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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无边的游荡(2)

篝火下他的一双眼睛发出棕红色。我不知该相信他多少才好,也不愿再问。这个夜晚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该睡觉了。我在帐篷里已经铺好了那个睡袋,可又不忍心让他一个人睡在帐篷外边。小小的帐篷挤上我们俩实在是够仄巴了,而且他身上还有一股奇怪的气味。不过这些我都能忍受。我招呼他一声,他兴奋得一拍手钻进来,接着告诉我:每个夜晚他都是猫在山旯旮里,拱在一些草垛里,“那个恣呀!”

我把一件大衣盖在他身上。

后来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醒来时身边空空的。我知道这些流浪汉可没有那么多讲究,他们往往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走的。我伸一下腰走出来。这儿的早晨可真够冷的。篝火全部熄灭了,只剩下一堆灰烬。旁边好像少了点什么,仔细看了看,天哪,我的小锅子没有了。我到帐篷里看看,大衣也没有了。这个家伙偷走了御寒的大衣和炊具,这可怎么办!我又摸了摸身上,发现兜里装的一点钱也没了。这家伙到底是什么时候跑掉的我搞不清——这些年不知遇到了多少流浪汉,但极少遇到这样的家伙。背信弃义,没有一点儿良心。我急火火收好帐篷。我想追上那个家伙,可又没法判断他沿哪个方向走掉。我想了想:他如果想迅速甩开我,那就不可能翻前面的山头,而只能顺着这条河谷的左岸往前跑,只有这条路才能快些跑脱。

我沿着左岸跑起来。我身上的什么东西给撩拨起来,恼得很,只觉得掌根发痒。

我踏上了一个山坡。顺着河岸往前看,前边真的有一个闪闪跳跳的人影,那就是他。原来这个家伙也是黎明时分醒来的。我不愿惊动他,只让树棵掩护着往前,下了山坡才拿出全身的劲儿往前。我是舍不得那件炊具,它是我旅途上最重要的一件器具呢,因为起码要有东西烧水做粥。奇怪的是他并不急跑——而我相信他最后是发现了我。这样直到我离他越来越近了,他才勉强奔跑几步。在山风的吹拂下,他头上仅有的一点毛发给吹乱了。他只不回头。我离他有一百多米的时候,他开始啊啊喊叫起来,一边叫一边往山坡爬去。他以为自己爬山的本领比我强,他错了。他那细长个子匍匐下来,手扶着突出的岩石,很笨拙。他肯定跑不掉了。

我终于揪掉了他身上披着的大衣:一个袖子穿在里面,另一边还奇怪地缠在身上。他那个狼狈样子让人发笑又让人恼恨。我喝了一声,他就回头做个鬼脸。我还没笑出来,他竟然搬起一块石头砸下来——我如果躲闪得慢了,它就不是砸在背囊上,而是砸在我的头上!

多么凶狠的家伙!我扭住了胳膊把他扯翻,他却猝不及防地在我下巴那儿踢了一下。由于他的两手抓着光石使不上劲儿,所以踢得还不重;如果这一下被他踢牢了,我的下巴颏准被踢烂。这是个多凶的主儿。他揪我的头发,似乎想把我的脸抓破。我不得不用拐肘撞他的肋部和胸部。最后他终于让我制伏了,喘息着,开始求饶,一边把身上的包裹摔给我,“在里面,都在里面……”

我解开来寻找那个被烟熏黑了的小钢锅。被偷走的那一点钱也装在锅里。

“老总啊,饶了我吧!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他偷了东西还说不是故意的。我觉得这个流浪汉真是邪怪而又残忍。

“我这人哪,见了东西手就发痒——我管不住我的手!它迎着你的小锅伸过去,伸过去,一把抓住,就再也放不开了。”

我的心软了。看着这个瘦成了一把骨头的流浪汉,忍不住还是把那点钱给了他。后来我想了想,把那件大衣也扔给了他。我想如果不是自己把他呼唤到帐篷里,也许就不会有这场遭遇了……

我说:“滚吧。这个小锅子可不能给你,我一路上还要用它煮粥。”

因为刚才跑得太急,身上的汗被山风一吹,冻得发抖。我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了一会儿回头看去,见那个汉子在那儿使劲跺脚,见我回头,就没好声地吆喝。他吆喝了什么?我停住脚步,只想弄清他在喊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在那儿骂我。我给了他钱,给了他仅有的一件大衣,他还在骂我!这家伙骂得越来越难听,他在喊:

“你是个白眼狼!不得好死!快回去看看吧,你老婆丢了……”

我不再理睬。可是我的一颗心突然沉下来了,越来越沉,而且发疼。

3

踏入村庄的时候正是一个下午,太阳照得到处暖洋洋的,村头上有一溜麻雀躲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上,吵了一会儿又飞开。我就迎着那个人家走去,院门打开,出来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婆婆。

我跟她说明了来意,说自己是过路的,这样一边走一边打工:我能帮您做点什么?老婆婆说她可雇不起人。我说自己不要工钱,只是想找个住处,我不会白白宿在这儿的。

老婆婆端量我,两手合在胸前:“我有儿子。”

“我空下来可以帮他一块儿做活……”

老婆婆不再言语,再次上下打量我,“前一阵上村里也来过打工的……”我想听到下文,不知为什么她没有说下去。我想那肯定又是一个不好的故事。我不知该怎样才能让她放心,就说:“我走了好远,又累又饿,只想歇一歇……”

老人不再说什么。我随她走进了院子。

“你先在这儿住下吧,歇歇身子,解了乏早些上路吧。”

天很晚的时候她的儿子才回来。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中等个头,面庞黝黑,很俊气,叫庆连。他的手上脸上到处都是黑黑的煤屑,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他在附近的一个煤场上搞装卸。这样田里的活儿真的缺少人手:要种春玉米,要整田,还要把渠旁的地堰垒一遍。

庆连不到煤场里去,就留在地里做活。我随他一块儿。地在村子西面,一条河汊的左岸。好多地都荒着,长满了茅草和一片片灌木。看得出这些地已经抛弃了很久。庆连说那些人都到外面去了。

“去干什么?”

“进山里开矿、帮工,随一些建筑队到城里。还有人下了南方……”

“一家人都走了?”

“都走了,锅碗瓢盆都带上了。”

这使我想起那些在城里背着包裹的老老少少,他们到城里找活干,后来又成了城里的流浪人。在桥洞底下,在城边那些垃圾场和小巷子边上,都能看到这样一些人。他们一家人支起一口小铁锅熬米粥,脖子上扎着毛巾,浑身沾满了城市的尘埃。

庆连说:“光守着这么一点地是养不活人的,因为天旱,粮食又不值钱……”

“那些机井没有水吗?”

“机井早就废了,那是过去集体时打的,如今大都塌了,一家一户又没法重新挖井。有机井也抽不出多少水来了。”

据我所知这一带的地下水是很丰富的。我有点儿吃惊。

“煤矿,那些工厂,他们日夜不停地抽水,水就没了。”

这种情况与海边有点相似。那里的水井也干涸了,整个夏天无雨,只要天上飞过一朵云彩,人们都寄托着莫大的希望。

整整一天,很大的一片地里只有我们俩在做活。我们运肥,把河汊旁边像墓堆似的一个个小土包刨开,里面就露出了冬前积起的肥料。我们用手推车把肥料推到地中央,一锨一锨均匀地撒开。我把厚厚的衣服脱掉,只穿一件衬衣。刚开始有点儿冷,干起活来汗水一流,身上热乎乎的。庆连不怎么说话,也很少露出笑容。他对我还有点陌生和多多少少的警觉,只是后来我下力气干活的样子使他有点儿放心了。他开始用友好的目光打量我了。

“做得惯吗?”

“做得惯。我以前也有地,也常在地里做活。”

庆连笑了。他笑得憨厚。歇息的时候庆连开始向我打听很多事情。他特别想知道我为什么出来打工。我告诉他:因为要吃饭嘛,吃饭就得干活。他告诉我村里剩下的年轻人不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很多——他也想到远处,到城里,或者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就因为母亲年纪大了,他一个人离开不放心。“妈妈全靠我了。”他这样说。停了一会儿又告诉我:曾想去当兵,没成,也是因为妈妈的缘故。

交谈中得知,他像许多村里青年一样,因为要急着回来忙生活,只上了几年学。

夜晚庆连见我睡得晚,就进来坐一会儿。他问了许多外面的事情,也谈自己。当我问有没有心上人时,他马上脸红了。他后来讲起了在学校的情形,吞吞吐吐说出了一个女孩的名字:荷荷。“她长得好吗?”他咬着嘴唇不答,再问,连连点头。“你们好上了吗?”他赶紧摇头:“那时多小,怎么会呢。”我笑了:“可你一直想着她吧?”他的脸更红了。

接下去他躲躲闪闪不再提那个姑娘,像怕灼伤一样。他问我家里的情况,我就说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前不久失去了一片园子的事情。他不住声地叹息:“人哪,怎么也离不开自己的老家。”我偏要问到荷荷,他的脸就红。

“你不想去看看她长得多大了?”

“我……不想。”

“从离开学校再也没见?”

“没有,”庆连扳着手指,“四年多,不,快五年了……”

我鼓励说:“她已经成了大姑娘,随时都会跟上别人的!”

庆连鼻尖上很快渗出了一层细小的汗珠。看得出,我的一句话让小伙子焦虑起来。显而易见,他深深地暗恋着这个叫荷荷的姑娘。

4

第二天庆连没有到地里做活,也没有去煤场。天快黑了他才出现在家里,好像穿得整齐了许多,但肯定是不好意思让我看到这身打扮,只一闪就回到自己屋里。他再次出现时,身上穿的那件好衣服已经换下来了。我想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么他一定是鼓起勇气找那个姑娘去了。果然,夜里我们在一起时,他红红的脸上泛起了少见的光彩。“去了?”他点头。“怎么样?”“就那样。”“那样是怎样?”庆连抿着嘴唇,不好意思:

“嗬,她真的……长那么高了!”

“还是那么漂亮?”

他摇头,盯着我,再一次摇头。

“怎么了?”

庆连咬着牙:“比过去更、更好看了……”

接下来他告诉我,他是去找另一个同学的,他和她在一个村,如今正开一个鱼塘,叫宾子。“我们就在宾子的鱼塘那儿见的,她正和宾子未婚妻在一块儿……我也想学着养鱼……”

我心里祝愿他能如愿以偿——极想帮他,可惜没有机会。我有过不止一次恋爱,那已经是过时的经验了——而且与这种乡村爱情可能大相径庭。我只想让他一鼓作气,别再耽搁;不过究竟怎样才好,我一点主意都没有。我还鼓励他去学养鱼。

庆连从此就不再安稳了。他好像十分焦虑,常常走神,吃不下睡不着,像害了一场大病。有一天他突然举起手和脚给我看:它们在蜕皮。我问这是怎么回事,病了吗?他低低头:“没。不过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总是想人哩……”

“那就大胆点儿。去找她——直接说出你多么想她!”

“那我……可不敢!”

“你不敢,有人敢的——他会抢在你的前边。”

我想往深里刺激他一下,可最后只让他更加焦虑而已,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搓手。

夜里他总想引到荷荷的话题上,可当我再次催促时,他还是那句话:“我……我不敢。”“她是老虎吗?”“我不敢看……一看就完了!”“怎么就完了?”他有些烦躁地活动着身子,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咬唇,最后说:“我那天一看就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我不去鱼塘了,再也不去了……”

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极度的爱慕和羞涩。这需要一个长长的克服过程——也许直到最后你也做不到,不过到那时候发生什么变故都有可能,那时候你将会后悔一生。我替他着急,又无法施以援手,只好用反话刺激说:

“那就算了吧,索性再也别想了,干脆打消这个念头得了。”

庆连吭吭哧哧,半天才憋出一句:“那样我就会、我就会……”

“你就会怎样?”

“会死……”

庆连仰起脸看着远处,大概那是荷荷村庄的方向——我惊讶地发现,他的眼里有一汪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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