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是该询问,还是保持沉默。最后,我选择了沉默。
小倩哭了很久。那天我留下来陪她,深夜中还听到她的啜泣声。
我走到她床前,打开灯,看见她满脸是泪。
我轻轻地叹了口气,她把头靠在我肩膀上。我突然觉得她的头很沉,而我纤弱的肩膀无法承受这样的沉重。
一周后,我和小倩都到香港出差。我约她在工作总部附近的一家茶座里吃午饭。那是一家休闲商务餐厅,午餐极为便宜,但是据说只有高级行政人员才能在此就餐。我和小倩刚刚落座,却看到一个男人快步走过来:“辛西亚,你为什么总躲着我?”
我知趣地站起身:“小倩,我去一下洗手间。”
可是小倩抓住我的衣袖不让我离开,她表面镇定,但是她紧抓住我衣袖的手指却冰凉。
我站在那里,不知所从,只好坐下。她抬手整了整头发,若无其事地说:“你误会了吧。我为什么要躲着你?”
他被她看似的镇定和冷淡惊得有些尴尬,似乎也顾不得我在场,他急急地分辩:“你知道的,那个女人只是我的前女友,我真的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她继续喝自己面前的汤,但是我看到她桌下的双腿,却轻微地颤抖着。
他叹了口气,走了。
我问:“为什么?”
她抬起眼睛看着我,我才发现她已经满眼是泪:“她和他之间,还有一个孩子,都已经8岁了。”
这顿午饭吃得索然无味。我像往常一样保持沉默,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和我倾诉,也许她自己也没有想好到底该怎样回答。
吃了午饭,我们刚刚走出餐厅,却看见一个个子不高的女人,拖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急急地走来。看到小倩,劈手抓住她的衣襟,用并不标准的英语开始叫骂。女人已经不年轻,皮肤微黑,眼角有些微微下垂,高高的颧骨,看不出来究竟是马来人,菲律宾人,还是越南人。小倩试图挣脱她,但是对方死死地揪住她。她的英文尽管蹩脚,我也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她叫小倩不要纠缠她的男人。
她的男人?我疑惑地看着小倩。她只是在这混乱和女人的粗俗叫骂中尽量保持她的冷静和均衡。可是我从她紧咬的下唇中,已经看出她是在极力抑制住自己的怒火。
餐厅里的人,餐厅外的人,都开始看起了热闹,人们交头接耳,指指点点。这时候,我看到那个男人快步走出餐厅,他挡在小倩的面前,虽然一语不发,但是他的确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魄。拖着孩子的女人瑟缩了一下,随即暗地里掐了一把身边的孩子,孩子立刻开始大哭。
趁着混乱,我拉着小倩离开。我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她还说那是她的男人?”
她整整衣衫,冷冷地说:“因为他们虽然分开了,可是她依然当他是她的男人。因为她不工作,他还要养着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他是她的施与者,被施者怎么可能愿意终止这种关系?”
我无言以对。男人,男人究竟是什么动物?男人的爱情,又究竟是什么?
小倩看着我,展开一个无力的微笑。她的笑容,好像被摧残的花朵,让人心疼无比。我这才看到,她的下嘴唇已经被她咬破了。
我掏出纸巾,刚要递给她,却发现她脸色苍白,紧紧地捂住腹部。鲜血,顺着她的腿涓涓地流淌下来。我掏出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可是我的手指却哆嗦得不听使唤。
小倩从医院回来的时候,面如死灰,好像死过一回一样。可是,她的脸,仍然是美丽的。她在家里休息了一个月。那一个月,我每天都去看她。我从来没有问过,他有没有来看过她。我也没问,她后来的打算。
有一天,小倩说:“我多么希望,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许,在小倩眼睛里,我永远是那个沉静理智的人,仿佛很透彻,也很豁达。可是,我却觉得无能为力。
我从厨房里帮她端来一碗银耳莲子羹:“吃点东西吧。”我说,感觉一切安慰似乎都无济于事。
她乖乖地点点头,但是却并不接过碗。我叹了口气,用小勺舀起一点,喂到她嘴边:“想开点。”
“想开点,”这也许是我唯一能想出的话。每当我们看到自己的至亲好友,遭受感情的巨创或者心灵的折磨,却无能为力去消除这些伤痛和伤害的时候,我们只能劝她们想开点。可是人有七情六欲,在其中挣扎的人,又如何能想得开?
她和泪吞下那勺汤羹,仿佛吞下一个苦果。看着她吃了点东西,我把碗放回厨房。回来的时候,看到小倩背对着我,仿佛睡着了。可是我分明看到她的肩膀,在被单中簌簌地抖动着。她在极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我跌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心酸。
这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小倩哭。
可是没过多久,小倩就恢复正常。她只动过这么一回心,隐隐地。而且不留痕迹。
她还在那家公司做。她还是会经常遇到他。系着缎带的玫瑰持续地送了三个月。还有各种各样的礼物。可是小倩视而不见。玫瑰的甜香飘溢整栋房子。
可是,小倩对我说:“原来男人,不过如此。”
他送来的最后一个礼物,是一只镶着五克拉钻石的指环。钻石的亮度,切割,还有净度,都无可挑剔。
小倩把戒指套在手指上,对着光线看了半天:“你觉得怎样?”
我看着蒂芬尼经典的蓝绿色包装盒,还有那深蓝色的丝绒:“嫁喽。”
可是小倩没有嫁。她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卖掉老房子,变卖所有的股票期券。
“我不知道,我居然算得上是有钱阶级。”她辞掉工作,准备去欧洲旅行。
“怎么样,和我一起周游世界吧?”
我说:“我可不像你这么不负责任。我走掉,这一半的项目又交给谁做?”
临走前,小倩说:“我不会打电话,也不发电子邮件,可是我会邮寄明信片。”
她真的隔三差五就会邮寄一张明信片过来,威尼斯、巴黎、伦敦。小倩还是写过一封邮件,邮件上附着她在罗马照的照片。小倩剪短了头发,瘦削了很多,很有点T台模特的风格。她在邮件里说:“曾经你一直和我说过,你最喜欢的地方,是维也那的森林,佛罗伦萨的风光,巴黎的街景。这些地方,我都去看过了。现在我来到你最爱的罗马。你说,光明来自于罗马,伟大源自于希腊。你看,这照片中那个蜜蜂车,就是《罗马假日》里的情节。这些,你都曾经写在你的文章里。我其实,一直都在看你的文字,可是因为我从来写不出来这样的文字,所以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
后来小倩又来过一封邮件。她在信里说,遇到一个很不错的人,决定和他移民新西兰,到时候有关材料,可能会希望我帮忙代办。小倩还说:“曾经我问过你,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你说,你喜欢有一座美丽的庄园,包围在绿色的浓荫里,庄园的门是雕花的铁门,门口有庄严的石雕,沿路是五彩的鲜花,你还说,庄园里要有一件特制的玻璃花房,放你最爱的兰花。我一直觉得,这是一辈子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可是,我想,在新西兰,或者我会帮你圆这个梦。到时候,你一定要来这边,过这田园的日子。”
小倩还在邮件里告诉我,她养了一群水母,每天她看那些水母悄无声息地舒展着晶莹的触须,就觉得无上的美丽、祥和。或者,她说,这就是天堂给人的感觉吧,安静,美丽,舒畅。可是,这些水母的毒素足以在十秒中毒死60个人。
只是,此后数月,没有再收到她的消息。有一天晚上,我梦到小倩。我梦到我在一片无垠的水域荡舟,那船快得如同风一样,可是却没有任何的声响。那一泻千里的碧蓝,明亮如镜,令人轻快。突然一回头,看到小倩,就在我身后。她笑眯眯地说:“你看,我就在你身后,而你却一点不知道。”
我不知道小倩为什么会死。我不知道她把手伸进水族箱里究竟是因为意外,还是因为她刻意地想要留住那一刻的安详美丽。自杀的人永远不可以超生,小倩知道吗?或者她也不愿意超生吧。做一个美丽的女鬼,总比对这个世上的人失望而绝望强太多了。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
在得知小倩去世的消息之后,我收到了小倩寄来的最后的照片和一个包裹。从那张照片上,我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那么悲伤而美丽的容颜,原来她一直都是不快乐的。哪怕在爱中,她也是不快乐的。那个不快乐的,却始终努力想让自己快乐的小倩,或者终于厌倦了吧。
今年的闰七月,我在公司实习。这公司已经有百年的历史。有时候我会走公司的楼梯,而不是电梯。七夕那天,是周一。我从8楼去19楼。要先到11楼,然后换乘电梯才可以到19楼。可是那天11楼的电梯总也不来,我决定走楼梯上去。那天我穿了一双柔软的皮鞋,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上到第15层的时候我觉得脚痛。在低头审视鞋子的时候,我突然觉得似乎身后有人。我迟疑地转过身来,似乎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一闪而逝。有一股微风扑面而来,我突然没能忍住眼泪。
我忘记了,原来小倩去的那天,正是七夕呢。小倩,做鬼,果真比做人快乐么?
回到家,我打开小倩曾经的包裹。她去世已经两年,我始终不忍心看她的遗物。可是当我拆开包裹的时候,却看到一件古典的大红嫁衣。衣服的式样很古典,但是刺绣很精美,看得出是一件珍品。嫁衣带着一点淡淡的檀香。小倩的便条飘然而下:
当歌:
我很想送你一件美丽的嫁衣,我知道这件衣服你一定会很喜欢,你穿上它,也一定会很美丽。你记得么,你曾经说,我很像倩女幽魂里的小倩。可惜,我始终没有遇到我的宁采臣。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小倩的包裹里,还有一张《倩女幽魂》的影碟。那是她和我在少女时期,看了无数次的影碟。我把碟片放入影碟机。张国荣略带沙哑的歌喉回响在整个屋子里: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
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
找痴痴梦幻中心爱
路随人茫茫
人生是,美梦与热望
梦里依稀,依稀有泪光
何去何从,去觅我心中方向
风仿佛在梦中轻叹
路和人茫茫
人间路,快乐少年郎
路里崎岖,崎岖不见阳光
红尘里,快乐有几多方向
一丝丝梦幻般风雨
路随人茫茫
一丝丝梦幻般风雨
路随人茫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