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随着数码时代的兴起,唱片逐年凋零,在与唱片最后奋斗的十年途中,我如候鸟般栖息于北京与台北,每月来回,没想到这样的生活改变了我。让我改变的最大原因是其间遇见的人,虽然同文同种,但所受的教育、经历的世界与所持的观念却有着很大的差异。在彼此摸索磨合与接受了解的过程里,北京的朋友们给了我许多的刺激与开发。在这里,我特别想要提的一位是吴彤。
他是地道的北京人,满族,出身乐器世家,我们先后进入了同一间公司,却没有共事过。我是在公司没有发行的母带里听到的他的音乐,因为他的音乐太不寻常,让我产生了好奇,想要认识他,可惜当时他已经约满离开了。我从他的音乐听到了深厚的华人气息,也听到了北京摇滚的范儿,这样的气质在台湾是不容易寻找到的。见面后才发现他还有一项惊人的专长——笙。这个神秘而遥远的竹制中国管乐器,以往我总觉得那是飞天仙女所使的,没想到在一个北京汉子的手上居然能如此的出神入化,超出我的想象。
每回跟他见面都觉得像上了一堂课般,听着他讲述着少年时期生活的北京,总让我联想起年少时阅读的关于北京城的文章中的气氛,一位不安分的少年,虽然举止端正出入有礼,但是心中却有着不安分的灵魂。虽自小受到严格的古典音乐训练,却在大学时放下了,决定组团唱起了撕心裂肺的摇滚乐。在那个唯有摇滚音乐和台湾流行歌曲才能表达年轻想法的时期,他高亢的歌声接近张雨生的壮烈,仍脱离不开属于中国民乐的端正感。虽然当时获得了很多掌声,他这位文艺愤青却也开始转而探索自己的归属感,这正是吴彤与其他中国摇滚乐团歌手最大的不同:他除了愤怒,还有那种骨子里文人的浪漫。我记得他描述大学毕业后,开始严肃地思考生命的存在问题,让他感到惶恐与茫然,于是选择了一个文人的手段,闭关!
我记得他描述这段经历时,我们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餐馆里喝着茶,室外大树的影子投在落地玻璃窗上,他说,那半个月都在暗室里不语,不停地阅读着一些哲学书籍,想通过前人的智慧找到自己的答案。一直到有天早晨他决定推开窗看看今夕是何夕时,看到窗外茫茫一片大雪,苍白而安静,仿佛没有生命气息,这让他有了股莫名的、重生般的感动。从那天起他又回头拾起笙,回到自己血液的管道里,借由生命本能的吐纳气息,开始了另一个阶段的音乐生命。
在我眼中的吴彤,谈起音乐与人生,总是带着严肃与浪漫恰当融合的气息,是个很有魅力的人。他良好的家教是初次见面美好的外衣,但在深入了解后还是会忍不住为他音乐里特殊的想法所吸引。正巧那时候的我也在思索一个问题,当台式流行音乐不再是流行音乐唯一的主体时,下一阶段属于华人的流行音乐应该是什么?这一年来我也有了答案,流行音乐本该多元,而吴彤这样带着浓郁民族色彩的音乐也是一条路。吴彤因那一场雪创作了一首作品。从电邮里下载播放他寄给我的作品时,是一个安静的北京子夜时分,我看着我北京家窗外黑暗而安静的朝阳公园,任音乐在我的房里静静地伸展,我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身处异乡的感觉了。
这两年通过吴彤认识了马友友,原来近十年来他一直支持着马友友的“丝路计划”,他们希望把亚洲对于民族乐器有理想的年轻人聚集起来,在一年一年的交流组织后,到世界各地去表演,这是一件多么感人的计划啊!去年丝路又回到了台湾,吴彤特别兴奋地告诉我这个消息,并问我有什么建议。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到台湾演出,但因为我们的相识,使这趟来台更多了一份情感。我顺口说:“来一首台湾民谣《望春风》吧!”没想到他却认真了,两天之后我在香港出差会议中接到他电话,他在那头居然清唱了一遍刚学会的《望春风》,北京人唱闽南语民谣,说多有趣就有多有趣。唱完后他还让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去纠正他的咬字,这可把我给考倒了,那通国际电话前后讲了快一个钟头,也让我重新仔仔细细地审视了一首台湾民谣。不久后马友友以《巴赫无伴奏》为序,引导着吴彤的笙为前奏,就这样将这首民谣呈现在台湾爱乐人群面前。可惜当时我在北京。
半夜,吴彤发来短信谢谢我的建议,因为那夜台北全场的群众都跟着他唱完了整首歌曲,他太爱台湾了!隔天我就买了机票回到台湾,赶上他第二场演出,在晚风徐徐的台中夜里,我情不自禁地也跟着群众合唱着《望春风》,这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好听的《望春风》。
几天后忽然接到吴彤离台前的电话,他把电话转给另一个人,马友友在那头再三致谢,因为吴彤告诉了他这是我的想法。
一个人的力量往往是微小的,但是通过音乐与另一个人串联,然后慢慢地去蔓延,你将不知道它会发展成什么结果。因为吴彤,我又开始对音乐有了信心和想法了。
拥抱艺术的马力欧
在马力欧出生的小镇,伫立了八座铸铁人物雕塑,是当今最知名的英国艺术家安东尼·戈姆利多年前受邀在此居住,见过两千多位镇民后所创作出来的立体雕塑。在今日安东尼一座雕塑价值近百万欧元时,小镇居民共同拥有了八座与自己相关的艺术品,其精神上的意义绝对超越了金钱上的定义。
一直以为自己还算是个不拘谨的人,愿意尝试新的事物、聆听意见、改变习惯,对于许多事情总还抱持着入境随缘的心态。有时候一些新事物随着时间久了,也能融入生活成为新习惯。就像回家愿意绕路看新风景,从不指定什么样的位子看演唱会,出国也绝对不会没有中餐就犯思乡病,与陌生人见面小害羞几分钟之后就恢复自然,曾经一度不习惯见面握手,也自我训练得能够主动先伸出手,除了一件事例外:贴脸拥抱。这对我实在是有难度的,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是一个有肌肤相亲恐惧症的人。可是西风东渐,需要拥抱的场合逐渐增多,我也应剧情所需慢慢地不再畏惧了,但是贴脸就真的苦了我了,怎么练都不成,所幸机灵的我悟出心得,只要感应到对方有贴脸之仪的习惯时,我总加速加力作出深深拥抱的热情,除了给了相对响应,也可顺势错过脸颊交会的不自然。
这招还算有效,一直到遇见马力欧(Mario Cristiani),却让他第一次过手就破招了。他是一位热情过度的意大利人,每次与他见面,握手、拥抱、贴脸一个也不能少,一点都不含糊。
马力欧应该是我至今认识的朋友之中最热情且有活力的人,他的情感在与人寒暄上就已表露无遗,当然他给我的感染不只这些。熟识他是在一趟意大利之旅中,我去了他的家乡,也去了他创立的长青画廊所在的圣吉米那诺(San Gimignano),这座位于意大利托斯卡纳大区中部的千年小城风光秀美,具有浓郁的中世纪建筑风格,是托斯卡纳保存完好的中世纪城镇之一,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古罗马时代,小镇以其独具特色的七十六个古塔而闻名全世界。
长青画廊在大教堂前小广场的不远处,是由一间旧戏院改装成的,保留着旧结构,里头不定期地展览观念性很强的当代艺术。马力欧大学于佛罗伦萨攻读政治专业,二十六七岁时就对当代艺术非常感兴趣,经常出入博物馆、画廊,阅读艺术杂志报纸,于是与他另外两位“发小”合作,决定从家乡出发,经营最艰辛的当代艺术产业。
当纽约、伦敦的著名画廊正忙碌于各种奢华晚宴、招呼时尚媒体和借机出镜的名人明星时,马力欧却在跨洲的飞机上,抵达位于天涯海角的另一座城市,在城市中的美术馆或博览会上为艺术家的理念说明。当名牌艺术家鼓动着藏家坐私人飞机去伦敦,以惊人的金额买下自己展览中的作品时,马力欧正努力地说服某个小镇人民与政府拨出一点文化预算,请艺术家以低酬劳花很长时间亲自在当地创作,让非本国籍的艺术品于公共区域留下一件作品。
当大陆与台湾发生了文化官僚拨出大预算为各项“大拜拜”做个人业绩,日后却只见丑陋的遗迹时,我看到马力欧出生的小镇,在火车月台上、超市门口、小广场的饮水机边,伫立了八座铸铁人物雕塑,是当今最知名的英国艺术家安东尼·戈姆利(Antony Gormley)多年前受邀在此居住,见过两千多位镇民后所创作出来的立体雕塑。在今日安东尼一座雕塑价值近百万欧元时,小镇居民共同拥有了八座与自己相关的艺术品,其精神上的意义绝对超越了金钱上的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