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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叙述新来探访的人对奥立弗有何印象。大夫作出了无数保证,说她们一看到罪犯肯定会大吃一惊。他要小姐挽住他一只胳臂,把另一只手伸给梅莱太太,端庄稳重地带着她们往楼上走去。

“如今,”大夫轻轻转动卧室门上的把手,小声地说,“我们还是不妨听听你们对他印象怎么样吧。他好些日子没有理发了,不过看上去倒还一点也不凶恶。等等!让我先看看他是否可以探视。”

大夫望了望,然后示意她们跟上,等她们一进来,大夫便关上门,轻轻撩开床帘。床上躺着的并不是她们所预想的那么一个凶神恶煞、冥顽不化的歹徒,只是一个在伤痛疲劳困扰下陷入沉睡的孩子。他那受了伤的胳臂用夹板固定起来搁在胸口上,头靠在另一条手臂上,长长的头发把这条手臂遮去了一半。

这位好心的绅士默不作声地拉住床罩,看了一分钟左右。正当他这样专注地打量着病人的时候,年轻小姐慢慢走到旁边,在床边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拨开奥立弗脸上的发髻。她朝奥立弗俯下身去,几颗泪珠滴落在他的额头上。

孩子动了一下,在睡梦中发出笑脸,仿佛这些怜悯的表示唤起了某种令人高兴的梦境,那里有他从未领略过的爱心与温情。有的时候,一支亲切的乐曲,一处幽静地方的潺潺水声,一朵花的芳香,甚而只是说出一个熟悉的字眼,会忽然唤起一点模糊的记忆,令人记起一点今生不曾出现过的场景,它们会像微风一样飘散,仿佛刹那间唤醒了对某种久已别离的、比较快乐的往事,而这种回忆单靠冥思苦想是怎么也想不起来的。

“这是怎么回事?”老太太大声讲道,“这可怜的孩子绝不可能是一帮坏人的徒弟。”

“罪恶,”放下帘子,大夫长叹一声,“在很多神圣的场所都可以藏身。谁能说一具漂亮的外表就不会包藏祸心?”

“可他还这么小呢。”露丝直抒己见。“我亲爱的小姐,”大夫悲哀地摇了摇头,答复说,“犯罪,像死亡一样,并不是单单照顾年老体弱的人。最年轻最漂亮的也常常成为它选中的牺牲品。”

“不过,你就——噢!难道你真的相信,这个瘦弱的孩子自愿充当那些社会渣滓的帮手?”露丝问。

大夫摇了摇头,意思是他害怕事情可能就是这样。他指出他们可能会打扰病人,便领头走进隔壁房间。

“就算他干过坏事,”露丝不肯松口,“想想他可能从来就没得到过母爱或家庭的温暖。虐待,毒打,或者是对面包的需求,都会驱使他跟那些逼着他干坏事的人混在一起。姑妈,亲爱的姑妈,不管怎么说,您可千万要想想,一进监狱他肯定就没有机会改邪归正了。呃!由于您的仁慈与爱心,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失去了父母,可我也是有可能于出同样的事,跟这个苦命的小孩同样无依无靠,得不到呵护的,趁如今还来得及,您可怜可怜他吧。”

“我亲爱的小孩子儿。”声泪俱下的姑娘被老太太搂在怀里。“你以为我会伤害他头上的一根头发吗?”

“哦,不!”露丝急迫地回说道。

“不会的,肯定不会,”老太太说,“我要死了,怜悯别人也就等于宽恕自己。假设要救他,我能做些什么,绅士?”

“让我想想,夫人,”大夫讲道,“让我想一想。”罗斯伯力绅士把双手插进衣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不时停下来,用脚跟调整一下身体的平衡,蹩起额头的模样怪吓人的。他发出各种各样的感慨,诸如“如今有办法了、”“不,还没呢。”并且踱方步、皱眉头,最后,他纹丝不动地停住了,说出了以下这一番话:

“我认定,只要您不限制我去吓唬凯尔司和那个小伙子布里特尔斯,这事我就能办到。凯尔司是家里忠心耿耿的老仆,这我知道。不过您有上千种办法来对他进行补偿,另外还可以奖励像他这样一个好射手。您不反对这样做吧?”

“要想保护这个孩子,又没有其他办法。”梅莱太太说道。

“没有其他办法,”大夫说,“没有,您相信我好了。”“既然这样,姑妈就全权委托你了,”露丝破涕为笑,“请不要过分难为他们几个,除非万不得已。”“你仿佛认定,”大夫回道,“露丝小姐,除了你本人,今天在场的每一位,都是铁石心肠吧。一般说来,为了成长中的全体男性着想,我期望,当第一个够格的年轻人求你施以怜悯的时候,你也是这样面慈心软,我可惜不是年轻人,否则我一定当场抓住眼前这样有利的机会。”“你和可怜的布里特尔斯同样是个大孩子。”露丝红着脸说道。

“好啊,”大夫开心地笑了起来。“那绝不是什么特别困难的事。还是回头谈谈那个孩子,咱们还没谈到协议的要点呢。我敢担保过一小时左右他就会醒过来。虽然我已经跟楼下那个死脑筋的警察老弟说了,病人不能搬动或者讲话,那会有生命危险,我们大概还是可以跟他谈谈,没有什么危险。如今,我回答——我当着你们的面对他进行审查,就是说,依据他说的话,我们能作出判断,并且我可以让你们通过冷静的理智看清楚,他本来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蛋,那么,他就只能听天由命了,我不再插手这事了。”

“哦,不,姑妈!”露丝恳求道。“噢,是的,姑妈!这是一种交易。”大夫说。“他不会堕落成坏蛋的。”露丝讲道。“好极了,”大夫反驳道,“那就更该接受我的建议了。”

最后,几个人坐下来,焦躁不安地期待着奥立弗苏醒过来。

两位女士的耐性注定要经历的考验,比罗斯伯力绅士向她们所预言的还要难熬,奥立弗始终沉睡未醒,直到了黄昏时分,好心的大夫才带来消息,他总算醒过来了。大夫说,那孩子病得厉害,由于失血而很虚弱,但他心里很烦躁,急于吐露一件什么事,大夫个人认定他反正是要讲出来的,与其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说,不如给他一个机会。

谈话进行了很长时间。奥立弗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的简短身世告诉了他们。在一间变得昏暗的房间里,听这个生病的孩子用微弱的声音倾诉那些狠心的人给他带来的千灾百难,真是一件庄严神圣的事情。呵!当我们压迫蹂躏自己的同类时,我们为什么不想一想,人类作孽的罪证像浓重的阴云,即使升腾也难逃天网,最后总有恶报记挂到我们头上——我们何不在想象中听一听死者发出悲愤的控诉,任何力量尊严也无法压制封锁的控诉——哪怕只是稍稍想一想,听一听,那么每日的生活所带来的伤害、不义、暴行和冤屈,哪里还会有落脚之处!

那天晚上,一双双亲切的手抚平了奥立弗的枕头,在梦中,美与善看护着他。他的心又平静又快乐,就是死去也毫无怨尤。

这次会见刚一结束,奥立弗定下心来,大夫马上揉了揉眼睛,然后起身下楼,开导凯尔司绅士去了。他发现客厅里里外外一个人也没有,不禁想到在厨房里着手进行这些工作可能效果更好一点,就走进了厨房。

在这个家宅议会的下议院里聚会的有:女仆、布里特尔斯绅士、凯尔司绅士、补锅匠,还有那位警察。最后一位绅士脑袋很大,佩着一根粗大的警棍,外加一双大大的半统靴,看来他仿佛正在享受相应的啤酒份额——事情确实也是这样。

议题依旧是前一天晚上的惊险故事。大夫进去的功夫,凯尔司绅士正在细说他当时怎么样沉着镇静,临危不乱。手里端着一杯啤酒,布里特尔斯绅士不等上司把话说完,便担保句句话都是真的。

“坐下坐下。”大夫说着挥挥手。

“谢谢,绅士,”凯尔司绅士讲道,“太太、小姐嘱咐大家喝点啤酒,我想根本不用老是猫在我自己的小屋里,绅士,有心陪陪大家,就到这儿来了。”由布里特尔斯带头,在场的女士绅士们大都低声咕哝了几句,对凯尔司绅士大驾光临表示领情。凯尔司绅士面带一副保护人的气派,向全场巡视了一周,仿佛是说只要他们表现良好,他绝不会对他们甩手不管的。

“今天晚上病人的状况怎么样,绅士?”凯尔司问道。“也就那样,”大夫说道,“你恐怕惹了麻烦了,凯尔司绅士。”“我相信您的意思并不是说,绅士,”凯尔司绅士打起哆嗦来了。“他快死了。只要我想到这档子事我这辈子就别想好过了,我不想开销一个孩子,是的,在这一点上,即使是布里特尔斯也不会的——哪怕把全郡所有的餐具给我,我也不干,绅士。”

“那倒不成问题,”大夫含糊不清地说,“凯尔司绅士,你是新教徒吧?”

“是啊,绅士,我相信是的。”凯尔司绅士的脸变得一片煞白,支支吾吾地说。

“那么你呢,孩子?”大夫骤然转向布里特尔斯,问道。

“上帝保佑,绅士。”布里特尔斯一下子跳了起来。“我跟——跟凯尔司绅士一样,绅士。”

“那你们告诉我,”大夫讲道,“你们二位。可不可以发誓,楼上的那个孩子就是昨天晚上给人从小窗户里塞进来的那一个?说啊!快说!我们等着你们答复呢。”大家公认,大夫是世界上脾气最好的人,他竟然以这样吓人的愤怒口气提出这样一个疑问,已经让晕头转向的凯尔司和布里特尔斯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样是好。

“警察,请注意他俩的回复,可以吗?”大夫极其严肃地摇了摇食指,又点了一下自己的鼻梁骨,提请那位大人物拿出最大限度的观察力。“这事很快就要有点眉目了。”

警察尽可能摆出精明的模样,同时拿起了一直闲置在壁炉一角的警棍。

“你看得出来,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大夫说。“是这样的,绅士。”警察刚一回答,就拼命咳嗽起来,他匆忙中想把啤酒喝完,结果有一部分啤酒走岔了道。“有人闯进了这房子,”大夫讲道,“有两个人曾在刹那间瞥见一个孩子,当时硝烟弥漫,大家心慌意乱,又是一片漆黑。这所房子第二天早晨来了一个小孩,由于他碰巧又把胳膊吊起来了,这几个人对他大打出手——使他的生命处于极度危险中——还发誓说他就是那个贼。如今的疑问是,依据事实,这两个人的行为是否正当,假设属于不正当行为,他们又把自己置于何种处境?”

警察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说假设这还不算合理合法,他倒很想见识一下什么才算。

“我再问你们一次,”大夫的声音像打雷。“你们到底能不能指证那个孩子?”

布里特尔斯不解地看着凯尔司绅士,凯尔司绅士也大惑不解地看着布里特尔斯,警察把一只手放在耳朵后边,等着听他俩的答复。两个女仆和补锅匠欠起身体聆听着。大夫用犀利的眼光环顾四周——就在此刻,大门口传来一阵铃声和车轮滚动的声音。

“准是巡捕来了。”布里特尔斯大声宣布,他显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什么什么?”大夫叫嚷着,如今轮到他发呆了。“波雾街来的警探,”布里特尔斯举起一支蜡烛,答复说。“今天上午我和凯尔司绅士托人去请他们来的。”“什么?”大夫大叫一声。“是的,”布里特尔斯答复,“我让车夫捎了个信去,先前我一直很稀奇他们怎么没到这儿来,绅士。”“是你们干的?你们这些该死的——马车怎么这样慢,我没什么可说的了。”大夫说罢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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