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刚放亮,死了一宿的杜家大院又开始有动静儿。
李满堂一宿没睡,连害怕带熬夜两个眼睛通红。他看天亮了,就招呼王老二领着大家伙儿包饺子。昨晚上杀的猪,已经连夜剁好了馅子。十多个人包三十多人吃的饺子,也就是眨眼之时的事儿。
震三河这一夜睡得挺踏实。杜家的火炕真他妈热乎,让他睡得香的不光是炕热乎,主要是那八千多块现大洋和六根儿金条。这一年啥都不用干了,这块儿大肥肉让他欣喜若狂。看见天亮了,震三河翻身下了火炕,胡子有睡觉从来不脱衣服的规矩,震三河是大掌柜可以脱鞋,其他的胡子睡觉连鞋都不能脱,万一有情况起身就走。震三河起来后招呼端盆热水洗脸。他刚把脸洗完就听外面有人吵吵,听声音是个孩子,像是在喊非要找大掌柜的说道说道。
在大门口大呼小叫的是王家的淑清。
原来天一亮,在屯子边儿站岗的一个叫张二狗的小崽子换岗回来时,路过屯子东头儿的王家。看见新建的三间大草房,觉得这家人家日子能过得不错,他就直接进了屋。这小子进屋就翻柜,在柜子里翻了半天也没见着一块大洋,他就开始骂杂儿。看见里边的新棉衣还不错,找了个包拎皮儿包上就往外走。淑清看见他把姥姥家给他们做的棉衣都要拿走,就拼命地往回抢,那个胡子回头给了她一脚转身就走。淑清根本不知道杜家大院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儿,她听说过震三河绺子是耍清钱的,还有个“七不抢八不夺”的规矩,就跟着这个胡子往回抢衣服,这个胡子就是不给。那个小胡子以为淑清跟两步就算了,没想到这个小丫头片子这么厉害,一直跟到杜家大院儿大门外。
“我要见震三河大当家的,不是有七不抢八不夺的规矩吗?我们一帮没妈的孩子,连件衣服都不给留,还说什么耍清钱?”淑清一到杜家大院的大门她就开始嚷嚷。
淑清的喊叫惊动了屋里的震三河。他这些年能在泰安三镇立得住,离不开这耍清钱的名号。实际上震三河对手下管理并不十分严格,他知道这些弟兄们出来跟自己混,都是家里太穷活不下去了,要不谁愿意当这个人见人恨、死了都不让进祖坟的胡子?一般情况下除了压裂子和叼杆子外,别的事儿他都是睁一眼闭一眼。砸杜家围子这个响窑,只打了两枪却收获颇丰,他的心情特好。没想到一个小丫头儿一大早儿来搅和,让他有点不是心思。
他嚷嚷道:“是谁在外面叫唤?把她带进来。”
淑清姑娘十分不服地被带进了杜家大院。一进院子,她看见满院子的胡子心里一惊,想往回退已经来不及了。她硬着头皮进了院儿。看见淑清,没把被找来自卫的王老三吓死。王老三昨天亲眼看见范齁巴和李二埋汰是怎么死的,吓得他在马棚整整蹲了一夜一动都没敢动。胡子把门,这个院子里的人一个也不许走,他掂心家里的几个孩子,可又不敢乱动,心里叨咕着可千万别出事儿啊。没想到这一大早儿的,淑清怎么还自己找上门来了?把他急得不知道怎么办好,可又不敢上前阻拦。王淑清看见这阵势也有些害怕,可她还是硬挺着进了杜家上房。看见洗完脸坐在了炕沿上的震三河,心想以为这震三河什么人物呢?原来就是个小矬巴子。她给自己壮了壮胆儿,心里边儿给自己打气儿,反正胡子也是人,我就不信他不讲理。
“哪位是震三河大掌柜的?”淑清进屋后还是装着理直气壮的样子。
震三河看见是个小丫头片子,这些年,他还没见过这么胆儿大的小丫头儿呢,不由得“嘿嘿”一笑。
“你找他干什么?”震三河一般说话时不看人,今天他却看着淑清说话,他有点儿佩服这个小姑娘的胆量了。
淑清看见震三河,心里琢磨这个胡子头儿也不吓人呢!进院子的时候,她对自己的莽撞有些后悔,来了,想退回去是不可能了,何况自己家的衣服还被那个小胡子拿走了呢?她暗想,我得先跟胡子头儿说好话,他高兴了,这事儿才好办。
“大当家的,我虽然岁数小,可我听说过震三河大当家的绺子,是杀富济贫、侠肝义胆的好绺子。整个泰安都知道大当家的耍清钱,有七不抢八不夺的规矩。方圆百里的老百姓都不害怕你们,你们从来都不祸害穷人。”淑清开始给震三河戴高帽儿,她把在说书那里学的嗑儿都用这儿了。
“孩子,你不用忽悠,有啥事儿,你就直接说吧。”震三河和蔼地说。
淑清一看震三河的态度,心里觉得虽然今天这祸闯得是大点儿,可能没啥大事儿。听震三河问她就马上接着说:“大当家的,我是这屯子的。秋天晚儿闹瘟疫,我妈摊上没了。我爸又让日本人抓劳工抓走了,就剩我领着俩妹妹一个弟弟。前几天,我姥姥家怕我们几个孩子冻着,给做了几件棉衣裳,我们没舍得穿,准备过年时再穿。刚才,你们的一个弟兄闯进我家,把那几件棉衣服收拾收拾都给拿走了。衣服拿走了我们也冻不死,大当家的,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了,还不坏了你绺子的好名声?”
震三河知道这小丫头是在忽悠自己,可她说的话听起来让人心里舒服。他问淑清:“你是想把他拿走的衣服要回来,对吗?”
淑清使劲儿地点了点头。震三河脸突然一翻,声音提高了好几倍。
“我们是干什么的你不知道吗?我们是胡子,就是靠抢夺过日子的。他抢你正常,他就是干这玩意儿的,你有什么不服的吗?”震三河故意把眼睛瞪得很大。
淑清听到震三河这么一喊,也跟着来劲儿了。
“那要是随便抢夺,你干啥还要报耍清钱的旗号?那不是挂羊头卖狗肉吗?”淑清的声音也很高,一点儿没害怕的意思。
震三河本来想吓唬吓唬这个小黄毛丫头儿,没想到人家一句“挂羊头卖狗肉”把他噎得“哏儿喽”一下子,整得他还递不上报单了。
“啊!是呀,挂羊头怎么能卖狗肉呢?咱们还是卖羊肉吧。”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震三河对着外边高声喊:“灰耗子,去看看谁抢了这小丫头的衣服?把人和东西都给我带来。”
不一会儿,灰耗子领着那个叫张二狗的小崽子,提着个大包拎进了屋。看见这个小丫头片子仰着脖子看着自己,小崽子知道,这是在大当家的这儿把自己告了。
张二狗硬着头皮往前凑了凑,低声下气地说道:“大当家的,您叫我?”
震三河问道:“你知道这几个孩子没妈吗?知道他爹被鬼子抓劳工了吗?”震三河语气越平和张二狗心里越没底。
“大当家的,我真不知道。好像是往出走的时候,听她喊了声没妈的孩子。东西都拿出来了,再送回去不是也没面子吗!”张二狗像是跟大当家汇报,也像是自言自语。
“把她的东西还给她,以后记着,尽量别坏了咱绺子里的规矩。”
震三河转过头来问淑清:“东西还你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淑清笑着说:“大当家的,你太仗义了。我满意,太满意了!”说着给震三河鞠了一躬转身往外走。
“你刚才踹我一脚,现在还疼呢,哼!”她回头看了那个小崽子一眼嘴里嘟囔道。
震三河听见了,他把走到门口的淑清喊了回来。
“你刚才说什么,他踹了你一脚,对吗?”
淑清听震三河叫自己吓了一跳。她寻思为了这几件衣服闯这么大的祸本来就有点儿不值,混个好结果,赶紧溜之大吉吧。没想到自己这一嘟囔又被叫了回来。
“大当家的,踹一脚就踹一脚吧,没事儿的。”淑清笑嘻嘻地说。
“那不行,他踹你了,你再踹回去,这样才公平。不然,你再出去说我挂羊头什么的,坏了我的名声,我可受不了。这么的吧,他踹了你一脚,你连本带利踹他两脚,来,现在就踹。”震三河很严肃地说。
“那哪行呢?这自古以来都是你们胡……都是你们打人,谁看见你们挨打的?再说谁敢呢?”淑清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让你踹你就踹,过期无效,踹吧!”震三河看着淑清假装翻脸。
淑清听震三河说的是真的,就来劲了。她嘴里说:“我怎么敢呢?”脚已经抬了起来,照着那个张二狗的后腰就是一脚。张二狗没防备,一下子就被踹了个趔趄。
张二狗下意识地随手摸出了枪,枪口对准了淑清嘴里骂道:“小丫头片子,你他妈找死呀你?”
“压住火。”震三河喝住了张二狗。
“这回,你还有什么事儿没?你的账是不是清利索了?”震三河乐呵地看着愣头愣脑的淑清和不知道怎么玩儿了的小崽子。
“今儿个大爷我心情好,陪你们玩儿一会儿,拿着你的东西回家吧孩子。”说着从兜里摸出两块现大洋,扔给了淑清。
“拿去,买点吃的吧!咱们爷儿们在这相见也是缘分,这就算是爷赏你的见面礼。”
“谢谢大当家的给我做主,谢大当家的赏。那我走了,再见。”淑清接过钱,点头鞠躬转身出了上屋。
“傻丫头,还有愿意跟胡子再见的?”屋里传来震三河爽朗的笑声。
淑清抱着大包拎从杜家大院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在西马棚急得团团转的王老三,看见孩子出来了,心里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儿。心想你这孩子咋这么大的胆呢,这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你爸爸和你姥爷交代呀?
震三河看天已大亮,吩咐手下人啃富,绕道北河套,扯呼。
送走了这帮胡子,杜文元才从噩梦中醒来。家里的枪一条没剩,账面上的大洋被洗劫一空,院子里还扔着两个死倒儿。他吩咐买两口棺材,把范齁巴和李二扁头葬了,每家给二十块大洋。
范齁巴的尸体装进棺材抬回瓜窝棚时,范齁巴的老娘当时就背气了。大家伙儿帮着忙活,才算把老齁巴折腾过来。齁巴媳妇李桂珍领着俩孩子拼命地号。来帮忙的淑清看见这真的死了人,这个后怕呀!心里说就为了这几件棉衣服,我就去玩儿命,这也太险了!她心神不宁地帮着齁巴媳妇干活,就像魂儿不在身上一样。
杜文元看着这被洗劫了的家,恨得牙根儿直痒痒。他马上叫来耀祖和三毛愣,让他们骑马进泰安城找显祖报信。
杜文元哪里知道,此时的渡边正忙得要命,他摊上了个比杜家围子遭劫大一百倍的事儿。
原来,岳子龙从泰安逃跑后并没有走远,他回到讷河王钧领导的抗联队伍上当了侦察连长。岳子龙重新打回泰安的心思一天都没放下过。李兆麟派人把日本人从北线运军火的情报送达讷河后,岳子龙兴奋得一夜没睡觉。他主动找到王钧,要求成立一个突击小分队,由自己带队埋伏在泰安和树林站之间,想办法扒火车炸掉军火。王钧接到李兆麟的命令也是要炸掉这车军火,这和岳子龙的想法不谋而合。于是,岳子龙带着十二个年纪轻、身手好的抗联战士,连夜骑快马从讷河三马架出发,一百多里地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队伍潜伏在离树林车站不远的姜家岗。
渡边沿路半里地设一个岗哨,他本以为万无一失,哪想到岳子龙的手下对付几个二鬼子、伪满警察还不是老太太擤大鼻涕——手拿把掐,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渡边精心布置的防卫墙撕了个口子。由于走姜家岗这段路是上岗,日本军车慢速通过时,岳子龙领着几名战士飞身上车,押运的鬼子还没醒过腔儿来军火车就爆炸了。岳子龙没伤一兵一卒,鬼子的军火就化为乌有了。
如果军火车再运行五分钟就进入富裕地界了,那样跟渡边就没关系了,可军火车偏偏在他管辖的境内爆炸,这让他闹心得要死。他的上司几次打电话对他进行训斥,命令他必须在十天之内抓到炸军火车的人。渡边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满屋乱窜不知所措。他知道这事儿肯定是抗联干的,抗联在哪儿呢?他根本就找不到抗联的影子。
杜耀祖和杜三毛愣的到来,使本来就心烦的渡边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召集杜显祖、李万银开会,研究这事儿怎么办。听完杜显祖关于杜家围子被震三河洗劫的汇报,坐在一边的李万银眼睛一转来了主意。
“渡边太君,军火车被炸的事情,我们真的无从下手。您知道自从岳子龙失踪后,我们的境内真的就没有抗联和共党的影子了。即便这起军火爆炸案是岳子龙所为,我们以前对上边已经报告岳子龙在泰安被消灭,再出现岳子龙,我们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子吗?”李万银装犊子的范儿在日本人面前也不示弱。
渡边看着李万银,他知道这小子坏主意多,问道:“李桑,上边催得这么紧,这个案子不破我们没法向上边交代。”
李万银慢条斯理地说:“渡边太君,杜家围子遭抢的案犯是明的,我们知道这是震三河这小子干的。不行咱们就给他来个移花接木,您看怎么样?这样一来,咱们既给杜老爷和杜翻译官报了家仇,也使军火车被炸的案件有了交代,这不是一举两得吗?”李万银的眼睛盯着渡边,他在观察渡边的脸色。心里说别看你是日本人,在泰安你也得听我的。
“这冰天雪地的,上哪儿能找到震三河?就是找到了,他怎么能承认是他炸的军火车呢?”渡边看了看李万银半信半疑地说。
李万银诡秘地一笑说道:“渡边太君,您只要同意我的意见,其他的不用您管。我会办好一切的。”
“李桑,这件事情就归你指挥安排,自卫队也听你的调遣,早日抓住震三河好向上边交差。”渡边看见李万银胸有成竹,就知道这小子是早就有了损主意了,干脆来了个就坡下驴。
在一旁始终没开口的杜显祖看了李万银一眼说道:“李署长,既然你这么有把握,你肯定能找到震三河,杜某一定鼎力配合。我更希望能尽快抓住震三河,家父的万元资产被这小子洗劫一空。早点抓到他损失可能会小一点。”杜显祖话里有话。
“那是,李某一定尽力,想办法把杜老爷的钱追回来。”李万银听出了杜显祖的意思,却像没事儿一样地应付道。可他的心里却在说,爷爷我煞费苦心目的就是让你杜家倾家荡产,还找回来?想美事儿吧你!
渡边对这两条掐架的狗已经习惯了,他根本不理睬他们。
“李桑,你一定抓紧时间办好这件事情。办好后,皇军会大大地有赏。”其实,对“大大有赏”李万银早就麻木了。他出这个主意的目的就是想借渡边的刀灭了震三河的口。这样一来,自己指使震三河洗劫杜家围子的事儿就烂了。如果不这样,震三河会把这件事儿作为把柄永远要挟自己。
深冬的泰安城街道已经被冰雪覆盖,人走在上边一步一跐溜。天阴得就像要掉下来,天地之间的界限模糊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