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就是!”小姐们全拍手喊道。“那可是不行!”弗比斯答道。“她应该早把我忘了,而我连她叫什么也不知道。但是,既然小姐们都愿意,那我尽力吧。”于是,探身到阳台栏杆上喊道:“小妞!”跳舞的姑娘此刻没有敲手鼓,向喊声的地儿望去,炽热目光落在弗比斯身上,一下子停了下来。“小妞!”队长又喊道,勾勾手指示意叫她过来。那个少女再望了他一眼,脸上马上浮起红晕,好像双颊被烧着了一样。她把小鼓往腋下一夹,穿过目瞪口呆的人们,向弗比斯叫喊她的地方走去,步履缓慢而踉跄,目光迷乱,就像一只鸟儿经不住一条毒蛇的诱惑这般。
过了一会儿,帷幔门帘撩开了,吉卜赛女郎出现在房间门槛上,脸红得像颗苹果,手足无措,上气不接下气,一双大眼睛看着地下,不敢再上前一步。
贝朗日尔乐得鼓掌。跳舞的姑娘依旧站在门坎上不动。她的出现对这群小姐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作用。显然,所有这些小姐人人心中都同时产生了一种道不明的念头,想法取悦那个英俊的军官,他那身贵气的军服是她们卖弄风情的中心点;而且,有了他以后,她们之间便默默展开了一场你拿我夺,虽然她们自己不肯承认,但她们的言行举止,每时每刻都不显现出来。不过,她们的美貌个个不相上下,彼此角逐起来,也就势均力敌,每人都有赢的机会。吉卜赛女郎的出现,猝然打破了这种平衡。她的娇艳,真是倾国倾城,她一出现在房门口,就好像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光辉。在这间拥挤的屋子里,在幽暗的帷幔和炉壁板环绕之中,她比在广场上更动人,光彩照人,好像一把火炬从大白天阳光下被带到阴暗中一样。几位高贵的小姐不禁动摇,一个个都多少感到自己的姿色受到了威胁。所以,她们的战线——请准许我用这个习语——马上改变了,就算她们之间保持着沉默,互相却心照不宣,默契得很。女人在本能上互相心领神会,要比男人串通一气还快。她们全部都感觉到,刚才进来了一个敌人,所以他们便联合起来。只需一丝丝葡萄酒,就能够染红一杯水;只需猛地来了一个更妖艳的女人,便立刻给群芳染上一种不佳的心绪,尤其是只有一个男子在场的情况。
因此,吉卜赛女郎所受到的接待完全冷然。小姐们把她全身上下打量一番,随后各自丢了个眼色,千言万语尽在这眼色中,大家一下子便都明白了。这段时间里,吉卜赛少女一直盼望着人家发话,心情激动万分,不敢动分毫。
倒是队长先打破这种气氛,用他惯常的那种无所谓的狂妄声调说:“说真的,这儿来了个迷人的美人!您说呢,表妹?”
换上一个稍微有心眼的赞美者,发表议论至少应该低调点儿。这样的说法是不可能消除小姐们正在打量吉卜赛少女而天经地义产生的那种女人嫉妒心。
百合花装模作样,带着讥讽的语气言不由衷地回答:“还不错。”
其他几个小姐在说着悄悄话。阿洛伊丝夫人为了自己的闺女,也同样心存嫉妒。
她最后依旧对跳舞的姑娘说道:“过来,小乖乖!”“过来,宝贝儿!”贝朗日尔又说了一遍,摆出一副滑稽可笑的庄严模样,其实她还没有吉卜赛姑娘的半腰高呢!埃及姑娘向贵夫人走来。
“好孩子,”弗比斯夸张地说,而且也朝她走过去几步。
“我不知有没有那个荣幸让您记得我……”没等他说完,她马上打断他的话,满怀无限的深情,抬起眼睛对他微笑,说道:“啊!是的。”“她记性可真好。”百合花说道。
“喂,那天晚上,您跑一般的走了。是我怎么了?”
弗比斯又说。“噢!不。”吉卜赛女郎答道。
最开始一句“啊!是的,”接着又是一声“噢!不,”语气中包涵着难以说明的某种情韵,百合花听了深感窘迫。
“我的女神,”队长每次同街头卖笑女郎搭讪,经常摇唇鼓舌,说得天花乱坠,接着继续接着说:“您走了,留给我一个恶狠狠的家伙,独眼、驼背,我想是主教的敲钟人。传言他是某个副主教的私生子,天生的魔鬼,名字很滑稽,叫什么四季斋啦,圣枝主日啦,狂欢节啦,我不太记得了!总归是群钟齐鸣的节日名称呗!他熊心豹子胆儿,竟敢抢您,好像您生就该配给教堂听差似的!真是没有天理!那只猫头鹰他想对您随便吗?嗯,说呀!”
“我不知道。”她答道。“想不到竟敢如此这般!一个敲钟的以为自个儿是一个子爵,公然绑架一个姑娘!一个贱民,竟敢偷猎贵族老爷们的宝贝!真是罕见!所以,他吃了大苦头啦。皮埃拉·托特吕老爷是世上最粗暴最冷血的,哪个坏蛋不小心落在他手里,绝对被揍得半死不可。要是您喜欢,我可以告诉您,那个敲钟人的皮都被他灵活地剥下来了。”
“天呐!”吉卜赛女郎听到这里,又回想起耻辱柱的那幕场景,不由说道。
队长放声哈哈大笑起来:“没有见过世面!瞧这种同情的样子,如同一根羽毛插在猪屁股上!我宁愿像教皇那样大腹便便,如果……”
他忽然打住。“对不起,小姐们!我想,差点就要说粗话了。”
“呸,先生!”卡伊丰丹纳小姐说道。
“他是用他的下流语言跟那个轻浮女人讲话哩!”百合花心中更加懊恼,醋意越来越浓。队长被吉卜赛女郎、尤其被他自己迷住了,脚跟转来转去,表现一副粗俗而低智商的兵痞式媚态,一再重复说:“一个倾城美人,我以自己的灵魂保证!”百合花把这一切收纳眼底,心中的恼怒更甚。
“穿得不正经!”狄安娜·德·克里斯特伊说,依旧露出美丽的牙齿笑嘻嘻的。
对其他几个小姐来说,这一看法就像是一线光明,她们马上看清了埃及女郎可进攻的地方。既然没法儿针对她的美貌,便针对她的衣着进攻。
“不过这话倒是没错,小妞。”蒙米榭尔小姐说。“你从哪儿学来了不披头巾、不戴胸罩就这样满世界跑呢?”
“裙子短得不能再短了。”卡伊丰丹纳小姐插上一句。“我亲爱的,”百合花用浓厚的酸味接着说。“您身上那镀金的腰带,让那班巡捕逮着了会把您抓起来的。”
“小妞,小妞,”克里斯特伊小姐假笑着地说。“你要是讲究地给你的胳膊套上袖子,就不会让太阳晒得如此焦黑了。”
这种情况,的确值得比弗比斯更聪明的一个人来看,看这些小姐们怎样用恶毒和恼怒的语言,像一条条毒蛇围绕着这个街头舞女游来游去,滑来滑去,扭来扭去。她们拐弯抹角,把街头舞女那身缀满金属碎片的寒伧而暴露的装束,恶意地尽情挑剔,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她们又是讥笑,又是讽刺,又是侮辱,没个完结。冷言冷语,傲慢的关怀,完全不友好的目光,全部向埃及姑娘进攻,酷似古罗马那般年青的命妇拿金别针去扎一个美丽女奴的乳房解闷,又犹如一群美丽的母猎犬,鼻翼张开,眼睛喷火,围着树林里一只牝鹿团团转,但主人的眼神却阻挡它们把牝鹿吞到肚子里。
在这些大小姐面前,一个在公共场所跳舞的可怜少女压根什么也不是!她们好像对她的在场毫不在意,竟当着她的面,对着她本人,就这样高声评价着她,好像在说着一件相当不洁、相当下流、却又十分好看的什么东西。
对这些如针扎那样的伤害,吉卜赛女郎并不是不知道,她的眼睛和脸颊,不时燃烧着愤怒的光芒,浮现出羞愧的红晕;嘴唇抖了抖,似乎一脱口就要说出某种轻蔑的话来;噘着小嘴,轻视地做出读者所深明的那种娇态。但她终于没有说什么,纹丝不动,目光无可奈何,忧伤并且温柔,一直望着弗比斯。
这眼神中也包含着幸福和深情。好像她因为害怕被赶走,才使劲儿克制住自己。
至于弗比斯,他笑着,神态鲁莽并且同情,站在吉卜赛女郎一边。
“别理她们,小妞!”他把金马刺碰得直响,再说,“您这身打扮虽然有点离奇和野性,然而,像您如此俊俏的姑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我的天啊!”满头金发的卡伊丰丹纳小姐绷紧她如鹅似的长脖子,脸带苦笑,叫道。“照我看呀,王家弓箭手老爷们遇着埃及女人的媚眼儿,也太易于着火啦。”
“这样有什么不好?”弗比斯说。队长的这句回答本来是玩笑话,就像不经意扔出一个石子而不知落到何处,可是小姐们一听,科伦布笑了起来,狄安娜也笑了,阿梅络特和百合花也都笑了——同时眼睛里闪起了泪光。
吉卜赛女郎刚刚听到了科伦布·德·卡伊丰丹纳的话儿,眼睛马上耷拉下来,死死看着地上,这时又抬起头来,目光灼灼,你说着喜悦和骄傲,牢牢看着弗比斯。这时,她真是天仙般的美。
老夫人见状,深感受到冒犯,却又弄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圣母啊!”她突然嚷了起来。“我的腿边是什么?哎呵!讨厌的畜生!”
原来是山羊刚过来找女主人,向她冲过去时,坐在那里的贵夫人拖到脚上的一大堆宽畅的衣裙,把山羊的两只角缠住了。
大家的精神一下子散开了。吉卜赛女郎什么都没说,走过去把山羊解救出来。
“哦!瞧这小山羊,脚蹄还是金的呢!”贝朗日尔嚷着,高兴得一蹦一跳的。
吉卜赛女郎跪了下来,腮帮贴着山羊温顺的头,好像在对山羊说请原谅她忘了它。
这时,狄安娜探身贴在科伦布的耳边说:“哎呀!天啊!我怎么没有早点想到呢?这不就是那个带着山羊的吉卜赛姑娘吗!群众说她是女巫,还说她的山羊会不同的把戏。”
“那太好了,”科伦布说道。“那就叫山羊也替我们表演表演,让我们也乐乐。”
狄安娜和科伦布赶忙对吉卜赛女郎说:“女孩,那就叫你的山羊来一个吧。”
“我不懂你们的话。”跳舞的姑娘应道。“一个奇迹,一个戏法,都是妖术吧。”“不知道。”她又轻轻抚摸着漂亮的山羊,叫了两声,“佳丽!佳丽!”
此刻,百合花看见山羊的脖子上挂着一个皮做的绣花小荷包,便问吉卜赛女郎说:“那是什么东西?”
吉卜赛女郎抬起一双大眼睛对她一字一句地应道:“我不告诉你。”“我倒很想弄明白你葫芦里卖着什么药。”百合花心里说道。
这一刻那个夫人面带愠色地站了起来:“你什么意思,吉卜赛姑娘,既然你和你的山羊连给我们跳个舞都不行,那你们怎么还不离开?”
吉卜赛女郎没有说话,慢慢地向门口走去。不过,越靠近门口,也越放慢脚步,尤如有个无法抗拒的磁石在拉扯着她。猛地,她把噙着泪花的湿润目光移向弗比斯,接着站住了。
“上帝啊!”队长喊道。“怎么可以就这样走掉。您回来,随意给我们跳一个舞。噢!对了,我心上的姑娘,能够知道您的芳名吗?”
“爱斯梅拉达。”跳舞的姑娘回答,眼睛依旧看着他。听到这稀奇的名字,小姐们都笑抽了过去。“太可笑了,一个小姐叫这样一个不讲究的名字!”
狄安娜说。
“您知道,那是巫女的名字。”阿梅洛特接着说。“我亲爱的,”阿洛伊丝夫人严肃地说道。“绝对不是你父母从洗礼的圣水盘里给你取到这个名字的吧。”正值她们说话的时候,贝朗日尔趁人没看见,用一块小杏仁饼吸引山羊的注意,把它拉到角落去已好一会儿了。她俩马上就成了好朋友。好奇的女孩子把挂在小山羊脖子上的荷包拿了下来,打开来一抖,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在席子上。发现是一组字母,每个字母都各自写在一小片黄杨木上。这些玩具似的字母刚摊在席子上,贝朗日尔马上吃惊地发现一个奇迹出现了:小山羊用金蹄从中挑出几个字母,缓缓地推着,把这些字母排列成一种规矩的顺序。转眼间,就排成一个词,山羊好像谙于拼写,想都没想就拼好了。贝朗日尔太惊奇了,一下子合掌惊叫起来:
“百合花教母,快来看呀,看看山羊刚做了什么!”百合花跑过去一看,不由震惊。地板上那些有规则的字母拼成这个词:弗比斯。“这真是山羊写的?”百合花声调不对地问道。
“对,教母。”贝朗日尔说。不用猜,小女孩不会写字。“这就是你不告诉我的原因!”百合花心里揣摩着。此刻,传来小女孩的叫喊声,全部的人闻声撒腿跑了过去,包括母亲、小姐们、还有吉卜赛女郎,加上那位军官。
吉卜赛女郎看见山羊刚才做的这件荒唐事儿,脸色不对劲儿,像个罪犯站在队长面前,浑身发抖,可是队长却展现得意并且满足的笑容,直直地瞅着她。
“弗比斯!”小姐们简直傻了,喃喃说道。“这是队长的名字呀!”
“您的记性还真不错呀!”百合花向神色木然的吉卜赛女郎说,然后放声哭了起来,美丽的双手捂住脸孔,痛苦地喃喃道:“咳!这是一个巫女!”但她却听见心灵深处有个更让人难受的声音告诉她说:“这是一个情敌!”
她一下子昏了过去。“我的女儿呀!我的心肝宝贝!”母亲喊道,吓得魂都没了。
“滚开,该死的女人!”爱斯梅拉达一会儿就把那些晦气的字母收拾好了,向佳丽示意,从一道门里走了出去,而人们把百合花从另一道门抬了出去。
弗比斯队长自己一个人站在那里,不知道该走哪道门是好,犹豫了半天,紧跟着吉卜赛女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