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伏天的嫩江平原是绿色海洋。片片接近成熟泛黄的麦浪在微风中滚动，点缀这绿色的世界，要不还真得让人感觉到有些单调。瓦蓝瓦蓝的天被这绿色映衬着，广阔的乌裕尔河蓝得让人沉醉。河边上的各色小花，争抢着吸引蜜蜂的光顾。
高丕公顺着冷家店警察所开始查找踪迹，一直找到了乌裕尔河边。河边上，留着的明显是很多人上岸和下水的脚印，高丕公明白了，抗联是从河北渡河过来的。这时，那个在回春堂药铺被淑清骗过去的一眼大一眼小的警察，带着一名渔民走了过来。
高丕公看着这个满脸黢黑、有些醉意的渔民，心想一眼大一眼小把他整来干吗？
“报告大队长，这小子说他的船前天晚上被人偷了，今天早晨在北河沿儿找到了。”
高丕公一听，当时来了精神，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名渔民有些胆怯地回答道：“我姓张，没有大号，大伙儿都叫我张三榔头。”
“你的船是怎么丢的？又是怎么找回来的？你说得详细点儿。”高丕公又问道。
“昨天早晨，我去起下好的虚篓囤儿，出窝棚一看船没了。我在这河边儿混二十多年了，还没出过这事儿呢。我有点懵了，就可哪儿找。沿着南河沿儿，找了一小天儿也没找到。今天早晨，看见北河沿儿有条船好像是我的。我就蹚河过去了，一看正是我的船。那帮人还挺讲究，把船给我死到河沿儿上了，要不然说不上冲多远出去呢。”张三榔头有些醉意，说话还挺明白。
高丕公听他说蹚河过去找船，感到不可思议。他现在所在的河面是乌裕尔河最宽的河段，少说也有三里地，再好的水性游过去也很难。
高丕公接着问道：“你说什么？这河你能蹚过去？”
“你们外行了不是？别看这河道宽，其实河水很浅。只有中间两丈多宽能没人，其他地方最深的也就没腰深，会点水就能蹚过去。”
高丕公又问道：“你刚才说这帮人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是一帮人？”
“那还不简单，从河沿儿上人的脚印儿来看，得有二十来人。河北沿儿还有很多马蹄印儿，一看就知道，这是一帮人骑马过来，借船渡河后，返回又撤走了。”张三榔头回答。
“你看清他们撤退的方向了吗？”高丕公非常着急地问道。
“看见也白扯，他们往东新屯方向走的，上了县道后往哪边儿走，谁能看出来呀？再说，他们就是耽误我少使唤两天船，船也没丢，我找不找有啥用啊？”张三榔头想的是他自己。
高丕公一琢磨，这个张三榔头说得也对，就是过河去侦察，队伍一上县道啥也就看不出来了。他在河边儿转悠了几步后，招呼队伍原路返回。
这几天，杜显祖家非常热闹，沾亲挂拐的七姑八姨、烂眼边子二舅妈，接着流儿地上门下奶。杜文元的老婆里外屋照应着。事先有分工，王妈负责照顾孩子洗褯子，李姐负责迎来送往，这一天茶得沏多少遍，西瓜得切多少回。看见淑清只管做夫人的一日三餐，李姐有些不是心思。
东北的月婆子是最好伺候的，生孩子前几天的饭，就是小米粥煮鸡蛋，加点儿红糖就算完活儿。淑清一天到晚根本就没什么大事儿。
一晃儿，淑清来杜家十来天了。这天一大早儿，她故意找碴儿，跟杜显祖搭话说：“二叔，我二婶明天就七天了，成天的就小米粥煮鸡蛋，总这么的也不行啊！我想去趟市场，买一只老母鸡煮点儿鸡汤。熬时间长点儿，少放点儿盐，给她补一补身子，恢复得也能快。”
杜显祖说道：“行，你就去吧。以后这事儿你直接做主就行了，不用问我。还有，给你点儿钱，以后买什么，你就说了算，用没了再跟我要。”说着杜显祖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几块大洋交给了淑清。
淑清跟李姐支会了一声，顺着杜显祖家门前的北三道街简直往东走，与南北大街交叉的路口，是日本人建的县医院。崔大牛的扎匠铺就在县医院的门口。淑清像没事儿一样，连走带溜达地到了扎匠铺门前，看看左右没什么可疑的人，就进了扎匠铺。
崔大牛刚打发走一个大活儿，正坐在接待室的椅子上喝茶，看见进来个小姑娘也没太在意。
前几天赵哈哈来了一趟，说他的上级已经进驻了泰安城，很快就会和他联络。还拿来了岳子龙参谋长给杜显祖的信，让大牛交给他的上级。
要说这封信还真有来头，共产党领导的东北人民军已经得到了准确消息，美国人于8月6号和8月9号，分别在日本的广岛和长崎投下了“小男孩儿”和“胖子”两颗原子弹，把日本国整炸锅儿了。上级要求各地的党组织和抗联队伍，要发动所有的力量，尽量掌握日本人的新动向，为组织上做出正确判断提供依据。
岳子龙非常关注泰安的情况，他知道书英派淑清潜入了泰安的自卫队队长杜显祖家，他更知道淑清想得到重要情报很难。他觉得争取杜显祖为共产党做工作的时候到了，他就亲笔写了封信，想转交给杜显祖，希望他利用自己的身份，为共产党提供情报。
拿到这封信可把崔大牛吓坏了，他觉得就像一颗炸弹藏在了家里。我的上级究竟在哪儿呀？你抓紧来呀，来了以后把这封信拿走，千万别在我这儿出点儿什么事儿。这封信拿到手两三天了，也没看见上级的影儿。崔大牛表面上没事儿一样忙生意，可心里的急火儿，弄得他是尿黄尿、嘴起泡。每天天一亮就到前面的铺子等着，生怕上级来了自己不在。
他做梦也想不到，跟自己接头的上级会是个黄毛丫头。
“姑娘，有什么事儿吗？”扎匠铺卖的东西没一样是给活人用的，来客人了绝不能问人家需要点儿什么，这是规矩。崔大牛看淑清进来没大人领着，也没扎孝带子，估计应该是要上坟用的东西。
淑清说：“掌柜的，我买全套纸活能打折扣吗？”
“没听说过，买纸活哪有讨价的？”崔大牛心里一惊马上答道。
淑清赶紧说：“那你是没遇上我，就八折啦！”
听到这，崔大牛知道这个小姑娘是来找自己的，有些激动地说：“八折就八折吧，遇上你我没辙啦！”
“走，我们后屋谈。”他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补上一句。
此时，崔大牛心想共产党派来的上级，怎么也得是个男子汉，哪怕是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伙儿呢，怎么会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丫头啊？
到了后屋，淑清十分严肃地说道：“老崔同志，我们今天是第一次见面。以后没什么事儿，我们尽量少见面，有事儿我会来找你。你要是有事儿需要跟我联系，就在你的店铺门前写上：招学徒。你记住了吗？”
崔大牛琢磨，这么一个小丫头，就能干这么大的事儿，了不起！
他马上回答道：“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就叫同志吧。同志，前几天范政委派人送来一封岳参谋长写给杜显祖的信。政委说你有办法在不暴露的情况下，把这封信交给杜显祖。”
“信呢？交给我就行了。你这边跟队伍上接头也一定要小心，千万不能让鬼子汉奸发现一点儿蛛丝马迹。”
崔大牛边在金箔纸的最底层往出拿信边说：“我这儿你放心，开店的什么人都接触，什么人来都不会有人怀疑。”
“一个姑娘到这儿来就容易引起别人怀疑。要是有人问你，你就说我是你乡下的表侄女儿，在城里给自卫队杜大队长家当保姆，没事来你这儿看看。这样即使有人注意到了我，你也好解释。有杜显祖做挡箭牌，一般人也就不会怀疑了。以后，你叫我小清，我叫你大叔。”淑清说着把信揣进怀里。
“知道了！”崔大牛十分敬佩淑清的机智，使劲地点了点头。
“那行，大叔，我还要上市场买菜，哪天我从这儿路过再过来，我走了。”淑清忽然提高了声调。
淑清一转身儿角色就变了。崔大牛马上醒过神儿来应道：“啊！小清啊，没事就上叔这儿来，缺啥少啥的，这都方便。”说着大大方方地把淑清送出了门外。
石田进茂的办公室里，高丕公正在跟石田汇报。他想这回泰安大队的踪迹找到了，活动范围锁定在乌裕尔河以北，石田太君肯定会表扬他。
冷家店警察所遭袭的事件发生后，杜显祖帮自己挡了一下，还出了个怎么向上级汇报的主意。他没受到处分，反而得到了褒扬，石田也因此受到嘉奖。高丕公知道，石田最关心的，还是什么时候能找到抗联的活动地点。
上次在乌裕尔河边听张三榔头介绍了情况，他再次赶到了东新屯儿，在河边发现了抗联的踪迹，他马上回来向石田进茂汇报。他哪里知道，石田已经得到消息，日本本土遭到了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原子弹的袭击。广岛、长崎两个城市瞬间化为灰烬，日本国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他根本没有什么再找抗联泰安独立大队的心思。
听完高丕公的汇报，石田心不在焉地说道：“高桑，你的侦察结果很重要，你还要继续寻找，看看泰安独立大队究竟在什么地方。你的忠心皇军是知道的，绝对亏待不了你，继续完成你的侦察吧！”
高丕公本想能得点什么奖赏，没想到石田进茂对此并不关心，看不出他有一点儿兴奋的神情。高丕公也只好讪不搭地离开了，心里纳闷儿，这是因为啥呀？
平时，杜显祖一般很少回家吃午饭，孩子出生后，只要有时间他都尽量回家看看孩子。这天中午他回到家，想先进月房去看看儿子。一进屋就看见淑清正在伺候李凤莲喝鸡汤。李凤莲一边喝汤，一边不停地称赞。
“这才是人吃的东西。这段时间，顿顿都是小米粥煮鸡蛋，快把我吃死了。我在家的时候，也听说过坐月子，没有你们这地方的规矩，一点儿盐酱不让沾，谁能受得了啊！小清啊，你这汤熬得真好喝，剩下的留着，晚上我接着喝！”
淑清笑着说道：“二婶儿，你放心吧，晚上咱们也不吃那小米粥煮鸡蛋啦。我提前和好面给你擀点儿细面条，用这鸡汤煮，原汤原味儿。不过这鸡蛋还得吃，但咱们不吃煮的了，咱们打荷包蛋。肯定让你吃得饱饱的，奶水足足的，把我老弟养得胖胖的。”
看见淑清和李凤莲亲密地交流，杜显祖很高兴。他走进屋笑着说：“娘儿俩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淑清看见杜显祖回来了，接过李凤莲手里的碗说道：“二叔，你回来了？我刚才买鸡回来时，看见门口道边儿不知道是谁掉地上一封信。我也不咋认字儿，看见第一个字儿是杜字儿，我寻思备不住是你掉的，就捡回来了。放在书房的桌子上了，你看看是不是你的。”
淑清很随便地说着，已把盘子碗收拾在一起，用小方盘托着离开了屋。
杜显祖听淑清说捡来一封信，觉得挺奇怪，他看了看熟睡的儿子，没舍得把孩子弄醒，就直接进了书房。看有封信在桌子上很随便地放着，他也就很随便地把信打开了。只见上边写道：
杜显祖先生：
如晤，自李黑塔屯一别，龙未与先生谋面，然心中诚待勿淡。今派人与先生书，因日寇已近灭。美利坚合众国于本月上旬连投原子弹，致其本土已颓。日本欲占领东亚之梦想已破矣。日寇溃退前，倾力保卫我民族利益乃君我之共任，故请先生借供职之便，将日本人动向随时告知，为民族之大业尽力。若有信函欲达，将其置于得笺处，自有人取之。
切记，勿署名。
岳子龙敬上
一见信上的内容，杜显祖的神经马上绷了起来。心想淑清这孩子也太大意了，这么重要的信就这么随便地放在这儿，这要是让别人看见了，我的身家性命还有吗？又一想，这事儿也怨不着淑清，她哪知道这里边写的是啥呀？他赶紧把烟灰缸里倒上水，用洋火把信点着烧掉。自己又点了颗烟，坐在椅子上暗自琢磨。这几天看石田干什么都没精神头儿，就连西大营工地都不怎么去了。看来岳先生在信中说的日本被原子弹炸了的消息，不是空穴来风，难道说这日本人真的要完蛋了？怎么才能探着底儿呢？这种消息估计只有日本人才能知道。他突然间想起了一个人，站起来冲着门外喊道：“卫兵！”
杜显祖为了家里安全，门口儿常年有两个卫兵把守。听到大队长召唤，一名卫兵马上跑了过来，一挺脖子来了个立正问道：“大队长，有什么吩咐？”
杜显祖说：“你去后趟街河野逢治校长家，就说晚上我要请他吃饭。让他下班后直接到家里来。”
请河野杜显祖根本不用太讲规矩，在这泰安街内，他们是好朋友，河野上他家吃饭是常事儿。卫兵应声出去。杜显祖又把淑清招呼过来。
“淑清啊，你吃完饭再去一趟菜市场。买点儿好菜，晚上我要请人吃饭，记着，一定要有你拿手的酱炖排骨。”
河野逢治校长按约定时间来了。杜显祖发现河野的面容异常憔悴，杜显祖再一次感觉到，岳子龙来信中所说的是真的，因为河野从来都是把心情写在脸上的人。
两个人今天破例，把餐桌摆在了客厅里。
杜显祖端起酒杯寒暄道：“河野兄，我的内人安全生产，多亏尊夫人帮忙，我不胜感激。这段时间泰安境内不太安静，我也一直没抽出时间，跟你一起共同庆贺一下。来，咱们兄弟俩喝，还是按照老规矩。”
河野不胜酒力，一般的情况下，杜显祖跟他喝酒时，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都是杜显祖一杯饮尽，他喝半杯，杜显祖再倒满后，他们再一起干掉。可今天杜显祖说完话，河野就像没听见一样，一口就把酒干了，又随手拿过酒瓶子，就像没看见杜显祖一样，自己给自己又倒上了一杯，端起来也没让让杜显祖，直接又一口干了。
杜显祖装作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笑着说：“河野兄，我生了个儿子，也不至于让你高兴成这样啊！”
河野把杯子墩在了桌子上，苦笑道：“高兴？我怎么高兴得起来呀！”说着又倒了一杯酒，一扬脖子又干了。
“河野兄，什么事情让你这么不高兴？说出来，让我帮你分担一下。”
“杜桑，大日本帝国完了。你我之间的情谊也就到这里啦！我们已得到通知，让我们做好准备，随时准备撤退。我要回国了。”河野逢治已有了三分醉意，说着眼泪流了出来。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端起来冲着杜显祖说：“杜桑，我们干杯，为了我们的情谊。”说完又一饮而尽。
“你要回国？为什么？”杜显祖装作很诧异。
“我们国家被美国人用原子弹炸了，日本国已经遭受了无法抗拒的打击。太平洋战争就要结束了，我们战败了！”河野逢治哈哈大笑。
杜显祖追问道：“你们要撤？什么时候？为什么我不知道？”
河野已经喝得抬不起头来，他低着头说道：“什么大日本皇军战无不胜？什么大东亚共荣圈？我们都是被愚弄者。你知道，我一生崇尚教育，崇尚汉学。我来中国，想传播大和民族的文化，也想更多地了解中国文化。可是我忘记了文化的基础是什么。在泰安的日本人都得到了秘密通知，就等着上级的命令撤退了。我的一场黄粱大梦醒了！”
河野说完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