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马车慢慢离开,蔚景终于松了一口气,回过头,看到凌澜正在看着她,只是眸光早已不是刚才的那一份温润,而是深幽,她一怔,他已淡淡地丢了句,“走吧!”就拾步走在前头。
蔚景有些懵,为他的话也为他的反应。走吧?去哪里?略略怔忡,见他已走远,便连忙跟了上去,一时竟忘了自己踩着假肢,捡步子捡得又急,一个趔趄,身子陡然失去平衡,整个人就直直朝前扑了下去。她惊呼一声,眼见着就要扑倒在地,臂上蓦地一重,一股外力瞬间将她的重心拉了回来。惊魂未定的她怔怔抬眸,就看到男人的俊美如俦的容颜,是去而复返的凌澜。
她刚一站定,凌澜就已连忙放开她的手,环顾了一下四周。蔚景知道,他是怕被别人看到,也是,两个大男人这样很奇怪,只是,只是,他的身手真的好快,明明她看到他已经走了好远了,竟然眨眼功夫就回来扶住了她,而且,他长了后视眼吗?
这次为了配合她,男人放慢了一些脚步。两人无声地往前走着。好奇怪,以前,她从不觉得两人之间的相处会尴尬,现在她竟有一些不自在。是因为两人有了那种关系吗?还是经过今日这件事,她越发觉得他的可怕与深不可测?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关于那个有着真正鹜颜脸的女人,关于半路杀出来救场的铃铛,关于今天的一切切,她有太多的疑问,可是,一时却不知该从何问起。想了想,她寻了一个最安全的问题开始。
“你刚才去哪里了?到处都没看到你。”她瞟了瞟走在身侧的男人。
“去你说的那个地方取名册了。”男人淡声开口。
蔚景一怔,这才想起名册的事来,本来,她是准备带他去取的,可是,刚从密室出来,正赶上锦弦让众人紧急集合,没办法,她便先将所藏的地方告诉了他。
“拿到了吧?”问话间,两人正拐过一个拐角,男人忽然停了下来,蔚景一看,拐角处竟是停着一辆马车。
男人掀了车厢的帘子,回头看向她:“上去吧!”
蔚景怔了怔,“去哪里?”
“回府。”
回府?就这个样子?
见蔚景愣在那里半响没有动,男人转回头,径直自己先上了马车。蔚景便又怔了片刻,这才拾步上前,可是,她发现问题又来了。她穿着假肢,本来走路都困难,哪还能登上马车?本来想喊一下车厢里的那人帮一下,可看他拽得二五八万一样,好像她欠他什么似的,便也开不了那口。她知道他在生气,今天的这一切纠复都是因为她,为了帮她脱身,他动了很多力量,六房四宫的纵火者,有着鹜颜的脸的女人,还有铃铛,当然,铃铛是不是?她不确定。
总之,他是花费了很多心思。可是,她又不是想这样的,她的本意还不是为了他,谁知道会惹出这么多的事端?要说委屈,没有人比她更委屈吧?从钟楼开始,一整天精神都处在一种极度紧张、频临崩溃的状态,还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失了自己的第一次,虽然,她早已决定过,这方面不去在意,但是,她毕竟是个女人,哪有真的一点都不走心的?
而他……是,他的确为她善后做了很多,所以,他跟她生气,她忍着,但是,她的气呢?她的气又可以跟谁撒去?心里面忽然有些难过,她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腿,又四下看了看,见车夫正襟危坐也没有看她这边,左右亦是无人,便弯腰准备直接将假肢给卸了。就在她刚躬下身,骤然,面上一阵清风拂过,是马车的帘幔蓦地自里面被人掀开,她一怔,愕然抬头,就看到男人轻盈地跃下马车,下一瞬,眼前的景物就陡然一倾斜,她已被男人打横抱起,塞进了马车。
对,塞,此刻,她只想到这个字。将她放下,男人随身而入。
蔚景怔了怔,连忙往车厢里面挪了挪,其实,她想问,两人这样一起回府真的没问题吗?一个大嫂,一个小叔。但想想,对方是什么人物,远比她谨慎得多,也周密得多,她能想到的,他又岂会没想到?肯定是有他这样做的把握,便也没有多说。
车内视线一暗,帘幔放下,男人在她的对面坐下,马车徐徐走了起来。
“脱了吧!”
蔚景正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忽闻这兜头兜脑的一句,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男人侧身自坐垫后面掏出一个包袱丢给她:“换回你自己。”
包袱散开,女人的衣袍、首饰、发簪露了出来。蔚景这才明白过来,男人是叫她将衣服脱了。可是,就这样脱?她抬眸看向男人,见男人撇了视线,正看着马车前面随着车身颠簸轻轻摇晃的帘幔,一动不动,她犹豫了一下,先将脸上夜逐曦的面皮撕了下来,接着就掀了袍角,动手卸腿上的假肢。假肢是木头做的,她第一次穿,又是走路,又是被锦溪撞,又是下跪,脚后跟那里早已被冷硬的木头磨得血肉模糊,脱下时,不小心碰到了,痛得她瞳孔一敛,“咝咝”倒抽凉气。
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眼梢轻掠,睇向她的腿,她连忙若无其事地放下衣袍,强自忍住。男人眸光似乎微微一敛,又收了回去,再次扭头看向前面。
蔚景便开始动手解自己外袍的盘扣。其实,心里面是有些难为情的,但是,又不想被他说矫情,两人赤诚相见都做过,最亲密的行为都有过,在他面前脱个衣服又有什么?而且,又不是脱光,里面还有肚兜不是吗?那夜,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都脱过不是吗?
自嘲地弯了弯唇,她脱了外袍,又脱下中衣,接着就是解身上绑的各种棉絮。她解得很吃力。因为当时绑上去的时候,是这个男人帮她绑的,所有接头打结的地方都在背上,她需要反着手摸索着解。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解了下面的几条,但是背心上面的,无论她怎么变换着方式努力,手就是够不到。不一会儿,就折腾了一身汗出来,却依旧没有解决问题,她欲哭无泪,刚想着要不要喊这个男人帮忙,男人就像是有感知一样,骤然转过头来,长臂一捞,抓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起。她惊呼一声,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已经跌坐在了他的怀里。
“从没见过你这么蠢的女人!”男人低沉的嗓音响在耳畔,蔚景一怔,本能的想要回头看身后的男人,蓦地感觉到男人修长的手指活动在她的背上,她浑身微微一僵,就没有动。
垂眸看着自己破皮出血的脚后跟,她微微苦笑。的确够蠢的。似乎一件事都办不成,还将自己弄得遍体鳞伤。
随着男人的动作,一条一条裹着棉絮的布带被解了下来。因为她装扮的是男人,所以,她的胸也是被紧紧裹上了布,男人一圈一圈拆着,不时双手环着她,在前面传递着白布。
两人挨得很近,男人温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后颈上,撩起一阵一阵潮热。她越发绷紧了身子,不敢乱动。当所有的棉絮和布条拆下来之后,她的上身就剩一件肚兜。白皙的肌肤上朵朵暧昧红云清晰刺目,她脸上一热,连忙倾身想要去前面的包袱里找里衣。而此时男人的手正在她脖子后面肚兜的锦带上想要将其系紧,骤不及防她猛然倾身的动作,如此蓦地一拉,锦带“啪”的一声就断了。胸口一凉,丝滑的肚兜瞬间跌落。
“啊!”她惊呼一声,本能地想要抱住胸。而这时,好巧不巧,外面马儿忽的嘶鸣一声,骤然停住,因着惯性,她往前一栽,又往后一仰,整个人就直直倒在男人的怀里。惊错抬眸,就不偏不倚地撞上男人漆黑如墨的深瞳,此时正略带促狭地俯瞰着她。
她大惊,尖叫一声,从他的怀里猛然坐起,慌乱地扯了边上布条掩在自己胸前。恍惚间,似乎听到男人低笑了一声,她羞恼回头,本想说他几句,却见他如潭深瞳里,哪有一丝笑意。愤愤将目光收回,她背对着他而坐,连忙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肚兜套在了身上。
外面传来车夫骂骂咧咧的声音,好像是哪个路人走路不看路,马车差点撞了上去。很快,马车又慢慢走了起来。
蔚景将包袱里的里衣、中衣、外袍一一穿上,一颗心才稍稍安定。再次挪坐到男人的对面,她又开始掰手上的易容材料。忽然想起,刚才她问男人的问题,男人似乎还没有回答,连忙抬起头,“名册拿到了吗?”
“名册?”男人似乎冷笑了一声,徐徐转眸看向她:“你觉得呢?”
蔚景一怔。什么叫她觉得呢?反应了一下,顿时脸色一变:“不会没拿到吧?”
男人没有吭声,就看着她。蔚景只觉得心往下一沉,有些难以置信:“怎么会?那个地方很隐蔽的,平时基本没有人去那里,我也是小的时候,经常在那里玩才发现那个缝隙的,那时我藏在那里的东西,我不去取,就一直在那里,根本没有人发现,怎么今日才那么一会儿就会不见?而且,宫里都乱成那个样子,后来全员又都集合在未央宫,这就更不可能啊。”蔚景急急说着心中疑惑。
男人冷冷勾了勾唇角,不咸不淡道:“是啊,不可能。”
蔚景紧蹙着眉心,点点头,忽然觉得不对,猛地抬眸看向男人,“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男人轻嗤了一声,“很没意思!”
“你不信我?”蔚景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男人。
“我必须相信吗?”男人挑眉看着她。彼此的眸子就这样绞在一起,他的略带冷然和兴味,她的满含震惊和失望。在密室里的时候,他不信她,她知道,她没有想到,她都告诉他藏在哪里了,他还不信她。难怪他一直一副要理不理的样子,原来,她说了那么多,解释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他还是不信她。
心中一时气苦得不行,她灼灼盯着他不放,一阵清风拂过,掀起马车的窗幔,窗外的景物入眼,她忽然撩开马车前面的帘子,对着车夫道:“停车!”
车夫一震,连忙拉了缰绳。车内男人亦是一怔,还没有反应过来她要做什么,马车亦是还没有停稳,她就直接跳了下去。因为刚卸了假肢,鞋子还没有穿,脚后跟本就磨破,这样忽然跳下,那撞击的疼痛差点要了她的命,她一个踉跄,痛得差点落下泪来。车内男人脸色一变,正欲起身,她却已经跑开,赤足直直朝路边的一个文房四宝轩跑去。
“给我一张宣纸和一支笔!”进了店门,她将手中的一枚玉簪往柜台上一放,对着掌柜急急道。玉簪是她在包袱里随手拿的,应该值几个银子。
掌柜男人疑惑地看着她,明明是个女人的身子,也是个女人的衣着,却又梳着一个男人的公子髻。蔚景见他只顾盯着自己看,一下子就恼了:“你到底是卖还是不卖?”
掌柜男人回过神,看向那枚玉簪。色泽圆润、晶莹剔透,上好的和田玉,却只要一张宣纸和一只毛笔是吗?
“卖,卖,当然卖!”脸上堆满笑意,他连忙返身在身后的货架上取了一张宣纸和一只笔给她,顺手将柜台上的玉簪纳了过去。
蔚景又将毛笔放在柜台上的砚台里蘸足了墨汁,转身就往外跑。外面,凌澜也已下了马车,正疾步朝四宝轩来,见她出来,不问三七二十一,直接上前将她抱起,也不管此时正是热闹非凡的大街,也不管众目睽睽朝他们看过来。
蔚景一惊,刚想挣扎,就听得男人低吼一声:“想死你就下去!”
她一震,便忘了动。男人身轻如燕、健步如飞,片刻就回到马车边,快速将她塞进马车,自己也连忙闪身进来。放下帘子,寒眸如霜朝她看过来,“你做什么?”
蔚景还在他那句“想死你就下去”中没有回过神。还以为他是发现了她赤足下去,且脚后跟受了伤,所以才说这句。谁知,男人紧接着又沉声说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你这张脸要是被人看到,会是什么后果?”她才猛地明白过来,男人那么紧张的真正原因,不是脚,而是脸。自嘲地弯了弯唇,她没有理他,径直将手中宣纸铺在车厢里的一个矮案上,垂眸略一思忖,便提笔落下。
男人怔了怔,不知她意欲何为,眼梢微垂,目光在她的一双赤足上略一盘旋,便抬眸看向她,只一眼,又转眸看向她面前的宣纸。宣纸上,蘸着黑墨的笔尖一笔一画,一个人的眉眼就跃然在纸上。蔚景画得专注,也懒得去理会男人疑惑的眼神。直到一个人的脸全部画好,她才停了手中的笔,车内没有砚台和笔架,她直接撩了窗幔,将手中毛笔掷了出去,回身,双手端了宣纸,往男人面前一举。
“就是这个人!今日在钟楼上,我就是跟这个人见的面,也是他将名册交给了我。”
男人抬眸看向宣纸,骤然瞳孔一敛,伸手一把将她手中的宣纸夺过:“竟然是他!”
蔚景怔了怔,她不认识宣纸上的男人,所以,也不知道他所说的竟然是他是哪个他,但是,她知道,他已经认出来了。
“现在相信我说的话了吗?”她看着男人,冷声开口。见男人微微一怔,抬眸看向她,她又微微笑开:“当然,你也可以继续不相信!”
“你可以认为,我就是随便画个人出来就告诉你是他,也可以认为我本身就认识这个人,然后,诬陷他。”
“反正现在名册不见了,我说什么都没用,你想怎么想怎么想吧。”
“的确,今天的这一切纠复都是因我而起,所以,我也不想多说,对此,我也已付出了代价,如果,给你带来了困扰,我表示抱歉。我只是不明白,对我这个盟友,你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又何必要在我身上倾注心血?”
男人凤眸眸光轻凝,定定望住她。
可是,那人是你。
她却不想再说了,略略别过眼,又开始抠手上的易容材料。看着那长得像肉一般的东西一块一块地剥落,蔚景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就她这个样子,每次都自身难保,又如何能报仇?骤然,脚踝一重,腿蓦地被人抬起,她骤不及防,身子陡然后仰,头差点撞上身后的车壁,她连忙双手撑在身子的两侧,才险险没让自己倒下去。惊乱中她抬眸,看到男人正握着她的脚踝,低垂着眉眼,在检查她脚后跟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