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进厨房，低头默想，应该从哪里开始呢？然而我绘图的研究，到这里就结束了。老主妇奔到我面前来，怒气冲冲地冲我说：“你还想学习绘图么？”说完，她一把扯起我的头发，把我的脸对着桌面磕去，我的鼻子跟嘴唇都被磕出了血。她跳起身来，撕碎了图纸，绘图工具也被她扔出老远。接着，她两只手叉腰，得意洋洋地叫道：“咳，我让你画！把手艺教给别人，赶走自己唯一的亲生兄弟，这绝对不成！”
主人跑进厨房，他媳妇也踉跄着跟了进来。接着，一场大闹就又开幕了。三人不住地吵着，骂着，大声哭闹。最后，女人们离开了，主人则冲着我说：
“现在，你先把这些东西抛开，别学了！你也亲眼看到了，这都闹成什么样子啦！”
他一副很窝囊的模样让我同情。他一直让女人们哭闹的声音搞得不知所措。
我就知道老妖婆不同意我学习，故意干涉我。于是我在坐下来画图之前，总是先问她：“您还有什么事要干吗？”她紧锁眉头回答说：
“等有了事儿，我就喊你。快去吧！到桌子那里瞎折腾去吧！”
没过多长时间，她就会给我找件事儿做，要么就说：“大门外的阶梯打扫干净了么？屋子的墙角都是土，你快去扫干净！”我只好跑着去看，不过哪有什么土呀。“你居然敢和我顶撞？”她冲我喊道。有一天，她把格瓦斯倒在我所有的图上。还有一次，我的图上被她弄上了圣像跟前的灯油。她跟一个小女孩一样，总是调皮捣蛋，并且还靠愚笨的伎俩，掩饰自己的诡计。我还从未见过像她这样快、这样容易动怒、这样喜欢记恨所有人与事的人。就一般情况而言，大伙儿都爱埋怨，但是她埋怨起来特别有劲儿，仿佛歌唱一样。
她爱儿子，爱得几乎都快发疯了。这样的力量使我觉得既好笑又恐惧，我只能把这样的力量称为疯狂的力量。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清晨，她祷告完后，站在炉炕前的踏板上，一对胳膊肘靠在床边，口中不住地说着：
“我亲爱的儿子……愿姑娘们成群地追求你。”听了她的话，我禁不住想笑。维克多笨拙，性情也懒散，大大的鼻子，又傻又倔，满脸的雀斑，如同一只啄木鸟。有时候，母亲的嘟囔声把他弄醒了，他就迷迷糊糊地抱怨说：
“走开！妈！您干嘛总是对着我的脸嘟囔，没法活了！”
有时候，她温和地从炉炕上下来，微笑着说：“行！你快睡吧！睡吧！简直是没大没小！”有时候，她也会双腿一弯，靠到炉炕旁，不住地喘着粗气，恶狠狠地教训儿子道：
“你说什么？狗东西！你居然敢让你老娘走开？噢！你啊，简直是我夜里做的丑事，该死的魔鬼把你塞到了我的肚子里，你怎么不在出生以前就死掉啊！”
她嘴里咕哝着，那粗俗的，大街上醉酒的人常说的脏话，不堪入耳。
她睡觉特别少，就算睡着了也不安稳。有的时候，她一晚上会从炉炕上跳起身来好几回。那时，她会蹦到我睡的长椅子前，把我喊醒。
“您怎么啦？”“不要说话！”她小声说道，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黑暗中的什么东西，手在胸前划着十字。“上帝呀！伊利亚的先知呀！女殉教者瓦尔瓦拉！祝福我吧，别让我猝死！”
她双手不住颤抖的点燃了蜡烛，那长着大鼻子的圆脸吓得肿胀了起来，一对灰眼睛惊恐不安地不停地眨着。
老太婆小心翼翼地从炉炕上走下来，光着脚板来到房屋的角落。在那里，洗手槽上挂着一只带耳朵的洗手器。
她一边喘气，一边咕噜咕噜地喝水。接着，她透过窗户玻璃上那薄薄的冰花，往外面看着。“宽恕我吧！天主，免去我的罪过吧！”她低声祈祷。
有的时候，她把蜡烛熄灭，跪在地上，委屈似的低声说：
“谁爱我啊？天主！谁会需要我啊？”她虽然经常虐待我，但那既厚又肿的脸上，不时还露出一副忧虑悲伤的神情，眼中满含泪水，通情达理地说道：
“我活得容易么？生了孩子，把他们抚育成人，我这是为什么？给他们做老妈子，难道这叫享受么？儿子了结婚就忘了娘，你说说，这公平么？嗯？”
“不公平。”我乖巧地回答说。“不错吧？事实就是这样。”然后，她毫无廉耻地说起儿子的媳妇来：“我和儿媳妇一起洗过澡，看过她的身体。不晓得他相中了她哪方面，她也算作美人么？”谈到男女间的事情，她的言语十分肮脏。最开始，我听后十分厌烦，可是往下听便不再厌烦了。反而渐渐觉得有了兴趣，仿佛她的话中，包含着沉重痛苦的真理。
“女人就是有一种魔力，连天主也被她欺骗过！你瞧！”她拍着桌子不住地骂道，“就是因为夏娃，人类才都必须到地狱里去，你瞧瞧！”
她一提到女人的魔力来就会不住嘴地唠叨不休。我感到她希望用这话来恐吓人们，特别是“天主也被夏娃欺骗过”这句话，在我心里留下了特别深的印象。
在我们的院子中，有和上房一样大小的厢房。两座房子总共住了八户人家，其中四家是军官，第五家住的是团队的神父。院子里都是勤务兵，通信兵，洗衣妇，老妈子和厨娘。我常到他们那儿去，在每一个灶房里，一些争风吃醋的丑陋场面时常上演。那些当兵的经常和自己的同事，房东家的土木工人们打架。连女人他们都打，院子里到处都是淫乱——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忍受不了性欲带给他们的渴望。这样的生活实在是太枯燥了！淫乱的肉欲，强者肮脏的吹嘘充斥着这种生活。我的主人们在每次午饭，晚茶，夜饭的时间里，一直会毫无厌倦的，粗俗地谈论一番。老婆子对院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特别清楚，一直都是兴奋的，幸灾乐祸地谈论着。
年轻主妇的厚厚嘴唇上挂着微笑，一言不发地听她说。维克多则放声大笑。主人往往紧锁眉头说道：
“妈，不要再说了！”“我的上帝！连话都不让我说了！”老婆子嘟囔道。维克多却怂恿道：
“说！你怕什么？反正都是一家人。”大儿子对母亲是既厌烦又同情，极力避开跟她单独在一块儿。倘若碰到一块儿，做母亲的肯定会跟儿子唠叨儿媳的毛病，还要跟儿子要钱。他赶紧拿出一个或三个卢布，或者几个银币递到她的手里。
“妈，您要钱去做什么？不是我不想给您，而是您要钱没有用处。”
“我要施舍乞丐，还得买蜡烛去教堂。”“行了吧！什么施舍乞丐？您这样一定会宠坏维克多的！”
“你不爱弟弟，这是你的罪过。”他甩甩手，站起来离开了。维克多总是讽刺自己的母亲。他的嘴太馋，动不动就喊饿。每个星期日，他母亲做油煎饼，总是专门偷出几个放在罐子里，藏到我睡的那张床底下。维克多祷告完回家，就把罐子拿出来，口中咕哝道：
“怎么不多留点儿？老家伙！”“你快点儿吃吧！别让其他人瞅见！”“您怎么糊涂了。我非得说出来，说您怎么把油饼偷偷藏着给我吃，简直就是块木头！”有一次，我取出罐子，偷偷吃了两个油煎饼，还被维克多打了一顿。他特别厌烦我，跟我特别厌烦他一样。他总爱捉弄我，一天让我为他擦三次皮鞋。到了晚上，他在高板床上睡时，常把床板推开，从板缝里朝着我的头吐口水。
他的哥哥经常说“母鸡畜生”，维克多也特别想学他哥哥，经常说一些俗语。然而他们说得都十分荒唐无聊。
“妈，往后看，我的袜子放哪儿啦？”他时常问一些很愚蠢的问题，打算把我难住。“阿列克谢，你给我讲讲，写成‘蓝’，为什么念成‘胶’？为什么说‘墓穴’而不说‘猫梳’？为什么要用‘责备’而不用‘别哭’？”
我反过来问他们。“怎么能够这么说呢？”他们就骂道：
“你瞧！好一个老师呀！一定要把你的耳朵摘下来。”
可是耳朵怎么能够“摘下来”呢？只有花，草，核桃才能摘下来。
他们用力抓住我的耳朵，想证明耳朵是能摘下来的。然而我不信，得意地对他们说：
“耳朵毕竟还是摘不下来啊！”我生活得根本不好，外祖母来看我时，我的心里就更加不好受了。她总是从后门进来，进到厨房后对着圣像划一个十字，接着冲妹妹深深地鞠一躬，这鞠躬像是有千斤重物，压得我不能喘息。“啊呀！原来是你呀！阿库琳娜！”主人不屑的接待我的外祖母。我没有认出外祖母。她的嘴巴紧闭着，一副拘束的模样，脸上的神情和往日完全不一样，轻轻地坐在门口脏水桶旁长凳上，仿佛干了坏事一般，一言不发，非常恭顺地回答妹妹提出的问题。
这使我觉得难受，于是就气愤地说：“您怎么可以坐在这种地方？”她爱怜地眨眨眼，用一种教训的语气对我说：“少说话！你不是这儿的主人！”“他很爱多管闲事，就算你打他骂他都没有用。”老婆子开始数落起我来。她幸灾乐祸地问姐姐：
“怎么样？阿库琳娜！还是过着叫花子一样的生活么？”
“这没什么了不得啊？”“只要不怕丢脸，是没什么大不了得的。”“据说基督曾经也是靠讨饭过日子的。”“这样的话是那些邪教徒讲的，是糊涂人讲的。您是老糊涂了？还是怎么着？居然也把这话当真了。基督可不是什么叫花子，那是天主的儿子，圣经上说的。他到世界来，是要荣耀地审判活人和死人的。就算死人都受审判，不要忘了，我的老姐姐，就算把骨头烧成灰，也逃不过他的审判。基督要惩罚您跟瓦西里的骄傲，原来你们非常富有时，我偶尔去求你们帮忙。”“那时候，我们可竭尽全力帮过您。”外祖母很平静地说道，“但您知道，上帝却惩罚了我们！”“这只不过是一点点，还差得远呢！”
年轻的主妇从屋子里走出来，很客气地对着外祖母点头说：
“请到餐厅里来，没关系，请您过来吧！”姨姥看着外祖母的背影喊道：“把鞋底擦干净点儿！乡巴佬总是拖泥带水的！”主人十分高兴地招待外祖母。“聪慧的阿库琳娜！生活过得还好吧？卡希林他老人家如今可好？”“您还是那么勤恳地干活？”“总是这样干着，跟囚徒一样！”
外祖母和他聊得很亲热，也很投机，然而却不失长辈的风度。谈话时，他也曾提起我的母亲：“不错！瓦尔瓦拉·瓦西里耶芙娜！是个多好的女子，甚至有点儿男子汉的气质呢！”
他的老婆打岔儿，对着外祖母说：“您可还记得？我过去给过她一件斗篷，黑绸子镶有珠边的？”
“怎么不记得呢？”“那斗篷还没穿过呢！”
“可是呢。”主人嘟囔道，“什么斗篷，短衬衫啊？生活呀！实在是太伤脑筋了！”
“您都在说些什么呀？”她质问道。“您说我吗？没说什么。生活好了就容易过，好人却容易死。”“我不明白，您这话什么意思？”主妇有点不安起来。过了一会儿，她带外祖母去看她刚刚出生的孩子。
我正准备把用过的茶具收拾下去，主人若有所思地小声对我说：
“你的外祖母确实是个很不错的老太太啊！”我特别感激他的这句话。然而等我和外祖母独自在一起时，我十分痛心地对她说：“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为什么来啊？您早就就知道他们都是什么样的人。”“唉，阿廖沙！我当然很清楚。”她那十分好看的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看着我答道。这一来，我倒有些难为情了。她当然什么都看得出来，什么事情都清楚，甚至我内心怎么想的她都知道。
她小心地转头看了一眼，看有没有人过来，接着，搂住我，亲切地说道：
“你要不在这儿，我是怎么会到这里来。我为什么会找他们？还有就是，你的外祖父病了，我要服侍他，无法子干活，家里没有钱了。还有，萨沙被我儿子米哈伊尔赶了出来，我还得管他的吃喝。这儿说好一年发你六个卢布，你来这儿都六个月了，少说也得发一个卢布吧。”她把嘴贴在我耳边轻轻说：“他们让我骂你一顿，教训教训你，说你谁的话也不听。我的宝贝儿，你必须要坚持，再在这里忍上两年，直到你能站得住脚。你一定要忍耐，明白么？”
我同意忍耐，但是这确实很难。为了度日，我一天到晚不住地忙，这样乞丐般枯燥乏味的日子不住地压迫我，就像是在做梦。
这一年春天，我最后还是逃掉了。一天清晨，我到小铺里为主人买喝早茶时要吃的面包。小铺老板正在跟老婆吵架。我到那儿后，他们接着吵。后来老板用磅秤上的砝码冲着老婆的额角砸过去。她跑到了外面，但是很快就摔倒在街上。一群人马上围了上来，大伙儿把他老婆抬上一辆四轮马车，送到医院。我跟在那辆马车后面跑，不觉的跑到了伏尔加河堤岸上，手里还攥着那枚二十戈比的硬币。
刚开始的几天，我一直在堤岸上闲荡，去好心的装卸工人那儿要点儿饭吃，夜晚和他们一起住在在码头上。后来，一位装卸工对着我说：
“听我说！小伙子，你不应当在这里闲逛！到‘善良号’轮船上碰碰运气吧！那里正在找一个洗碗工人。”于是我去了。轮船的食堂老板身材高大，戴一顶没帽檐的黑缎子帽，满脸胡子。他那两只浑浊的眼睛由眼镜里边看着我，小声说道：“一个月两卢布！先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但是我没什么身份证。食堂老板考虑了一下，提议说：
“那把你的母亲叫来。”我赶忙去找外祖母。她同意了，同时还说服外祖父到手工业行会去给我办了身份证。她跟我一起来到轮船上。
“行。”食堂老板望我们了一眼，说道：“跟我来吧！”他带我走到轮船的尾端。一个身材魁梧，身穿白上衣，头戴白帽子的厨师正坐在小桌的旁边喝茶，嘴里还叼着一根粗大的烟卷。食堂老板把我推到他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