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父走进来，眯缝着眼睛问道：“你们在预备吃饭么？”“吃的又不是你的！”外祖母说道。“但是你要愿意，就过来坐下和我们一起吃。这里有你的份。”外祖父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小声说道：“我要来点儿茶。”房间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只是我母亲原来所占的那个角落空着。另外在外祖父床铺上面的墙上，挂着一张纸挂，上边写着印刷体的几行字：
唯有救世主耶稣与世长存！希望您神圣的名字永远和我同在！
“这是谁写的？”外祖父没有回答我。过了一会儿，外祖母说道：
“这张纸值一百卢布呢！”“这件事跟你无关！”外祖父喊道，“我要把全部的东西都送人！”“现在你没什么可送的东西了。以前你还有东西时，也没送过人。”外祖母平静地说道。“闭嘴！”外祖父厉声喊道。角落里的箱子上放着一只装衬衣的筐子，柯里亚在这筐子中睡觉。这时他醒了，正在向外看着。他没认出我，静静地把脸转过去，闭上了眼睛。
好多坏消息在等着我。维亚希尔得天花死了，哈比去城里生活了，雅兹的下肢瘫痪，不能再动了。科斯特罗马告诉我这些不幸的消息后，睁大黑眼睛冲我说道：
“孩子们全都死得太早了！”“不是只有维亚希尔死了么？”“那还不都一样，只要离开了这条街，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这些朋友们跟你才刚熟悉，也成了好伙伴。可有些被家人送走干活了，有的死了。你们家的院子里，切斯诺科夫住的房子也换了新房客——叶甫塞延科一家。他们的孩子纽什卡还可以，很棒！他的两个妹妹，一个很小，另一个是瘸子，走路必须拄着拐，但长得特别漂亮。”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又说：“哥们儿，我跟丘尔卡都喜欢上她了。为她我们老是吵嘴！”
“跟她吵？”“不是！我们两个吵，跟她不怎么吵！”当日黄昏，我就见到了那瘸腿的姑娘。她从屋里向外走，来到院子里，不留神把拐杖弄掉了，无助地停留在台阶上，一双透明的手扶着栏杆上面的木条，十分瘦弱。我很想帮她拾起拐棍，可是手上扎着绷带不好使，忙了好半天，心中特别憋气。她站在我身边高的地方，小声笑着。“您的手怎么了？”
“烫伤了。”“我的腿瘸了。您也是住这个院子吧？您在院里住的时间长么？我在这儿可是待了好长时间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又说：“实在是太长了！”她穿着一件布拉吉，白底，上面还有浅蓝色的马掌形花。那衣服已经很破了，可是洗的特别干净。一条又短又粗的辫子垂到胸部。她那双眼睛大且严肃，她高兴地笑着，但我却不喜欢她。她那病身体仿佛告诉人们说：
“请你不要碰我！”我的那些朋友为什么会喜欢上她呢？“我的腿早就瘸了。”她情绪很高地说道，样子看起来非常得意。“我们家的女邻居对我施了魔法。她和我妈吵了一次架，为了让我妈生气，于是对我用了魔法。住院的时候，您害怕么？”“害怕！”我感到和她在一起儿不舒服，于是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
半夜的时候，外祖母亲切地把我喊醒。“我们走吧，可以么？为别人出点儿力，你的手会很快好起来的。”她拉着我的手臂，在黑暗中行走。外祖母轻轻地走到市民小房子的黑窗户前，在胸前划了三次十字，才将五戈比铜币以及三个甜面包分放到每一家的窗台上。接着再在胸前划十字，看着漆黑的天空，低声说：
“无比神圣的圣母呀！请给人们帮助吧！圣母，你眼前所有的人全是罪人。”
我们走得离家越远，周围越是荒凉，越是一点儿生气都没有。夜里的天空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不知从哪儿跑过来一只狗，停在我们面前，“汪汪”地狂吠起来。我靠紧外祖母，心中怕怕的。
外祖母安慰我：“没事儿！不过是只狗而已。现在公鸡已经打过鸣了，魔鬼不会再出来了。抓紧时间！已经很晚了。”
她招手把那条狗唤到跟前，摩挲它的毛说道：“当心点，小狗！不要吓着我的小外孙！”
那条狗在我的腿上来回蹭着，我们三个继续往前走。外祖母先后几次走到别人家的窗户面前，在窗台上放好“无声的施舍”。天渐渐亮了，“我的确非常累了。”外祖母说道：“我们该回家了。明天那些妇女们睡醒一看，圣母为孩子送了点儿礼物。虽然什么东西都缺，可是添点儿就管用。噢，阿廖沙，这儿的老百姓实在太苦啦！怎么没有一个人去关心他们？有钱的人想不起有上帝，即使末日审判他也不管，他既不把穷人当成朋友，更不会把他们当成骨肉。为搜刮黄金他竭尽气力，黄金变成地狱焚身柴薪！事情就这样！生活中，大家都应该彼此关心。天主关心咱们全家！我很高兴，因为你又和我在一起儿了。”我心中也暗自高兴，隐约地觉得我已经和一种永远难以忘怀的东西联系在一起儿了。“把它留在我们家么？可以么？”“那有什么不可以啊？假如它愿意，它就可以住在这里。我先喂它甜面包吃，我这里还剩下两个呢。我们在长凳休息一下吧！我实在是累了。”
我们在别人大门外的长凳上坐下来。那条狗紧趴在在我们的脚下，吃着那已经干硬的甜面包。外祖母接着说道：
“从前，这里住的是一个犹太妇女。她的九个小孩，一个比一个小。我曾问她说：‘您怎么生活呀？莫塞夫娜。’她说道：‘我和孩子随着上帝生活，我还能够靠什么人呢？’”
我靠在外祖母那暖和的身体上，睡着了。时间飞逝而去，记忆的洪流每天都给我的心灵带来一些儿新鲜的东西。新的印象使我偶尔沉醉，偶尔发愁，偶尔让我气愤，偶尔又逼迫我深思。
没过多久，我也千方百计想和那个瘸腿姑娘多见面了。我想和她聊天，要么默默地并肩坐在大门外的长凳上。她装扮得非常整齐，仿佛是只柳莺鸟。她动听地叙述着顿河上的哥萨克如何生活。她以前在那儿的叔叔家生活过很长的一段时间。他叔叔是油坊的一位机械工人。之后，她跟着做钳工的老爸迁到尼日尼来了。
“我还有一个二叔，他在为沙皇做事。”每到假日的黄昏，街上的居民都会走出自己的家门，到“大门外面”玩。小伙子和姑娘们起身到墓园里跳圈舞，成年人都去馆子里喝酒，街上只留下妇女和孩子。妇女们坐到自家大门外的长凳上，或是索性在大门外的沙土地上坐着。她们大声谈论，争吵斗嘴，辩论是非。孩子们则玩棒球，玩“扔棒子”和“马斯罗球”。然而，无论这游戏是怎么诱惑人，我们三人——科斯特罗马、楚尔卡和我，始终都没忘记跑到瘸腿姑娘那儿去炫耀一下。“柳德米拉，你看！我把五个圆柱都打到圈外去了。”她微微一笑，赞叹地不住点头。原来我们三人玩的时候，总是站在一块儿。如今楚尔卡和科斯特罗马总是分开，他们各自站在一边，费尽心机的显示自己的能耐和力气。为了这个游戏，他们甚至常闹到流眼泪，最后扭打起来才结束。有一次，他们打到了一起儿，发疯的打了起来。大人只能出面干涉，把凉水浇到了两个仇人的身上，如同对打架的狗一样。
柳德米拉在长凳上面坐着，那只没有瘸的脚不停地跺着。那两位勇士刚滚到她面前，她就用拐棍推开了他们。她担心地喊起来：
“不要，不要再打了！”她面色苍白而发青，双眼里的火花熄灭了。还有一次，科斯特罗马接连输了楚尔卡两盘“扔棒子”，于是他藏到食品杂货店的柜台后面，默默地哭泣。他的样子确实很可怕，紧咬牙关，高高颧骨耸着，板着瘦得皮包骨头的脸，阴沉的眼眶中还不停地流泪。
我反复劝慰他，可他却依然气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着瞧！我要找一块砖头砸破他的脑袋！让他看一看！”
楚尔卡却十分得意，在街上炫耀自己。他把帽子歪着戴在头上，双手插进裤兜，吹嘘说：
“我很快就学会抽烟了。我试了两次，老想吐。”我不喜欢这样，而且我已经感觉出来，自己正在慢慢失去这个朋友。我觉得这一切全怪柳德米拉。一天黄昏，我在院子里整理我捡来的骨头、旧布等废品。柳德米拉走到我跟前，摇晃着身体、挥着右手。“您好啊！”她说道，接连点了三次头，“科斯特罗马总是跟你在一起玩吧？”“是的！”“那楚尔卡呢？”
“楚尔卡不和我们一块儿玩了。这都怪你，他们两个都爱上你了，为了你打架。”
她的脸立刻就红了，解释说：“您怎么这么说！这些不是我的错！”“你为什么让他们喜欢上你？”
“又不是我强迫他们喜欢的！”她气愤得离开了，一边走一边说：“这简直是瞎闹！我已经十四岁了，比他们都大。男孩子不应该喜欢比自己大的姑娘。”
“就你知道得多！”我故意惹她生气，“但是那个老板娘，就是赫雷思特的姐姐，年纪也很大了，还不是照样跟那些小伙子们勾搭！”
“您什么都不知道！”她带着哭腔着急地说道，美丽的双眼射出动人的光芒，“老板娘是个毫无顾忌的女人，她怎么能跟我比呢？我还很小呢！谁都不能动我一下，捏我一把也不行。您应该先去读一遍《堪察加女人》的第二卷，然后再来跟我说！”
她哭着离开了。我觉得对不住她。她的话里包含着我听不明白的意思。我的小伙伴为什么要捏她呢？他们还说喜欢她呢！
第二天，为表达对柳德米拉的歉意，我用两戈比买了一些麦芽糖。我知道她喜欢吃这种糖。“你想吃糖么？”
她佯装愤怒地说：“给我走开！我不跟您玩！”不过最后她还是接过了糖。“您怎么不用纸包着，看您的手这么脏！”“我洗过了。可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
她伸出一只既白净又暖和的手，拉着我的手，认真地看了看说：
“您把手搞得这么糟糕。”“你的手指不也扎了很多的针眼儿。”“那都是用针扎出来的，因为我要做很多针线活儿。”过了一会儿，她转过身看了我一眼说：“您听好，我们现在找一个地方，一起儿看《堪察加女人》行么？”接着，我们开始寻找一个能藏起来的地方。最后我们计划偷偷地到浴室的更衣室里去。那里尽管光线不好，不过能在窗口坐下。窗口对着一个脏乱的角落，恰好在一个储藏室和一个屠宰场当中，人们都不常到那里去。她倚着窗子斜身坐下，把那条瘸了的腿放在长凳上面，健康的腿则刚好垂在地板上。她手里捧着一本很破的小书，遮住脸读了好多艰深且乏味的字。但我坐到地板上面，情绪激动的瞧她严肃的眼睛宛如两个浅蓝色火花一样在书上挪动。有时候，她满含热泪，嗓音发抖的念出那些我不认识的字和句子。我的狗在我的膝盖上打瞌睡。“您在听么？”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那些拼凑在一块的字让我越发激动，令我无法忘记把它们重新编一下，整理成诗歌的形式。天很快黑了，柳德米拉把她那只拿着书且特别白的手放下，问道：
“这本书特别好吧？如今您知道了吧？”从那天黄昏开始，我们常去那个更衣室坐着。令我兴奋的是，没多久柳德米拉就扔下《堪察加女人》不看了。至于这本书中到底写些什么，我无法回答。而此书确实是永无止境，我们刚开始看第二卷，后面就有第三卷了。听她讲，第三卷后面还有第四卷呢。
阴雨的日子，尤其不是周六，我们特别高兴。院子里下着瓢泼大雨，没有别人会到这个院子里来，也没有谁会来看这个角落。柳德米拉很担心我们被别人看到。
她小声问“您知道那样的话，别人会怎么想么？”我当然知道！我也怕被人家发现。我们坐在那里闲聊，有时我讲外祖母的童话，而柳德米拉则叙述梅德威季查河周围哥萨克的生活。
她叹了口气说：“那个地方多好呀！这儿算什么地方啊？生活在这里的都是一些要饭的。”
从那时起，我就暗下决心：长大后一定要去梅德威季查河转一转。
不久，对我们来说，这个更衣室就没有用了。柳德米拉的妈妈找到了一份毛皮工厂的工作，每天一大早，就会去工厂上班。她的妹妹在学校里读书，哥哥则去一家磁砖厂工作。所以阴雨天，我就常到她家中去，帮她做饭、收拾房间和厨房。她微笑着说：
“我跟您就像一对夫妻，只不过我们不在一块儿睡觉。我们过得甚至比夫妻都好，那些丈夫都不帮妻子做活的。”
有钱的时候，我就买一些糖果，坐在一块喝茶。我们用凉水把茶炊冲冷，免得柳德米拉那爱嘟囔的妈妈猜出我们偷偷烧茶炊。有时，外祖母也来我们这儿，坐下织花或刺绣，讲一些动人的童话。每当外祖父到城里去，柳德米拉就费力地来我们家，我们会高兴地大吃一顿。
外祖母说道：“我们生活得多幸福啊！自己挣钱！自己快乐！”
她鼓励我们的友情。
她用最简练的话告诉我们说：“小伙子和姑娘要好是好事儿，不过千万不能胡来。”
她的解释，让我明白：一朵花含苞待放时，是不应当采摘的，要不然这朵花就不会吐露芬芳，也不能结出果实。
我们没想过“胡来”。可是这不阻止我和柳德米拉说些那种人们平常不说的事。当然，我们是无奈的时候才说的，因为两性关系常常以粗俗的形式让我们看见，这让我们很生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