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腊月门子,杜家围子就开始有了年味儿。
能杀得起年猪的人家没几户,再穷的人家也得杀两个小鸡、鸭子或大鹅,家家都忙着蒸黏豆包、蒸馒头。淑清家基本没什么事儿,他们的年嚼谷儿姥姥家早都给备齐了,过年穿的衣服也早就准备好了。三叔这几天上宋家围子去打短工,干的是磨粮食的活儿。一般过年前没人干短工了,这个时段的工资要比平时高很多。
这几天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家里的烟筒总犯风,每天早晨点灶坑时屋子里总是冒烟,这可难坏了做饭的珍珠。做饭时就得把外屋的门打开,外面滴水成冰,屋里的温度马上就会降到上冻的程度。可不开门屋里的烟人也受不了啊!昨天晚上烧攮灶子,满屋的烟根本待不了人。玛瑙和福临的眼睛被烟熏得通红,还不停地淌眼泪,疼得俩孩子闹了一夜。淑清不知道怎么办,就去找范齁巴媳妇帮助想办法。
齁巴媳妇来家一看就知道,是天冷烟筒上霜把烟筒堵了。大雪天上房攒烟筒也不是老娘儿们干的活呀!淑清只好去杜家大院找王老二。
齁巴媳妇李桂珍用锅铲子从墙上刮下了一些霜,上到福临和玛瑙的眼睛上,玛瑙和福临的疼痛减轻了许多。没过一会儿温度上来了,他们又开始喊疼了。这下珍珠可有事情做了,每隔一小会儿,她就要用霜给两个孩子上一次。不到一个上午,俩孩子的眼睛渐渐消肿了。
王老二在杜家借了个冰镩子,到家以后搬梯子上房,几下就把烟筒里的冰霜攒了下去。珍珠再点着灶坑时马上就不冒烟了。
齁巴媳妇李桂珍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和淑清唠叨:“你说这居家过日子,没个老爷儿们咋能行?”
李桂珍的话淑清听明白了,她是在说王家更是在说自己家。齁巴死了一个多月了,整个范家就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本来范家日子过得就挺累,齁巴一走更是吃上顿没下顿。齁巴死的时候杜家给了李桂珍二十块大洋,除了买口粮她一分钱都不敢花。李桂珍知道这家人家只有出钱道儿,没有进钱道儿。她只有勒紧裤腰带,能多坚持一天就多坚持一天。家里连点儿柴火都舍不得多烧,怕烧没了,明年夏天没啥烧的。
这些日子,淑清心里总琢磨个事儿,就是没敢说。她觉得李桂珍和三叔年龄挺合适,李桂珍人好能干,这些年跟自己家处得像一家人似的。三叔也是一个人,不仅老实忠厚心眼儿好使,干起活来也不藏奸。大家在一起凑合着熬日子,不是挺好的吗?可是在农村有规矩,大姑娘家不能干这保媒拉纤的事儿。淑清也不知道三叔能不能同意,她想跟三叔唠唠这事儿,怕挨骂好几次想开口都没敢。
“范婶儿,我问你个事儿呗!”今天趁着李桂珍说起没有男人日子难过,淑清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就接着话茬儿。
李桂珍看了她一眼说道:“这孩子,咱娘儿俩处得跟亲姐妹儿似的,有啥话你就说呗!”
“我要是跟你说你可不行急眼。”淑清诡秘地一笑。
“啥事儿呀?我还急眼!说吧,别神道道的。”李桂珍觉得好奇。
“你说我三叔咋样?”淑清还是在笑。
李桂珍没想到淑清会这么问自己,她马上就明白淑清要说什么了。
“啥咋样?挺好的。”李桂珍故意装糊涂。
“我三叔也是一个人,你领着这一老两小日子也没法过,你比我三叔大一岁,你俩年龄也般配,干脆你俩过得了。”淑清来了个打开天窗说亮话。
淑清的话一出口,李桂珍的眼泪就下来了。李桂珍真的感谢淑清,别看这孩子年纪不大可特别懂事儿。尤其是齁巴遇难后,要是没这孩子陪着自己,恐怕自己都走不过来。这孩子这段时间说了好几次关于让自己再嫁的事儿,她也知道要想活命,早晚儿也得走这一步。可是齁巴才没几天啊!怎么也得等到齁巴烧完百天,再考虑这事儿。想起齁巴她泪如泉涌,她并不只是想齁巴,更是在哭自己的命苦。
看见李桂珍哭了,淑清以为自己惹祸了,马上拉起李桂珍的手。
“婶儿,你咋的了?都怪我多嘴,没看上我三叔?那就算了,就当我没说。你别生我气,你别哭啦!”淑清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
“淑清啊,你知道婶儿自从嫁到杜家围子,我就你妈一个近人。她烦我,先走了,婶儿都觉得没个活儿路了,连个说心里话儿的人都没有。没想到老天爷可怜我,把你送到了我身边。这些天要不是有你陪着,婶子连活下去的精神头儿都没了。我怎么还能生你气呢?我是哭我的命苦啊!”李桂珍边说边流泪。
“哎呀婶儿!这年头儿哪有几个命好的?我不命苦啊?你看看有几家命不苦的。哭能咋的?哭给谁看呢?命苦不怕,咱们得跟命争,别管咋样,日子还得过。”淑清一看李桂珍又流泪了劝道。
淑清的坚强李桂珍是亲眼所见的,她佩服淑清的勇敢,更佩服她的胆量。
“孩子,你说得对。咱娘儿们这种感情,我也不怕你笑话。你范叔没了,这个家没法儿过,我早晚得找个人儿帮我一把,好把这个家支巴起来呀!”
淑清看出来了,李桂珍跟自己说的是真心话。说实话,对那些个老理儿淑清根本不在乎,可在这屯子住你不在乎也不行啊!
“婶儿,你说的在理儿,我也知道这事儿不能着忙。我是想知道你咋想的,哪天我三叔回来我再问问他,他要是没意见,咱们就先把这事儿定下,等我范叔烧完百日,你俩再成亲也不晚。”淑清很理解地说。
“傻丫头,是你自己的主意呀?那你三叔人家愿不愿意还不知道呢?我这拖家带口的,你知道老太太跟前儿没什么近人儿,不管嫁谁,这个老太太我也都得养活。我负担这么重,你三叔能愿意吗?”李桂珍红着脸说。
“这你放心,我三叔我能劝了,他听我的。咱们还是那句老话儿说的,弯刀对着瓢切菜,瘸驴背个破口袋,互相将就过日子呗。你知道我三叔这样的好人不好找,要是真能成,你这下半辈子,备不住还能过上几天好日子呢!”淑清很有把握地说。
桂珍对王家老三十分了解,淑清没说这事儿之前,她根本没敢往这方面想。淑清把这层窗户纸儿捅破了,她真的挺高兴。心里害怕人家王老三相不中自己。
“大闺女,你三叔要是不同意,你可千万别勉强。说真心话,这事儿要是真能成,婶子一定像亲妈一样待你。婶子就信着你了。”桂珍的脸上泛起一片久违的红润。
淑清看见桂珍笑了,也跟着呵呵地笑了起来,用手在桂珍的胳肢窝里挠了两下儿,撒娇地说道:“那我明天就开始叫你三婶儿喽!”
“死丫头片子,没个正形儿!”李桂珍被痒得不行,笑着骂道。
鸿好在三马架一住就是三天,这三天,让他接受了半辈子也没听说过的教育。原来人家抗联不是跟他们一样的绺子,人家叫革命队伍。这里没有官兵之分,没有等级贵贱,清一色的同志。别看人家吃的不好,住的不像个样,可人家活得有精气神儿。岳子龙还给他讲了三战火烧榆、姜家岗炸掉军火车等战斗故事,听得他热血沸腾。三天下来,他感觉到给大哥报仇是件小事儿,把小日本子打出中国才是大事儿,革命才是大事儿。
岳子龙已经跟他谈明白了,革命队伍里不能用土匪的名号,他从小没个大名,借助鸿好的音,岳子龙把他的姓后面加了红豪两个字,起名叫宋红豪。他决定回去告诉绺子里的人,有大名的叫大名,没大名的起一个正经名字,以后不能再用匪号了。另外组织上已经批准,他们的绺子,不!应该叫队伍,队伍的名字叫东北抗日联军泰安独立大队,任命孙翠莲同志为大队长,宋红豪同志为副大队长。组织上还决定,委派范书英任泰安独立大队政治委员,年后到任。宋红豪还把孙翠莲手里有一大笔钱的事向组织做了汇报,王钧命令钱先由泰安大队保管,以后找机会置办军火,加强队伍的战斗力量。
临行前岳子龙一再嘱咐,队伍年前不要有任何行动,先招兵买马休养生息,年后有什么行动要听统一指挥。组织上派范书英同志任大队的政治委员,是为了和孙翠莲同志好沟通。嘱咐宋红豪一定要支持范书英的工作,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身份的快速转变。
宋红豪虽然不怎么认字,岳子龙说的话又都是新词儿,可岳子龙说的每句话他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他要和岳子龙歃血为盟拜为异姓兄弟,岳子龙说抗联队伍里不兴这一套,只要有革命感情,拜与不拜没什么差别。宋红豪从心里往外服气,临行前给岳子龙留下一句话。
“不管这把子拜不拜,你这个大哥我认了。以后咱就是亲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宋红豪愿意为大哥死。”说完扬鞭催马直奔何公屯。
一路上宋红豪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好像吃了三天大饼子,浑身上下就有了使不完的劲儿。
宋红豪讲了在三马架的三天见闻,孙翠莲有些接受不了。她这些年跟着震三河对土匪的事儿了解得一清二楚,他说的抗联跟这些一点儿都不沾边呀!她怎么听着都觉得有点玄门儿。拉队伍不是为了好吃好喝,不是为了自己家过上好日子,而是为了全国的老百姓,这是为啥呢?但她也知道了,这联合抗日是对的,她以前就反对小鬼子在咱家门前指手画脚,震三河被日本人陷害执刑了以后,她跟小鬼子的仇更是不共戴天。她下决心投奔抗联就是想消灭李万银,干掉渡边给震三河报仇。她没想到,这打小鬼子也就是抗联说的抗日,还有这么多的道理。不过看见鸿好的变化,她感觉到这抗联真的不一般。
尤其是听说咱们准备交给人家的见面礼,人家说先让咱们保存,用于日后购买军火。这就足以说明人家抗联不是见钱眼开的人,看来这条道儿是没走错。听说队伍的名号已经下来了,自己被任命为大队长,孙翠莲心里美滋滋的。当得知的组织上委派的政委也是个女的,孙翠莲乐得够呛,她就盼着队伍上能有个女的跟自己做伴儿。
晚上为了给宋红豪接风,主管钱粮的老疙瘩,不,按照新规矩应该叫大名,李二柱同志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不仅有肉有鸡,还有前天买回来的在乌裕尔河穿冰眼得的大鲫鱼,一条都一斤来沉,肉厚仔满。整个绺子一共摆了四桌,安家烧锅的正流儿弄了好几坛子,准备好好庆贺一下二当家靠窑成功。当李二柱把酒菜摆在桌子上时,宋红豪却并不领情。
看见桌子上摆得满满的,宋红豪有点不是心思了。想起在三马架抗联吃的喝的,他觉得这么吃喝就是浪费。他还记得岳子龙对他的交代,要改变大家享乐主义的思想,这肥吃肥喝不就是享乐主义吗?他看见翠莲拿起酒碗就没说话。
“各位弟兄,今天咱们二当家的去三马架找抗联靠窑儿回来了,可以说是旗开得胜。从今天起咱们就改名号叫东北抗日联军泰安独立大队。往后咱们就不再靠打家劫舍、抓秧子、打响窑儿活着了,咱们也要活得有尊严,咱们今后主要的事儿就是打鬼子、杀汉奸。来,为二当家的初战告捷,喝!”翠莲兴致勃勃地大声说道。说着翠莲把半二大碗酒一饮而尽。她回头吃惊地看着宋红豪坐在那儿一动没动,弟兄们也都静静地看着,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宋红豪站了起来仍旧没端起酒,满脸严肃地开口了。
“大队长、各位,按理说,咱们今天是改头换面的日子,得说是可喜可贺。按照咱们的老规矩,今天庆贺一番并不为过。可从今天开始,我们不再是占山为王的土匪,是共产党领导的抗联了。我们就应该按照抗联的纪律来要求我们。”说着红豪端起酒碗,离开了桌子走到地中间。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今天这碗酒我干喽!”说完一饮而尽。整个屋子非常安静,所有的人都注视着宋红豪,不知道他脸拉拉这么长是为啥。
“咱们从今天开始就是抗联战士了。我们之间再没有大当家、二当家,我们都是同志。抗联跟土匪最不一样的地方,就是抗联把为老百姓办事儿当成自己的事儿,把赶走日本鬼子当成活儿。他们不讲究吃喝,不在乎穿戴,更不怕艰苦。听岳子龙同志说,就连李兆麟将军都和他们一样,每天苞米子、大饼子、咸菜疙瘩。他们从不拿老百姓一分钱,自己把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为的是节省下来买枪支弹药打鬼子。”宋红豪越说越来劲儿,他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并没有坐下接着说。
“我在抗联里待了三天,我跟着吃了三天大饼子。这三天大饼子把我吃明白了。我们为什么出来当土匪?谁家过好日子的出来当土匪?我们不也是活不下去才出来干这人见人恨、连死了都不能进祖坟的土匪吗?”宋红豪激动了,眼泪在眼圈里直转,他顿了一下继续说。
“共产党抗日联军就是想让天下所有的人都能过上好日子,他们才不怕自己吃苦。他们吃苦可是内心里却非常的乐呵,那种乐呵跟我们在这儿喝酒吃肉的感觉不一样。那种乐是真实的,发自内心的,他们叫革命乐观主义。”宋红豪的激情演说震惊了所有人。
“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革命的队伍了。革命,就是要赶走日本鬼子,建立人民的朝廷。”说到这儿,他觉得这词儿好像不对就干咳了一下。
“应该叫人民政权。什么叫人民政权呢?就是天下归老百姓自己管,什么事儿都是老百姓自己说了算。不分贫富贵贱,把财主的钱拿来大家分,家家都过一样的好日子。要想这么过,我们就要从吃苦开始。只要我们有一口气儿就要跟鬼子干到底,为我们的震三河大哥报仇,为所有被日本人杀害了的中国人报仇。”
红豪的话感动了在场的所有人。他说的大家听不太明白,但所有人都知道了,抗联是个为老百姓办事儿的队伍,干抗联就是为了赶走鬼子,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孙翠莲也被宋红豪的话感动了,她接着宋红豪的话茬儿说了起来。
“副大队长说得太好了,我们再也不是土匪了,我们是革命队伍,那我们就应该从吃吃喝喝这些个小事儿开始转变。过了年,抗联,不,是组织上会为我们派来政委。政委就是共产党的代表,她会领着我们学习,教我们革命知识,指导我们打鬼子,那时我们就会成为真正的革命队伍。今天为了庆贺,我们违犯了共产党的纪律,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也好就此宣告我们告别土匪身份,请弟兄们,不,是同志们,端起碗,喝了这告别土匪身份的酒。”
宋红豪刚才的一番话,让孙翠莲有些糊涂。糊涂归糊涂,孙翠莲心里明镜似的,红豪是彻底被抗联征服了。她想借助宋红豪的激情把队伍整顿一下,把大家伙的心劲儿变过来。说实话,如果为了自己,孙翠莲把震三河留下的钱昧起来,她两辈子也花不完。她不就是想给震三河报仇,也想不再受日本人的欺负吗?看着弟兄们狂喝海吃,她的心里七上八下的,共产党是不是真的像红豪说的那样?这绺子将来的命运会如何呢?
腊月十二的月亮分外明亮皎洁,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片云,天嘎巴嘎巴冷,人的心却火辣辣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