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暗感到惊讶：人总是在一个时间内思考着非常多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缠在一块儿，捉也捉不着，所有的都在不停地运动和变幻中。
《莫斯科小报》里的文章太少，不够一个晚上来朗读，我就提议取出他们卧室床下面的杂志来朗读。年轻的女主人带着不相信的表情说：
“那里头全是一些画片，有什么可看的？”不过他们的床下面除了搁着《绘画评论》之外，还有《火花》。于是我们就念萨里阿斯所著的《佳青——巴尔契依斯基伯爵》。东家非常喜欢小说中有点呆头呆脑的主人公，他无情地嘲笑那位纨绔子弟的不幸的遭遇，泪水都笑了出来：
“哎哟，这玩意儿写得可真逗！”“这恐怕全是胡说八道。”年轻的女主人说道，以表明她自己独特的看法。这些图书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帮助。我争取到了把杂志带到厨房里去的特权，这样半夜就能够起来读书了。说起来也算我幸运，因为这次保姆的狂饮病犯了，喝得烂醉如泥，老太婆就挪到育儿室那边去睡觉了。维克多鲁希卡一点儿也碍不到我的事，他等到家里所有的人都睡熟以后，就偷偷地穿好衣裳，不知道到哪里去了，直到清晨才回到家里。他们不叫我使用灯火，但是我又没钱购买蜡烛。于是我就偷偷地开始收集几个烛台上留下的蜡油，全部搁在一个放沙丁鱼的罐头盒中，放上一些长明灯中的油，再拿细线搓捻成细灯芯。每到晚上炉灶上就会燃起烟雾弥漫的灯火。
每当我翻动一本大书的书页时，灯芯里的红色火焰就抖动摇晃，几乎要熄灭了。但是所有这些不便，全部都在欣赏画片与读画片解说词的愉快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经常有一整句的话在我脑海中长期的滞留，痛苦得就如同手指头扎进了木刺，阻碍我想其他的事情。
我曾记得读过一首古怪的诗：
匈奴人的国王阿提拉，身上穿着钢盔和铁甲，越过荒无人迹的旷野，如坟墓那般阴沉寂静！
紧紧地尾随在他身后的，是一群黑压压的许多武士，他们叫嚷着：
罗马到底在什么地方？强大的罗马你在何方？
我知道罗马是一座大城市。但是匈奴是什么？我不明白却非想弄明白不可。于是我在方便的时间向我的东家请教。“匈奴？”他惊讶地重复着这个词语，“鬼才知道这是什么！肯定是胡编出来的。”随后他不认为是这样地摇了摇头说：“这些无聊的事情在你的脑袋中无休止地出现，这可不是好事啊，彼什柯夫！”不管如何我都要弄明白它。
我想团队中的司祭索洛维耶夫肯定知道匈奴是什么，一次我在院子中拦住他问。
此人面色惨白，一副生病的模样，两只红眼睛上的眉毛也没有了，蓄着稀稀拉拉的黄色胡须，总是怒气冲冲的。他将黑色的拐杖向地上一戳，向我说：
“这个和你有什么关系啊？”我确信有关“匈奴”这个词语，要到药房去问药剂师才可以弄明白。药剂师长着一副聪明人的面孔，大鼻子上顶着一副金边的眼镜，总是和蔼地看着我。
药剂师巴威尔·戈尔德堡告诉我说，“匈奴原本是一个游牧的民族，就如同吉尔吉斯人似的。但是这个民族已经消失了，人全部也都死光了。”
听到这个以后我心中既难过又懊悔，由于这个词使得我烦恼了那么长的时间，谁想到它的含意竟是这样的简单。
然而我还是感谢“匈奴”。自从我为它大伤脑筋之后，诸如此类的词汇就不像以前那样的困扰和折磨我了。并且幸亏这个“阿提拉”，我才能够和药剂师戈尔德堡相识。
此人知道所有难以理解的词语，他握有打开所有秘密之门的钥匙。他的话如同小钉子刺进我的脑海中去：“伙计！词语就好像是树上的叶子，要弄明白树叶为什么是这样，就必须了解这棵树是怎样生长的。要想做到这些，那就必须学习！书本就如同一个千姿百态的美丽花园，那里什么样的东西都有，有让人快乐的，也有让人痛苦的。”药剂师十分简明的教育，让我越来越庄严地对待一本书。在无形中书本成了我生活里必不可少的东西，就如同酒对于酒鬼那样。我察觉得出周围的人是没有本事建立丰功伟绩的，他们的生活和书本讲述的全都毫无关系。我不喜欢过这种的生活！
从那些画片的解说词里，我得知在布拉格、伦敦、巴黎这些城市的街道又直又宽，房屋与教堂也另有一种建筑格调。那儿没有接连六个月的看不到尽头的冬天，把人憋在屋子中不能出去。那儿也没有大斋，让人只能吃酸白菜、腌蘑菇、燕麦面、马铃薯和难以下咽的亚麻子油。如今，我既然可以拿它和我从书中了解的那种生活作比较，我就越发感到乏味。我一边看书，一边感觉自己比过去的身体健壮了很多。如果没有书，我就变得没精打采，懒懒散散的，并且记性差得不同寻常，这样的情况过去从来都没有过。
我清楚地记得，恰恰是在这些空洞的日子中，出现了一件神秘的事情。一天晚上，人们都睡觉了，忽然大教堂里响起了洪亮的钟声。声音立刻惊醒了家中所有的人，他们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就猛地扑向窗口，彼此问道：
“是不是火灾？是在敲警钟么？”能够听见其他住宅中也乱成一团，每一个地方的房门都砰砰直响。有一个人拉着一匹马奔过这所院子。老太婆喊着说，这是说明有人在劫掠大教堂。我的东家就打断她的话说：
“妈，不要说了。要知道，谁都可以听得出这不是敲警钟！”
“噢，那就是大主教去世了！”维克多鲁希卡从他的高板床上跳下来，穿好衣服，咕哝道：
“我知道出了什么事情，我知道！”我的东家吩咐我到阁楼上去瞧瞧有没有火光。我就立刻奔了上去，从天窗处爬向屋顶，不过没有看到火光。那口钟在安静的寒冷空气里不慌不忙，当当地响着。在黑暗里一些模模糊糊的人影跑来跑去，踏着雪吱嘎吱嘎地响。雪橇的滑铁在吱扭吱扭地乱叫。钟声响得更加强烈了。我返回屋子里。
“没有发现火光。”“唉，天主呀！”我的东家一边说，一边披上大衣，戴上便帽，并迟疑地开始将脚向套靴中伸。他妻子央求他说：
“你不要去了！算了，你不要去了！”“多嘴！”他训斥道。维克多鲁希卡也穿好了衣服，有意惹得人们着急，说：
“我知道！”东家非常快就从街上返回来。他静默地奔上楼梯，打开外室的大门，声音低低地说：“沙皇被刺了。”“被刺！”老太婆尖叫了一声。
“被刺，是一个军官对我说的。这可怎么办才好啊！”维克多鲁希卡在拉门铃。进来后他没精打采地把外衣脱下，气愤地说道：“我还认为是打仗了呢！”
随后，他们一家人坐下来喝茶，平心静气地谈论着，只是声音非常低，小心谨慎。那口钟停止了鸣响，街道上又恢复了寂静。接连两天他们都经常出门到其他的地方去，客人们也经常来找他们，详尽地说着一件事情。然而东家全家人把报纸都藏起来，不准我读。我就向西多罗夫询问沙皇为什么被刺，他却压低嗓门回答道：
“此事是不准说的！”这个事件被人非常快地忘记了，生活中的琐事也将它淹没了。可是没过多长时间，我亲身经历了一件非常不高兴的事情。
那是一个礼拜日，东家人早早的外出做弥撒去了，我在家中烧上茶炊之后，就来到屋子里打扫。此时这家人的孩子悄悄地跑进厨房，把茶炊上的水龙头给拧掉，钻到桌子下面坐着玩。这个茶炊的内膛中有大量的木炭，水流光之后，茶炊开始烧焊。我在其他的屋子里听到茶炊发出极响的反常声音，就急忙跑进厨房一瞧，吓了一大跳：整个茶炊全部变成了青色，不断地摇来晃去，似乎要从地上蹦起来一样。水龙头的那个管子也已经开焊了，悲痛地垂下来，茶炊的盖子也歪倒在一边。一滴一滴的锡液从茶炊的把手下面流了下来。这个青得发紫的茶炊就好像喝得烂醉如泥一般。
这时门廊里响起了门铃的声响，我赶紧出去开门。老太婆问我茶炊是否烧好了，我回答的非常简短：
“好了。”这句话是由于惊恐害怕脱口而出的，但是最后我还是遭到了一顿毒打。我的后背就如同枕头一样鼓起来。我的东家只好在第二天中午将我送进了医院。
一位瘦削高个儿、长相滑稽的医师为我检查完伤之后，用深沉的男低音安静地说：
“遭到这样的毒打，必须要报官。”东家的面孔涨得通红，两只脚在地上不断地磨着，小声对那个医师说了一些话。只见医师将目光穿过他的头朝前看，简单地答道：
“这不行，我做不到。”之后这个医师对我说：“您想报官么？”我身上很疼，但是我说：“我不想，您赶紧为我治疗吧！”
于是我被送到了另一个屋子中，趴在一张桌子上。那个医师用一把凉得让人很舒服的镊子向外拔那些长长的木刺，并很有趣味地说：
“他们将你这一身皮折腾得真好，朋友，保证连一滴水也钻不进去！”
他做完这类使人痒得难挨的工作之后，说道：“一共拔出了四十二根长木刺，明天这个时间你再过来换绷带。你常常挨揍么？”我想了一下，回答道：“我从前挨过的揍才多呢！”医师用他那低沉的男低音放声大笑：
“没错，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一切都在变好呀！”
他将我带到我的东家跟前，交代道：
“把他带回去吧，总算治好了！明天再过来，需要换绷带。算您运气不错，他倒是一个乐天派呢！”
我们乘上一辆出租马车之后，东家对我说：“过去我也挨揍，那有什么办法呀？你好歹还有我同情。而我却连一个同情的人都没有，一个都没有！人是处处存在，拥拥挤挤，但是说到怜悯我，那就连一只小狗都没有！哼，那些母鸡畜生！”
整个路途中他不断地骂着。我同情他，也非常感谢他，由于我们之间能互相面对的谈话。
东家所有的人好像欢迎寿星一样迎接我回来。他们强迫我详尽地说医师怎么为我治疗，讲了些什么话。她们倾听着，不断地惊呼，全神贯注地吧嗒嘴唇，紧皱眉毛。她们对于疾病，对于悲痛，对于所有不快乐的事都会表现出带有紧张的乐趣，真是叫我感到惊讶！
我察觉得出他们对我很满意，由于我没有告她们。趁此时机，我就请求她们允许我去裁缝师傅的妻子那里借书来读。他们不敢拒绝我，唯有老太婆惊奇地喊了一声：
“嘿，这小东西！”几天的时候过去了，我来到裁缝师傅的妻子眼前。
她和蔼地说：“其他人对我说你生病了，送进了医院。你瞧，那些传说是多么的不真实啊！”
我什么都没说，我不想让她知道事情的真相：那些野蛮又可悲的事情为什么叫她知道呢？她和其他人不同，这实在是好极了。
我又能开始看大本的书了。大仲马、彭桑·杜·特里尔、蒙台潘·沙科涅、加博里奥、艾玛拉、布阿果贝等等他们的书，我一本接着一本地看，速度非常快，心里也非常的高兴。我觉得自己在过着一种不平凡的生活，这样的生活快乐得激动人心，使人精神振奋。我那盏自己制作的小灯又冒起了浓浓的黑烟，我完全沉入到了读书的快乐当中。我的眼睛有了一点儿毛病，老女主人就频繁地警告我说：
“你等着瞧吧，你的眼珠子早晚会爆裂，眼睛迟早会瞎的！”
在那个裁缝和他的妻子搬走之前，已经有一位年轻的、眼睛乌黑发亮的太太领着她的母亲与一个小女孩，住进了我东家住宅的楼下。那位母亲是一个老太婆，白发鬓鬓，琥珀烟嘴一刻也不离嘴。那位太太确实长得非常美丽，十分严肃、高贵，说起话来的声音低沉且让人喜欢。不管看哪一个人，她总是将头先抬起，眼睛眯成一条小细缝，好像其他人离她很遥远似的。一个名字为邱弗亚耶夫的士兵，在她家里做粗重的工作，几乎每天都将一匹瘦瘦的枣红马拉到她的住宅跟前。然后那个太太走出家门，身穿一件很长的银灰色的丝绒连衣裙，手上戴着一副喇叭口的白色手套，脚穿一双黄色的皮靴。她一只手中握着柄上镶有淡紫色宝石的马鞭，将衣裙拽上，另一只小手摸着马的脸颊。那匹马就亲热地露出牙齿，斜着火红的眼睛望着她，浑身发抖，用蹄子慢慢地刨着硬硬的土地。
“罗贝尔，罗贝尔。”她低声叫着马的名字，声调很低，随后使劲儿拍一下那匹马弯得非常漂亮的脖子。
她的美丽是一种极少见的漂亮，永远带给人一种新鲜感，好像总是第一次看到，并且永远让人的心中充满着醉人的快乐。我望着她，心中思忖道：狄安娜？普阿提耶、皇后玛尔果和年轻的女子拉·瓦里艾以及那些历史长篇小说中的其他美丽的女主人公也一定长得像她这样漂亮。
在她的身边，经常有驻扎在这座城市的一些军官们簇拥着，每到晚上都在她的家中弹钢琴、弹吉他、拉小提琴、唱歌、跳舞。去得最频繁的是奥列索夫少校，他一直在她身边绕来绕去。此人头发花白，短短的小腿，胖胖的身体，红红的脸膛，全身上下都是油光光的，看起来像是一个轮船上的机械工人。但是他弹吉他非常的熟练，就好像是这个太太的奴仆。
小女孩才五岁，长得也和她的母亲一样漂亮。她的头发打着卷，胖乎乎的，那双浅蓝色的大眼睛安静严肃而又有所盼望地望着人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