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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外祖母的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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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棵大李子树啊,那棵走到天边都无法忘怀的大树啊。

我一想到它就想到了外祖母,它银色的、雾一样的花朵就像外祖母的满头白发。李子树下有一口砖井,外祖母要花上很多时间在井台上洗衣服。她把衣服放在木盆里浸一会儿,然后搓洗,在一块石板上用洗衣槌敲打。那个木槌精致极了,它是一种硬木做成的,光滑得很,手柄上边一点儿、槌子的背面,都雕刻了美丽的花纹。我常常拿着这个棒槌玩。后来我才明白:它虽然是很小的、微不足道的一个器具,却是大户人家才有的东西。有一个时期我曾经用心收集过外祖父的遗物,我发现,只要是从外祖父身边传过来的东西,哪怕只是很不起眼的一件什么,比如木制书包提系、珠帘坠头之类,也会做得特别讲究。就说这个洗衣槌吧,它的选料和精制简直就是独一无二的,除了在外祖母手边一见,再未曾于任何地方发现过类似的物件。不过很可惜,如果细究起来,它还是一件可憎可恶的纪念品。

外祖母头上那个凹痕,就是外祖母的婆婆用这个洗衣槌打成的。当时外祖母血流如注,痛得倒在地上,身边的一大片泥土都给染红了。大家都以为她这回是必死无疑了,十几天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外祖母多惨哪,她的生命力有多强啊。那时候她长得身子娇小,不停地为主人一家奔忙操劳,平时不多说一句话,是大院里一个最勤劳、最沉默的丫头。外祖父不知什么时候爱上了她,接受了一个下人不声不响瞥过来的目光,两个人偷偷摸摸地好起来——这事的代价就是那狠狠打过来的一木槌……

我恨着那个老女人。我抚摸着外祖母头上的疤痕时,悄悄地洒过眼泪。外祖母给我讲过的故事数也数不清,但最令我难忘的,是那个叫阿雅的小兽的故事。

外祖母是一个奇怪的有神论者。当年的有神论者不仅信神,而且还信各种精灵。她说这里的人有一些神秘的传统,这些传统被秘密地遵守,有时一连几代人都信守下来。她说那些极其精明的、幸运的人家,常常会不动声色地豢养一种宠兽:有的养猴子,有的养笨熊。“我们家呢?”“我们家,”外祖母一边做活一边说,“等你长大了的时候我再告诉你,我们家养什么……”

外祖母说这话的样子很神秘。她告诉了我一个朴素的、然而在当时足以令我大惊失色的道理:所有的大户人家,要想获得长久的幸福,过得一辈又一辈富裕、衣食无忧,那就必须暗暗结交一个有特异本领的野物。有些野物总是具备我们人类所没有的神奇本事,比如说,它们能够暗中护佑这户人家无灾无难,辈辈平安;个别本领超群的,还会在这户人家毫不注意的时刻搬来一些东西:搬来粮食布匹,搬来林子里好吃的东西……

无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没有怀疑过外祖母的话。我把她的话告诉母亲,母亲也十分肯定地点头说:“是的。是这样的。”

外祖母并未指出谁家曾豢养了这种叫阿雅的小兽,只说它长了黄色的皮毛,光亮得像缎子一样;它的尾巴粗粗的,毛儿蓬松;它的鼻梁从脑瓜那儿往下拉成一道直线,很尖很尖;小小的鼻孔,尖尖的牙齿,灵活到极点的身躯……如果它腾跃起来,可以把空中飞动的小鸟咬到嘴里。它的两只前爪很短,但极为灵巧和有力。总之它是一个机灵透顶的家伙。别看它只有一二尺长,像小狗一样,可它的聪明是世上所有动物都比不过的。有一户人家就养了这样的一只小兽,世世辈辈都养,他们称呼它的时候就像发出了一声悄悄的叹息:“啊——呀(雅)——”

阿雅成了这户人家的一个成员。它在这一家里进进出出,大家都装着没有看见,因为事情最好不要挑明了。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小心翼翼地提到它,嗓门压得低低的,只说一声阿雅来了、阿雅走了。他们把院门木槛下边锯出一个洞,正好能容那个小兽进出。有人一旦问起这个洞来,他们只说那是“猫道”。他们围墙外面有一个大草垛子,下面有一个洞穴,口儿小,里面却十分开阔,铺着软草,那就是阿雅的窝。

这户人家在过年过节的时候都要大摆酒宴,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在屋角多摆上一份饭菜,那就是给从不轻易露面的那个特殊家庭成员准备的。当宴席散了时,再到屋角去看看,那份饭菜真的被动过了,不过只动过一点点。阿雅并不需要吃这样的盛宴,它有很多自己喜欢的东西可以吃,它不过是为了满足这户人家的一片心意,就随便吃了几口。它热爱自己的主人,早已经离不开它的主人了。

据说,只有交了好运的野物才能找到一户殷实牢靠的人家收留它们。可是它又不需要这户人家做任何事情,不需要他们的庇护,更不需要他们的援助。相反它倒要因此给自己的一生添上永远也没有尽头的劳碌和负担。它要为他们起早贪黑去搬弄东西,去冒险。想想看,它们本来可以在林子里过得多么自由自在,想干点儿什么就干点儿什么,可以尽情嬉闹玩耍,不管白天还是黑夜,所有的时间都归自己所有。可是当它从属于某一户人家的时候,这种自由就再也没有了。它们的心要永远牵挂在这一户人家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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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祖母讲过这其中的奥秘,她说:那些小动物们固执地认为,只有找到了一户人家的阿雅才有最好的报应,它到来世的时候也才有可能转生为人。所以只要有机会为一户人家服务,那些小兽大都乐于去做,而且在林子里,在它们那一伙里,从此就成为极受尊敬的一种动物。它们一个个既遭受嫉妒又领受羡慕,走到哪里大伙儿都尾随着,用钦敬的目光望着它;它伏在地上解溲的时候,大伙儿也要站在一边观看;它爬过的树,大家都要试着爬一爬;它去过的地方,大家也都要去打个滚儿才舒服。

外祖母说,那时候所有的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秘密,千万不要去问他们。因为知道底细的人很少,人们都普遍认为他们是靠自己的智慧、自己的双手才挣来了万贯家财的。实际上啊,那是因为他们在暗地里交往了一个神通广大的野物,这才能让他们不至于坐吃山空,一辈又一辈富得流油。外祖母说:交往任何野物都不如交往一只阿雅,它有多么聪灵、多么忠诚啊。有一个大户人家就交往了一只阿雅,当这家的老祖宗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就特意到阿雅的洞穴边上祷告了半天。他说自己是个善良的人,他的后一代也是善良的人;为了不让家道衰落,他求阿雅千万帮衬他的儿孙们,他们一代一代都忘不了它的恩情。就这样,老祖宗含着眼泪告别了小兽,不久也就死去了。谁都知道阿雅是个重信义的生灵,老祖宗将死的那一刻,人们都眼看着一个飘飘的少女样的影儿来到床前,它把芬芳的小嘴凑过来吻遍了老人。它吻过他的额头,又捧起他那双枯黄的手贴在脸上。人们睁大眼睛,却是一片迷离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到咂咂的亲嘴声。老人就在这快活的安慰中告别了人世。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里,全家人都听到一阵哀哀的恸哭。这哭声在床边旋转着,升上屋梁,很久才飘向窗子,然后消逝在远处。大家都知道这是谁在哭。

老祖宗走了,这个大户人家的另一个时代开始了。他的儿孙们,就像他们的老祖宗做过的那样,每天晚上在窗台放一个瓷碗,里面盛了半碗清水。他们都习惯了,也都知道,在半夜时分,将有一个小兽从很远很远噙来一颗金粒,将其吐在碗里。那时候所有人都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只安静地睡自己的觉,不准起来偷看,更不准打扰……

阿雅具有一种超凡的本领,它能够一口气跑到南山,在大山里找到常人辨认不出的金粒,然后再在天亮之前赶回来,把它吐到那个水碗里。黎明时分,这户人家年龄最大的人要早早起来,他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察看碗里的清水。如果有一颗金亮的小颗粒,他就高兴得手舞足蹈。当然有时候阿雅奔波一夜,最后还是找不到那颗金粒,可它的肚子已经饿极了,就不得不去搜寻一点儿东西吃,这样才能支撑着疲惫的身子奔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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