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个人的38岁生日而作
有一天早晨,铁海躺在床上,做了一个古怪的决定:十天以后,我要告别放浪的生活,重新做人。十天后,铁海就40岁了。虽然这个决定很快就被他忘掉了,但是四十不惑,铁海心里揣了一个热乎乎的决定。
当天晚上,妻子诸葛小丫睡在床上的另一侧,正甜蜜在梦乡中:丈夫是一名英勇的战士,打仗时被敌人包围了,可他骑着一只老虎成功突围了,手上还举着一颗拉了弦儿咝咝冒烟的手榴弹……她喜极而泣地朝丈夫扑了过去。
同一个世界,不同的梦想。
前一天晚上,杨茉莉也在自己家里奉劝老公:“你也潇洒潇洒吧,都30岁的人了。”杨茉莉的丈夫王稼轩正蹲在地上擦地板,抬头瞟了眼杨茉莉,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行,以后我留点儿心,争取也碰上点儿……艳遇!”
王稼轩的口吻中带着明显的胆怯和羞赧,这令他有些自惭,于是又郑重了口气说:“其实我年轻,日子还长,不急。”
妻子杨茉莉听罢,立刻走过去,搂住丈夫的脖子,“死老公,你太纯洁了,我都不忍心受用了。”
两个家庭的四口人,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他们有着不同的生活轨迹。可是,他们的生活逐渐偏离了原有的轨迹,发生了许多光怪陆离又令人瞠目结舌的故事,并且这些故事正酝酿着一场大的地震,而震前征兆又被一位好事者捕捉到了。他们的故事也由于“令人惊讶和叹息”,被这个好事者卖给了一位电影导演。
那个好事者就是我。我为此感到深深的不安。
一
铁海是一个撒谎成性的人。从婚后第二年开始,铁海就有意无意地开始撒谎,这些谎言按他自己的话说——“没有恶意”,所以铁海不以为然。十五年下来,铁海撒谎达43800余次,可谓遮天蔽日瞒天过海。如果一个谎言能用一张纸包住的话,四万多个纸包大概可以拉一车皮了。
铁海撒谎不分时间、地点,不分人群,上至父母、单位领导,下到同事朋友,他张嘴就来。爹打电话问:“今天包饺子,过来吃吗?”铁海说:“不行,我们加班,写材料。”妻子小丫发短信问:“能准时回家吗?”铁海回复:“不能,跟侯副县长在乡下。”小丫就问:“不是加班写材料吗?”铁海就说“下乡回来再写”。朋友在饭店里等急了,一个劲儿催铁海,铁海一边开车一边冲着手机喊:“快了,马上到,我都看见你们了。”其实,铁海离要去的饭店还有两站地呢。
铁海的妻子诸葛小丫非常单纯。你说她智商低,显然不对,人家正经上过五年制的医科大学,在医院也是年轻的副主任医师。所以,聪明跟单不单纯没关系。单纯也跟聪不聪明不搭界。小丫是一个单纯的女人,她看不穿铁海的任何一个谎言。她相信铁海,相信丈夫,一如食指相信未来。
“堂堂的诸葛家族,你爹怎么就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字?!”铁海好几次问诸葛小丫。
“这个名字怎么啦?大俗大雅、举重若轻,古老文化彰显时代活力,也不能说就没有技术含量。”有时候小丫也跟他贫几句。
“狡辩。这名字真的太没文化了,总觉得辱没了诸葛姓氏。难不成你也能功盖三分国?!”
“我可没那么大本事。毕竟这么多年了,再优质的遗传基因也损耗得差不多了。”
“听说猴变人的,没听说人变猴的。”铁海道。
小丫就“嗖”地蹿到丈夫跟前,搂住他的脖子:“快,快搂搂猴子。”这是他们刚刚结婚的时候。
铁海和小丫是在十六年前的1992年认识的。当时小平同志刚刚南巡,神州大地劲吹改革春风,国内外形势一片大好。已经教书三年的铁海,就那么沐浴着改革的春风,跟小丫相识了。那时候,铁海在74中教书,小丫刚分到512医院不久。起初两个人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当时人特多,净顾k酒了,铁海也没觉得小丫咋地。何况人家还带着男朋友。后来,单位搞大扫除,铁海擦玻璃时不小心弄破了手背,去医院缝了五针。给铁海治疗的医生就是小丫的师父。当时,小丫站在师父身旁,不断地给他递剪子递棉签递钩针递纱布,还安慰了铁海一句:
“没关系的,缝几针就好了。”
铁海被这句话迷住了。被那双忘忧湖般的妩媚的大眼睛迷住了。小丫身上那股子玉兰花般的幽香,一连好几天,都在铁海鼻子前挥之不去。铁海就此相信了爱情。
但是,差距也是明摆着的。人家是医生,白衣天使,名牌大学毕业;自己是臭教书的,破大专毕业。人家至少一米六五,自己最多一米六三。人家皮肤白皙,自己肤色黝黑。人家是城里人,自己老家在山区。人家有男朋友,绝对不缺追求者;自己谈过N次恋爱,经验丰富但是激情夭折。当铁海掰着手指头掐算力量对比和成功几率的时候,他非但没有说服自己,反而把自己感动了。这种感动更加剧了对小丫的迷恋和相思。几天以后,铁海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追!”
这一重大决定的做出,让铁海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很周润发了。
小丫回家要经过一所学校,学校西墙外是一条幽径,这天,铁海就埋伏在这里。他想正面接触,打个阻击战,以一场大捷拉开向她进攻的序幕。
“哎,你好,小丫大夫,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你。真巧!这不关键时刻掉链子了,又没车梯,我这正犯愁怎么安上去呢。”
“怎么着,能帮帮忙吗?”铁海问。
“没问题。”诸葛小丫很爽快。
就那样,小丫伸出纤纤素手,抓住铁海自行车的后座,用力地搬起来,让铁海把十分钟前卸掉的车链子重新装上。
“谢谢。”
“不客气。”
“我捎上你吧。”
“不用。”
“那我……陪你走走好吗?”
“好啊。”
两个人沿着幽径往前走。本来铁海想直抒胸臆,但是,不知怎么,话题就是没敢往上扯。那时候铁海还有羞耻感。所以任凭心里怦怦乱跳,就是没敢开口。只说了些白开水样的谈话。
两周后,铁海第二次在学校西墙外等到了小丫。
“小丫大夫,我必须向您坦白一个事实,我爱上您了。”
“哎哟……您……别‘您、您的’,我小,您都三十多了吧。”小丫一脸诚恳地说。
我操!我有那么老吗?什么眼神!铁海在心里骂道。但是,他不能把懊恼写在脸上,这个时候尤其需要冷静。于是,他指了指自己泛青的刀削脸,“小丫大夫,我胡子是多些,脸也黑些,可是我今年只有二十四岁。”
“哦,那……对不起了。”小丫脸上浮起一抹娇羞,“我是说……”
“没关系。我心理素质好。”铁海立刻打断她,“我是说我爱上你了。自从那天在医院见到你,我就崩溃了。你那明亮的眼睛,柔美的声音,随风而摆的杨柳腰肢,如连发子弹般地射向我。我的心脏能否正常跳动,已经成为一个问题。但是我相信,世界上绝对有人能拯救我,那就是你——诸葛小丫。”
“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是的,我们不合适,从外在条件上看确实如此。不过你也知道,这只是眼睛的功能,而眼睛有时候是会骗人的。为了接近你,我跟你的同事交朋友,跟你最好的姐妹认识,但是她们都瞧不起我,都认为我不配,说我想入非非。那个叫果果的还损我:铁海,你没戏,你真没戏,小丫是天上飞的,你是地上爬的。那意思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诸葛小丫“扑哧”笑了。但是,她马上又收起笑容,眼睛瞪大,忽又眯小,显微镜或放大镜似的,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目光里有了审视的意思。
“别忘了,推动人类历史前进的车轮有两个,一个是智慧,一个是劳动。历史上那么多伟人,李白杜甫白居易,牛顿林肯罗斯福,你知道他们身高吗?所以身高不重要。再说了,鲁迅邓小平拿破仑马拉多纳都一米六几,不照样写文章骂人照样南巡讲话照样席卷欧洲照样连过数人射门得分吗?最近,我在杂志上看到一篇文章,说男人一米六几也是一种发展优势。所以,身高不是问题。”
诸葛小丫嘴角挂着笑意,有些欣赏地看着铁海,显得毫无城府。
“再说职业。职业也不是问题。你是白衣天使,我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都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你救死扶伤,我传道授业;你挽救人的肉体,我塑造人的灵魂;你给人解除疼痛,我给人消灭无知;没有灵魂的身体是行尸走肉,超越了生命的精神那叫人格升华。一个人一辈子不上学是不幸的,一个人一辈子不上医院是幸福的;医生只有面对患者才有用武之地,而我们教师,可以面对全部人类体现价值。由此,我职业的崇高程度丝毫不比你的差。所以,职业也不是问题。”
诸葛小丫歪了歪脑袋,朝四下里望了望,但是她的两脚并没有动。她被铁海的滔滔不绝吸引了。
“最后一个问题,就是钱。其实,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当然这只是现在的情况。现在没钱不等于将来没钱。钱是人挣的,只要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一向不屑于谈钱,但是,为了你,我可以谈,而且大谈特谈。什么事情都可以坐下来谈。什么事情也都怕坐下来谈。只要谈,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我本来是有更远大理想的,但是如果你在乎钱,那我可以委屈一下,调整一下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干脆当一百万富翁得了。这辈子虽然我毁了,但是只要你高兴,也就值了。想想吧,跟着我,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所以,钱不是问题。”
铁海的神情相当自信。他觉得自己的表述犹如醍醐灌顶水银泻地,简直忘乎所以炉火纯青登峰造极了。小丫撇了撇俏皮的小嘴,欣喜作粉底的脸上又夸张地铺了一层调皮的不屑。
“这么看,职业不是问题,身高不是问题,钱也不是问题,没问题了。”铁海自我感觉极好,他甚至像洋人一样耸了耸肩膀,摊开双手:“没问题了,根本没问题了。”
“问题是我还小,我还不想谈恋爱。”小丫强迫自己不笑出来。
“年龄更不是问题,你是学医的,你更了解人的身体结构和发育情况。”铁海夸张地在小丫身上打量了一番,然后胸有成竹地说:“没问题,这身板恋爱绝对行,绝对好使!”
“你……讨厌!”小丫不无娇嗔地骂道。
这一骂让铁海心旌荡漾心猿意马心花怒放。
“可是,不好意思,我有男朋友了。”小丫绷着脸说。
铁海得意地笑了,笑里裹挟着一丝阴险。“这你可骗不了我。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男朋友。不算我,你有三个追求者,两个你看不上,你们医院一个叫李小葱的你倒是正在考验着,但是,你还没有答应他。否则你不会天天独自回家。”
小丫十分震惊,眼睛几乎散光了。
“李小葱一米八零,大你三岁。他家境贫寒,七岁那年母亲去世,后来一直跟着父亲和继母生活。他是个好人,渴望爱情,但骨子里有自卑感。所以他追求你就显得不那么自信。李小葱爱喝酒,爱踢球,啤酒五瓶不醉,白酒八两正好;踢球一般踢前锋,但是不善于把握机会,踢后卫时总弄个乌龙什么的,挺倒霉的一个人。他有轻微的狐臭,但是应该也无伤大雅,闻惯了也就好了,而且人家正在积极治疗。”
“你……你是什么人?”小丫警觉地盯着铁海。
“爱你的人,为你发疯的人。不瞒你说,最近两个月,我跟李小葱成了朋友,不过这都是为了你。”铁海把一支烟卷搁在唇间,“我这也是形势所迫,不得不深入敌后。”
小丫满脸惊惧,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面前出现了吃人的霸王龙。
“下面的话,你可要听好了。李小葱因为自卑情结,一直疯狂地谈恋爱。从上大学到现在,他一共谈了17个,9个上了床,其余的都接了吻。对不起,请原谅我的卑鄙,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伟大的爱情。他最近的一个女朋友就是果果,他在跟果果吹了的第二天,就向你求爱。他狗日的倒一天也不闲着。自卑的确让人同情,但是靠玩姑娘实现内心平衡的做法,我觉得忒没劲了。人民群众是断然不答应的。你没有答应他,不是因为别的,你总感觉他靠不住,好像他是天生的风流种子。但是你没有证据,你只是凭直觉。‘小葱,你各方面都很好,可是我觉得没法把握你。’‘小丫,我就是你手中的一棵小葱,只要你不撒手,我绝不会掉到地上。’你们有过这样的对话吧?”
小丫就像一朵行将凋谢的喇叭花,人整个儿就蔫了下去。她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双脚,牙齿好像闹了别扭,互相较起劲儿来。
“我问过李小葱,你真的爱小丫吗?他说真的,是真的爱你。我又问他,你很想娶小丫吗?他也说很想。当时,我都要崩溃了。但是我铁海毕竟是铁海,我挺住了没有倒下,我问了他第三个问题:假如小丫同意嫁给你,婚后你能保证不找别的女人吗?你猜他怎么说的?”
诸葛小丫抬起头,怔怔地望着铁海,目光里重新充满期待。
“他说,悬。”铁海失望地看着她,“后来,李小葱又‘哼’了一声,自言自语说:狗改不了吃屎。”
小丫愤怒地盯着铁海,她非常地恨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把对李小葱的恨一股脑儿全杵在铁海身上了。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打定主意——娶诸葛小丫的应该是我铁海,而不是他李小葱。而且,就在那一次,我撒了一个谎,我说别人要给我介绍一朋友,是副县长的千金小姐,但是我没信心,不敢见也不想见。我说小葱,干脆让给你算了,你们般配。没想到他眼睛瞪得比羊蛋都大,脸上跟涂了猪血似的,大叫道:好啊!太好啦!省得我跟诸葛小丫那儿浪费感情了。”
“混蛋!!!”小丫愤恨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