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宋歌深呼吸几口气,尽量压着嗓音稳稳道,“为何不借?”她到底还是疼,勉强无声倒抽着凉气,却在最后一个字落下时抖了抖。
那老妇余怒未歇,闻言竟还想动手,宋歌不避,反倒是那中年女子叹口气拦了下来,“婆婆您别动怒,倒叫人看了笑话,”她抬眼扫了扫周边,那些屋子里都有人在凑着脑袋看热闹,还是别在外头闹比较好,“进屋说吧婆婆,您也该用药了。”
老妇瞪大了眼,“玉华,你疯了!你忘记轩儿是怎么死的了吗?!”她越说越生气,但见那名唤玉华的妇人垂头不说话,更是气得浑身发抖,“笑话?看什么笑话?我施家三个男儿全都死在战场上,大漠风沙葬,这若是笑话,旁人岂不是滑了天下之大稽!”施老夫人虽年迈,说话声音却中气十足,许是觉得玉华对于宋歌的态度不得她喜,干脆恨恨转身,步履蹒跚独自进了屋。
玉华看笔直立在门前的宋歌一眼,再叹一口气,也跟着进了去。待抬脚入了屋子,她转身伸手刚想关门,却不妨一只白皙素手探了过来,那手指纤细,不似少年儿郎之手,指节泛着青白,指盖透着淡粉,一如她曾经年少时的璀璨年华。
玉华微怔,宋歌却正趁着此刻侧身进了屋,擦门而入的时候不小心蹭到了左肩膀,她整个人僵住,随即再不犹豫,一咬牙钻了进去。
“你——”玉华急了,一个字才刚说出口便不知如何继续下去,想伸手推宋歌出去,又顾忌男女授受不亲,这一番纠结的时间,宋歌已经反身帮她关了门,淡定站在屋子中央,左手垂在身侧,丝毫不动。
施老夫人才坐到屋内高座抬起头,一眼见宋歌竟直挺挺站在她跟前,气得两眼一翻拐杖差点又举起来,玉华担心她,便赶紧拦了下来,宋歌就是趁着这当口,淡淡启唇。
“我知你们的苦,但你们可知我的苦?”她说,一句话没头没脑。
施老夫人一愣,眯着看不大清的眼睛瞧宋歌,玉华也走了过来,停在宋歌跟前一步距离处,面上若有所思。
宋歌抬眸,眸底染了浅浅血红。
民居区内唯一一户院子里没有晾男儿衣袍的人家,这说明家中无男丁。什么样的人家家中无男丁?看这院子里晾晒的女子裙裾,样式共两套,很明显是母女或婆媳独居。但若家中本就只两人,照她们女子的身份该是住不起中段民居的,那便说明,至少在几年前,家中男丁尚在,且有一定家底物资。
源城靠近西北,由于连年受塞外黄沙人惊扰,边境每年都要招新兵,最大的可能便是家中男丁入了伍。再从这二进小院来看,虽规模不大但屋里屋外倒也精制,只是建造已有多时,年久失修的地方无人补修,就这么暴露在外。
西北驻边大军地处遥远,但源城距离近,新兵入营每年总有几天可回家探望,若此户人家的男丁每年回来,又怎会无视这失修的房屋不去修补呢?这只能说明,已有多年男丁未归,换句话说,此家男丁,已以身殉国多年。
宋歌要找的,就是西庭将士的遗孀,且在城内有一定身份。
“呵,你又知道什么?”施老夫人没有再赶宋歌,只坐着看那一身军服站如青竹的少年,“行军打仗的大道理别和我老婆子说,你家将军杀敌又如何?咱老施家祖孙三代都在那黄土大地上滚,滚了那么多年,连个尸骨也没滚回来!”她将拐杖靠在自己座旁,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腹部,“玉华如今已四十有三,十年前她把独子送出源城城门,二十五年前她把夫君送出源城城门,三十五年前……”施老夫人顿了顿,声音哽了一下,“三十五年前她八岁,是我老施家的童养媳,陪我一道儿将……将她公公送出了源城城门。”
“整整三十五年了,施家的男子送走一个又一个,再也没回来,”施老夫人苦笑,衬得脸上的皱纹愈发深邃,如岁月添上的那笔沉重,刺得人眼睛发疼,“若真为了报国志抛头颅洒热血也便罢了,施家儿郎愿做那铮铮铁骨,我等妇孺岂有怨言?但你问问十年前带兵打仗的那位将军,明明战局对我西庭有利,为何退而不攻?我孙儿寻得偷袭良机,又为何满盘反对?大军浩浩荡荡携旗退兵之时,可曾注意到我那孙儿和他手下百人之队趁夜搅了敌营?他们定没有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发军进攻的,否则为何我孙儿被那敌军吊尸三日三夜,受尽风吹日晒,死前受那乱刀砍,死后受那万人唾,而他们呢?退兵千里外,高枕无忧!”
“我那可怜的轩儿……”终一语,泄了泪眼迷离。
宋歌一震,本想通过将士遗孀勾起她们对于外敌的痛恨,这样同仇敌忾利于她借用支架,结果没想到弄巧成拙,竟明白了城内百姓如此反感他们“退兵”的原因。
这施老夫人一家,倒的确是精忠满门。一家三代,父子、爷孙通通上了战场杀敌,宋歌打心底里敬佩,于是觉得左胳膊被打的那一下,也没这么疼了。
不过……她皱皱眉,十年前的事儿她不清楚,满打满算她到这异世也不过一年多了半载。可照施老夫人这样一说,当年带兵征战的不该是司空震或者司空翊吧?前者素来是良将,不至于罔顾将士性命,后者……后者十年前才十岁,半大的孩子而已。
十年前……宋歌又转念一想,还是不对。水牢里那个神秘男人,那个据她推测极有可能会是皇帝胞弟的男人,似乎入狱已有二十年?那十年前,带兵的也必不会是他!这可有些奇怪,西庭朝政关系不算复杂,朝中哪些人是文职股肱、哪些人是武将翘楚,她其实也摸得清楚,排除司空震和那男人,加之司空翊、司空璟、司空祁年龄不符,她还真想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