下去,然后你当村长。
丫丫一楞,知道是村长在蛊惑人心了。婶子,俺不是想当村长,俺一个女人家,当啥村长呀!
就是嘛,一个女人家,要安分守己,别整天琢磨到天上摘月亮下海里捉王八的事儿。水污染?污染得一个村子的男人都不行了?不可能!八竿子打不着嘛。俺男人……
婶子,可不能那么说。村里好多男人不行了,栓柱死了,双锁也死了,要真是水污染弄的,这可是大事啊!咱世世代代都要在村里生活哩!
可是丫丫,不是婶子说你,你又不是科学家,你就个农村妇女,干啥管那么宽?!
丫丫想了想说,婶子说的也是,俺个小管水员,个农村老娘们,管鸡巴啥水污染呀?!俺也想通了,就算村里水污染了,还有村长哩。还有镇长哩。村长镇长都不管,也轮不着俺操心呐!
就是这么个理儿。张婶如释重负。不过,村长有令,不能放你出村,扣补助不说,还……
您要硬不让俺过去,俺也不为难你。婶子,咱们平时总打牌,也算好朋友了,俺就陪你说说话,只当是给你解解闷儿了。丫丫把车子支起来,从兜里拿出一袋瓜子,自个儿先坐在了路旁的水泥台子上。来,婶子,咱嗑瓜子。
张婶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在了丫丫的身旁。
婶子,不瞒你说,俺这回去镇上,还真不是为水的事儿。当然,也不光是去买东西。
那你去干啥?张婶问。
不告诉你。你又出去乱说。
不告诉拉倒。一边儿凉快去。
你得答应俺,不能跟村里任何人说。
啥事儿?
答应俺!
答应。
是这样,镇上俺一个同学,知道栓柱死了,硬要给俺介绍门儿亲事。那男的在县城开厂子,比俺大八岁,有俩孩子,有几百万的家产,条件倒是挺好,可是……
可是啥?见呀!张婶抢过话儿,撺掇道。
见倒是见了一面,那边儿也有意。可是,栓柱走还没一年,不成体统呀!丫丫面露羞愧,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哎呀,傻丫头,你先处着呀!等过了栓柱的周年,你就嫁过去,多好的事儿呀!多好的日子呀!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呀!张婶的眼睛熠熠生辉,好像是她自个儿被有钱人相中了。
婶子,这件事,你可千万别跟村里人说。要是传出去,俺可没脸做人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俺跟栓柱,也是挺有感情的。
放心,俺不说,不说!哎,那男人对你咋样?
出手倒是大方,一见面就给了俺两样东西,一个戒指,俺都舍不得戴;还有五千块钱,说是让俺买点儿化妆品的。咱个农村人儿,买啥化妆品呀!
嘿——!听听、听听,人家这气派,人家这手面!啧,啧。张婶顿时非常羡慕,伸出手指头戳了下丫丫的脑袋,个贼丫头,上辈子积了大德啦!
啥呀!八字还没一撇哩。
没问题,肯定没问题。人家一眼就相中你了,要不然,也不会往你身上花钱。你想,要是不想娶你,谁还往你身上花大钱?多憋呀!
说的也是。只不过,俺看这事……还悬。
为啥?说说,婶子给你出出主意,只要你将来过上好日子,别忘了婶子就行。
他要来咱村,俺没让她来。俺去找他,又总是不方便。时间长了不见面,还不黄啦?!
黄不了。你这丫头!真是的!你倒早跟婶子说呀!
可是……丫丫满脸愁容地低下头,伸手去擦眼睛。
你今儿个就是去跟他见面?张婶问。
婶子,你千万别跟旁人说。你也不容易,村长咱得罪不起,村里还给你开着补助,俺不给你添麻烦……
啥补助不补助的,二五眼。村长咱也不怕,还能吃了咱!
丫丫期待地瞅着张婶。
走,快走!去镇上吧,跟你那儿如意郎君见面去吧!张婶咬牙切齿地说,从行动到内心都对村长憎恨和背叛了。
那……谢谢婶子了。丫丫立刻从兜里摸出一张票子,这五十块钱,你拿着,给娃们买点儿吃食儿。
不成不成,这咋成?乡里乡亲的……不过难得你有这份心,俺也不客气了。走吧,跟那个厂长好好相处,婶子等着吃你的喜糖哩!真是的,都是村里姐妹,拿你这钱,多不合适!
张婶目送丫丫离开了村子。
丫丫走远,张婶从兜里摸出那张五十块钱的票子,举过头顶,透着夕阳望了望,满意地装回兜里,感叹道:贼丫头,真成了阔太太啦!
43
丫丫到县城时天已大黑。她在镇上赶上了去县城的最后一班车。从长途车站一出来就觉得饿了,于是她钻进路旁的一个小吃铺,要了一碗馄饨和两个烧饼。吃饱了喝足了,她用手抹了把嘴,拿起兜子就走了。
县政府真气派。丫丫还是头一次走到政府跟前。以前,丫丫在电视里见过政府,是县里干部在院子里往募捐箱里扔钱的时候。他们冲着电视镜头,把几张百元票子抖得哗哗响,然后决绝地扔进箱子里。他们觉悟真高。不愧是干部。相比起来,丫丫只捐了十块钱。丫丫当时觉得忒对不起灾区同胞。县政府真气派。跟外国哪个国家的皇宫似的,大楼四白落地,中间高两边低,院子里有草坪,草坪中间有鸽子,鸽子悠闲地在草坪上溜达着。
上访的人总是选择在白天,总是弄了好多人,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总是让政府上火让干部们操心!丫丫这些天想了许多,心里头闹明白了许多事情。想透彻了。你们觉得人多力量大,俺不,俺偏一个人来,还是在晚上。目标小吧?不影响公务吧?不算聚众闹事吧?而且,丫丫打听清楚了,新来的县长家在市里,每星期回家一次。夜里差不多都在政府大楼里。正好去反映情况。
传达室的大爷挺和蔼,但是弄清丫丫来意后,连连摇头:不成不成,县长是你一个人的?你想见就见。
丫丫怯生生地问:不是说人民政府为人民嘛,咋不让见?!
大爷说:全县三十万人哩,能都见县长么?一天见一个,见得过来么?
丫丫一想,觉得大爷说的也有道理。就又把自个村的情况叙说了一遍,还从兜里拿出一条烟,递给大爷。大爷不要,架不住丫丫硬给,只好收下了。大爷说:你这丫头,真犟。这样吧,你把你要反映的事情写封信,改日给俺送过来,俺给你送进去。
县长能看见?丫丫问。
能。俺交给他秘书。大爷说。
太好了,不用改日。今儿个就行。俺早就写好了,今儿个就带来了。丫丫瞅了瞅四周,见没有旁人,就立刻从兜里掏出一封信。信封对折着,四角已经卷曲了。那里边装着泉灵执笔、丫丫和石头口述的一封信,上边还摁着三分之二村人血红的手印。
传达室大爷接过信封,正面反面端详了一阵子,小心地捏了捏,放心地装进了抽屉里。
突然,传达室的门“砰”地被踹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