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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欧游漫录(4)

其实真到炸的时候,谁也躲不了,除非你趁早带了家眷逃火星上面去——但火星本身炸不炸也还是问题。这几分钟内大概药线还不至于到根,我们也来赶早,不是逃,赶早来多看看这看不厌的地面。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在那大教寺的平台上初次了望莫斯科,脚下全是滑溜的冻雪,真不易走路,我闪了一两次,但是上帝受赞美,那莫斯科河两岸的景色真是我不期望的眼福,要不是那石台上要命的滑,我早已惊喜得高跳起来!方向我是素来不知道的,我只猜想莫斯科河是东西流的,但那早上又没有太阳,所以我连东西都辨不清,我很可惜不曾上雀山去,学拿破仑当年,回头望冻雪笼罩着的莫斯科,一定别有一番气概,但我那天看着的也就不坏,留着雀山下一次再去,也许还来得及。在北京的朋友们,你们也趁早多去景山或是北海饱看我们独有的“黄瓦连云”的禁城,那也是一个大观。在现在脆性的世界上,今日不知明日事,“趁早”这句话真有道理,回头北京变了第二个圆明园,你们软心肠的再到交民巷去访着色相片,老皱着眉头说不成,那不是活该!

如其北京的体面完全是靠皇帝,莫斯科的体面大半是靠上帝。你们见过希腊教的建筑没有?存中国恐怕就只哈尔滨有。那建筑的特色是中间一个大葫芦顶,有着色的,蓝的多,但大多数是金色,四角上又是四个小葫芦顶,大小的比例很不一致,有的小得不成样,有的与中间那个不差什么。有的花饰繁复,受东罗马建筑的影响,但也有纯白石造的,上面一个巨大的金顶比如那大教堂,别有一种朴素的庄严。但最奇巧的是皇城外面那个有名的老教堂,大约是十六世纪完工的;那样子奇极了,你看了永远忘不了,像是做了最古怪的梦;基子并不大,那是俄国皇家做礼拜的地方,所以那面供奉与祈祷的位置也是逼仄的;顾一共有十个,排列的程序我不曾看清楚,各个的格式与着色都不同:有的像我们南边的十楞瓜;有的像《岳传》里严成方手里拿的铜锤,有的活像一只波罗蜜,竖在那里,有的像一圈火蛇,一个光头探在上面,有的像《隋唐传》里单二哥的兵器,叫什么枣方槊是不是?总之那一堆光怪的颜色,那一堆离奇的式样,我不但从没有见过,简直连梦里都不曾见过——谁想得到波罗蜜、枣方槊都会跑到礼拜堂顶上去的!

莫斯科像一个蜂窝,大小的教堂是他的蜂房;全城共有六百多(有说八百)的教堂,说来你也不信,纽约城里一个街角上至少有一家冰淇淋沙达店,莫斯科的冰淇淋沙达店是教堂,有的真神气,戴着真金的顶子在半空里卖弄,有的真寒伧,一两间小屋子一个烂芋头似的尖顶,挤在两间壁几层屋子的中间,气都喘不过来。据说革命以来,俄国的宗教大吃亏。这几年不但新的没法造,旧的都没法修,那波罗蜜做顶那教堂里的教士,隐约的讲些给我们听,神情怪凄惨的。这情形中国人看来真想不通,宗教会得那样有销路,仿佛祷告比吃饭还起劲,做礼拜比做面包还重要;到我们绍兴去看看——“五家三酒店,十步九茅坑”,庙也有的,在市梢头,在山顶上,到初一月半再会迟——那是何等的近人情,生活何等的有分称,东西的人生观这一比可差得太远了!

再回到那天早上,初次观光莫斯科,不曾开冻的莫斯科河上面盖着雪,一条玉带似的横在我的脚下,河面上有不少的乌鸦在那里寻食吃。莫斯科的乌鸦背上是灰色的,嘴与头颈也不像平常的那样贫相,我先看竟当是斑鸠!皇城在我的左边,默沉沉的包围着不少雄伟的工程,角上塔形的嘹望台上隐隐的有重裹的卫兵巡哨的影子,塔不高,但有一种监视的威严,颜色更是苍老,像是深赭色的火砖,他仿佛告诉你:“我们是不怕光阴,更不怕人事变迁的,拿破仑早去了,罗曼诺夫家完了,可仑斯基跑了,列宁死了,时间的流波里多添一层血影,我的墙上加深一层苍老。我是不怕老的。你们人类抵拼再流几次热血!”我的右手就是那大金顶的教寺;隔河望去竟像是一只盛开的荷花池,葫芦顶是莲花,高梗的、低梗的、浓艳的、淡素的、轩昂的、葳蕤的——就可惜阳光不肯出来,否则那满池的金莲更加亮一重光辉,多放一重异彩,恐怕西王母见了都会羡慕哩!

5月26日翡冷翠山中

九、托尔斯泰

我在京的时候,记得有一天,为东方杂志上一条新闻,和朋友们起劲的谈了半天,那新闻是列宁死后,他的太太到法庭上去起诉,被告是骨头早腐了的托尔斯泰,说他的书,是代表波淇洼的人生观,与苏维埃的精神不相容的,列宁临死的时候,叮嘱他太太一定得想法取缔他,否则苏维埃有危险,法庭的判决是列宁太太胜诉,宣告托尔斯泰的书一起毁版。现在的书全化成灰,从这灰再造纸,改印列宁的书,我们那时候大家说这消息太离奇了,也许又是美国人存心诬毁苏俄的一种宣传,但同时杜洛茨基为做了《十月革命》那书上法庭被软禁的消息又到了,又似乎不是假的,这样看来苏俄政府,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托尔斯泰那话竞许也有影子的。

我们毕竟有些“波淇洼”头脑,对于诗人文学家的迷信,总还脱不了,还有什么言论自由,行动自由,出版自由,那一套古董,也许免不了迷恋,否则为甚么单单托尔斯泰毁版的消息叫我们不安呢?我还记得那天陈通伯说笑话,他说这来你们新文学家应得格外当心了,要不然不但没饭吃,竟许有坐监牢的希望,在坐的人,大约只有郁达夫可放心些,他教人家做贼,那总可以免掉波淇洼的嫌疑了!

所以我一到莫斯科,见人就要打听托尔斯泰的消息?后来我会着了老先生的大小姐,六十岁的一位太太,顶和气的,英国话、德国话都说得好,下回你们过莫斯科也可以去看看她,我们使馆李代表太太认识她,如其她还在,你们可以找她去介绍。

托尔斯泰大小姐的颧骨,最使我想起她的老太爷,此外有甚么相似的地方,我不敢说。我当然问起那新闻,但她好像并没有直接答复我,她只说现代书铺子里他的书差不多买不着了,不但托尔斯泰,就是屠格涅夫、道施妥奄夫斯基等一班作者的书都快灭迹了。我问她现在莫斯科还有甚么重要的文学家,她说全跑了,剩下的全是不相干的,我问她这几年他们一定经尝了苦难的生活,她含着眼泪说可不是,接着就讲她们姊妹,在革命期内过的日子,天天与饿死鬼做近邻,不知有多少时候晚上没有灯光点,但是她说倒是在最窘的时候,我们心地最是平安,离着死太近了也就不怕,我们往往在黑夜里在屋内或在门外围坐着,轮流念书唱歌,有时和着一起唱,唱起了劲,什么苦恼都忘了。我问她现在的情形怎样,她说现在好了,你看我不是还有两间屋子,这许多学画的学生,饿死总不至于,除非那恐怖的日子再回来,那是不敢想的了,我下星期就得到法国去,那边请我去讲演,我感谢政府已经给我出境的护照,你知道那是很不易得到的。她又讲起她的父亲的晚年,怎样老夫妻的吵闹,她那时年轻也懂不得,后来托尔斯泰单身跑了出去,死在外面,他的床还在另一处纪念馆里陈列着,到死不见家人的面!

她的外间讲台上坐着一个袒半身的男子,黑胡髭、大眼睛,有些像乔塞夫康赖特,她的学生们都在用心的临着画;一只白玉似纯净的小猫在一张桌上跳着玩,我们临走的时候,她的姑娘进来了,还只十八九岁模样,极活泼的,可是在小姑娘脸上,托尔斯泰的影子都没了。

方才听说道施妥奄夫斯基的女儿快饿死了,现在德国或是波兰,有人替她在报上告急;这样看来,托尔斯泰家的姑娘们,运气还算是好的了。

十、犹太人的怖梦

我听说俄国革命以来,就只戏剧还像样,尤其是莫斯科美术戏院(Moscow Art The ater)一群年轻人的成绩最使我渴望一见,拔垒舞(Ba:letdance)也还有,虽则有名的全往巴黎纽约跑了。我在西伯利亚就看报,见那星期有青鸟、汉姆雷德,与一个想不到的戏,C·K·Chesterton的“The man who was Thursday”,我好不高兴,心想那三天晚上可以不寂寞了,谁知道一到莫斯科刚巧送妈里妈虎先生的丧,什么都看不着,就只礼拜六那晚上一个犹太戏院居然有戏。我们请了一位会说俄国话的先生做领路,赶快跳上马车听戏去。本来莫斯科有一个年代很久的有名犹太戏院,但我们那晚去的是另外一个,大约是新起的。我们一到门口,票房里没有人,一问说今晚不售门票,全院让共产党当俱乐部包了去请客,差一点门都进不去,幸亏领路那位先生会说话,进去找着了主人,说了几句好话,居然成了,为我们特添了椅座,一个钱都不曾花。犹太人会得那样破格的慷慨是不容易的,大约是受莫斯科感化的结果吧。

那晚的情景是不容易忘记的。那戏院是狭长的,戏台正背面有一个楼厢,不卖座的,幔着白幕,背后有乐队作乐,随时幕上有影子出现,说话或是唱曲,与台上的戏角对答,剧本是现代的犹太文,听来与德国话差不远。我们入座的时候,还不曾开戏,幕前站着一位先生,正在那里大声演说。再要可怖的面目是不容易寻到的。那位先生的眼眶看来像是两个无底的深潭,上面凸着青筋的前额,像是快翻下去的陡壁,他的嘴开着说话的时候是斜方形的,露出黑漠漠的一洞府,因为他的牙齿即使还有也是看不见。他是一个活动的骷髅。但他演说的精神却不但是饱满,而且是剧烈的,像山谷里乌云似的连绵的涌上来,他大约是在讲今晚戏剧与“近代思想潮流”的关系,可惜我听不懂,只听着卡尔马克思、达司开辟朵儿、列宁、国际主义等,响亮的字眼像明星似的出现在满是乌云的天上。他嗓子已快哑了,他的愤慨还不曾完全发泄,来看戏的弟兄们可等不耐烦,这里一声嘘那里一声嘘,满场全是嘘,骷髅先生没法再嚷,只得商量他的唇皮挂出一个解嘲的微笑,一鞠躬没了。大家拍掌叫好。

戏来了。

我应当说怖梦或是发魇开场了。因为怖梦是我们做小孩子时代的专利:墙壁里伸出一只手来,窗里钻进一个青面獠牙的鬼来,诸如此类。但今晚承犹太人的情,大家来参观一个最十全的理想的怖梦。谁要是胆子小些的,准会得凭空的喊起来。

我实在没法子描写,有人说画鬼顶容易,我有些不信,我就不会画,虽则画人我也觉得难,也许这两样没有多大分别,但戏里的意义却被我猜中了些,我究竟还有几分聪明,我只能把大意讲一些。

那戏除了莫斯科,别的地方是不会得有的,莫斯科本身就是一个怖梦制造厂换换口味也好,老是寻甜梦做好比老吃甜菜,怪腻烦的,来几盆苦瓜、苦笋爽爽口不合式?

你们说史德林堡的戏也是可怕的,不错,但今晚的怖梦更透。

那戏的底子,是一个犹太诗人(叫甚么我忘了)早二十几年前做的一首不型两页的诗,他也早十年死了,新近这犹太戏院拿来编戏,加上音乐,在莫斯科开演。

不消说满台全是鬼,鬼不定可怖,有时鬼还比人可亲些,但今晚的鬼是特选的,我都有些受不住,回头你们听了,就有趣。

这戏的意思(我想)大致是象征现代的生活,台上布景,正中挂着一只多可怖的大手,铁青色的筋骨全暴在皮外,狰狞的在半空里荡着;这手想是象征命运,或是象征资产阶级的压迫,在这铁手势力的底下现代生活的怖梦风车似的转着。

戏里有两个主要的动因(motir):一是生命,一是死。但生命是已经迷失了路径的,仿佛在暗沉沉山谷里寻路,同时死的声音从墓窟的底里喊上来,嘲弄他,戏弄他,悲怜他,引诱他。

为什么生命走入了迷路,因为上面有资本阶级的压迫。为什么死的鬼灵敢这样大胆的引诱,因为生命前途没有光亮,它的自然的趋向是永久的坟墓。

布景是一个市场,左右旁侧都有通道,上去有桥,下去有窖,那都是鬼群出入的孔道,配色、电光、布置、动作、唱,——都跟着一个条理走,——叫你看的人害怕。最先出场我记得是四五个褴褛的小孩,叫着冷,嚷着饿,回头鬼来伴着他们玩,——玩鬼把戏。他们的老子娘是做工人,资本家的牛马,身上的脂肪全叫他们吸了去,一天瘦似一天,生下来的子女更是遭罪来的,没衣穿,没饭吃,尤其是没玩具玩,只得寻鬼作伴去。

来了两个工人:一个是打铁的;一个是做工的。打铁的觉悟了,提起他的铁槌子,袒开了胸膛,赌气寻万恶的资本家算账去。生命的声音鼓励着他,怂恿他去革命,死的声音应和着他。做木工的还不曾觉悟,在他奴隶的生活中消耗他的时光,生命的声音对着他哭泣,死的声音嘲弄他的冥顽。

又来了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个醉汉,不知是酒喝醉还是苦恼的生活迷醉的;女的是一个卖淫的,她卖的不是她自己的皮肉,是人道的廉耻,她糟蹋的不是她自己的身体,是人类的圣洁。

又来了一强盗,一个快生产的女子;强盗是叫他的生活逼到杀人,法律又来逼着他往死路走;女子是受骗的,现在她肚子里的小冤鬼逼着叫她放弃生命,因为在这“讲廉耻的社会”里再没有她的地位。

这一群人,还有许多同样的,都跑到生命的陡壁前,望着时间无底的潭壑跳;生命的声音哭丧的唱他的哀词,死的声音在坟墓的底里和着他的歌声——那时间的欲壑有填满的时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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