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她抱怨的时候，嘉霖就在那里带着微笑听着。他喜欢她这样的出其不意，仿佛永远都带给他一种新鲜感。但是她却并不满足他的倾听：“嗳，你怎么看？”她的声音很轻，但是却期望着他的回应。嘉霖只说：“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好，依你。”他的声音里洋溢着宠爱。乐朗不曾见过表哥这样明白地表露爱意，回头看到裘哲爱娇的表情，心里更觉得五味杂陈。嘉霖不在的时候，乐朗特别地带裘哲去吃地道的上海本帮菜，雪白的盘子里配着橙红的膏蟹，家乡咸草鸡，红烧江鲈鱼，淮扬煮干丝……他替她剥除蟹壳，夹到她的盘子里，因为可以和她这样亲密而暗自高兴。但是他和裘哲之间，偏偏横了一个他自小就敬爱的嘉霖。
周五的晚上，照例是嘉霖飞回上海的日子。可是那一天，嘉霖破例地没有回来。他特别地打了电话来，说因为公务，要耽搁到下周才能返沪。裘哲接了电话，虽然只淡淡地“哦”了一声，满脸却写满了失望。她那天穿着一条装饰着橘红色非洲菊的裙子，带来满室的灿烂，但是她失望的瞬间，乐朗只觉得那些灿烂都被乌云遮蔽了一般。
然而，她转瞬就恢复了平静。除了那双水光粼粼的眼睛，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波澜。第二天，嘉霖隔空订了满满一篮的香水百合送过来，百合里有精致的小小卡片，上面写着“祝你生日快乐”，还有一个系着缎结的小小蓝色信封，里面只有一枚精巧的小钥匙，钥匙上带着一张小卡片，写着“下午三点一刻”。香水百合妙曼的花香充盈着整个房间，也只有嘉霖才想得出这样别具一格的送花形式。那是古朴自然的古藤花篮，铺垫着青草和野雏菊，映衬着百合花饱满丰润的花瓣，很是夺目。当天的下午三点一刻，果然有特别的快递送过来——包装极为精美的盒子，打开来是卡地亚限量版的love系列玫瑰金手镯，附带着嘉霖手写的便笺，微微的怀旧黄，水印是婉约的迷迭香花纹面，上面写着流丽的英文：
To My Beloved Rosemary
Forgive me for needing you in my life；
Forgive me for enjoying the beauty of your body and soul；Forgive me for wanting to be with you when I grow old.
给我深爱的哲哲，
请原谅我的生活中不能没有你；
请原谅我沉醉于你的美丽和灵魂
请原谅我期望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这一天，是裘哲的生日。裘哲破例地换了一身美丽的衣裳，深蓝色的天鹅绒紧身小衫子，领口是深深的V字，脖子上特别带了一串火兰银色的珍珠链子，这链子很特别，层层叠叠，精美地环绕着她的脖子，映衬着这个散发着珍珠一样微妙然而精致光泽的女子。她还是穿了一双轻便而柔软的鞋子。乐朗从来没有看过她这样细致的打扮，他的眼睛几乎离不开她的身影。
也许因了嘉霖爱的便笺，她的脸上闪烁着盈盈的笑意。她从厨房里端出两个精美的白瓷汤碗，清汤上泛着芝麻油喷香的光泽，撒了碧绿的香菜末，里面是手擀的长寿面，面条严严密密，每只碗里卧了一个荷包蛋。橘黄色的蛋黄隐在白色的蛋白里，仿佛吹弹可破婴儿的脸：“吃一碗我的生日面吧？趁热吃。”她笑得像一朵盛开的鲜花。乐朗不知道她竟然能做得这样精致的寿面来。他嗅到小磨芝麻油的芳香，舀了一勺清汤，只觉得鲜美，嘴唇刚沾到就咕咚一口咽了下去，马上缩回，说：“烫了一下。咦，起泡了。”他就势撅起嘴唇给她看，不等她凑近，便猛然将她揽入怀中。
两个人都惊到了。裘哲的身体在他的怀里轻轻地颤抖，因为穿着平跟的芭蕾式便鞋，她的脸颊正好挨着他心脏的位置，因此听得到乐朗咚咚的心跳。她用一只手臂隔开他的胸膛，试图推开他，却被他搂得更紧：“哲哲。”他迷离地唤她。
她沉默着。
隔了一会儿，他轻轻说：“我爱你，我也是爱你的啊。”
她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仿佛是结着丁香愁怨的脸，带着泪光。只这一眼，他的心都跟着颤抖了。他在她耳边说：“生日快乐。”然后小心地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吻了下去。她的嘴唇很柔软，带着一点薄荷的清甜。
然而当他的嘴唇覆盖上她的时候，她却别过了脸颊。乐朗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看到桌子上嘉霖送来的百合花还有那只玫瑰金的镯子。他叹了口气，放开了她，只觉得羞愧，仿佛是趁人之危的那种羞愧。她整整衣衫，转过身去收拾桌子上的碗碟：“你慢慢吃吧，等会儿我要出去看看房子呢。”
他试探地说：“我陪你去，好么？”
她展开一个笑容，算是应允。他心里暗暗感激。
从此，他们之间就有这样一种无言的默契。他从此不敢轻易越雷池半步，而她也只字不提。每当他心烦意乱的时候，他就走到露台上去吹曲子。他常常吹一支旧时的爵士乐《得不到的爱情》，仿佛老上海的地老天荒。有时候她坐在客厅里静静地听，有时候她在楼上听。他也知道她在听，因为她的眼睛在看着他的时候越来越幽深，几乎将他淹没。
这默契只有嘉霖回来的时候才会被打破。嘉霖似乎丝毫没有察觉乐朗对裘哲的迷恋。他继续着空中飞人的日子，虽然疲惫，但是却也甜蜜，因为裘哲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玫瑰。
裘哲有自己的设计工作室，INSPIRATION。她的名片是淡淡的绿色，而上面用浅金色刷出艺术的英文INSPIRATION，中间的一个字母i伸展成一棵蜿蜒的小树。她寄过来的信函，也是淡淡的绿色，但是页脚下是浅金色的树叶，仿佛是春天的落蕊，还带着清幽的香气。
嘉霖替裘哲在法国城那里相中一套带阁楼的房子，坐落在一条幽静的小街。那套房子是老公寓房子，不过是极为平庸的三室一厅的顶层公寓，三个房间都很小，有一个楼梯通往楼上，楼上有一个低矮的阁楼，还有一个宽敞的露台。起初是一个客户要求嘉霖设计改装，后来觉得不划算，就放弃了。嘉霖跑去看了房子，却认定这个可以做一个漂亮的空中楼阁。露台可以改造，斜屋顶下面的墙可以拆掉，嘉霖将露台改造成一个卧室，整个重建了一个复式房子。但是他没有忘记重新给这个房子建立另一座露台。这露台悬空而造，还有一个十分精妙的院门，遮住了房外的喧嚣和杂乱的市景。
现在上海的老洋房有行无市，嘉霖这个手笔做得漂亮。就如同他身边的裘哲，需要独具的慧眼才能挖掘到的珍藏。
嘉霖带裘哲去看过那套房子，嘉霖花了两个月的时间设计，历时一年才完成这套房子的改造，整个房子经过改造后居然比之前大了一倍。房间的墙壁是淡淡的米色，卧室的顶部和向外的一面全是玻璃，晚上看得见点点的繁星。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灯，随风偶尔叮叮作响，阳台上种着大张大张的芭蕉叶。定做的巨大的玻璃台面上放着清雅的蝴蝶兰。嘉霖说，大隐隐于市，这个房子是给裘哲设计的。
裘哲去挑了和房子相衬的家具。她喜欢简洁，不喜欢把房间堆得满满，因此一切都用减法。房间的格调都用单色，家具却是深色。床单和被褥是柔和的白色，裘哲有天生的美感，深浅的色差，她用暖色的装饰来补足。这是她的空中楼阁。房间里飘散着淡淡的、真正久违的迷迭香。
房子的一层是工作室，二层是卧室和起居室。
裘哲的起居室里放了一架钢琴。她依然保持着少女时候，对于世界出奇敏锐的触觉，特别痛特别冷特别空灵的一种灵性。因此，她爱艺术。
裘哲其实对于商业的各种潜规则并非一无所知，她钟情的艺术，无非是这个浮世里令她可以保持身心洁净的一方净土而已，可是这艺术也并不能凌驾于世情之上，她清楚地知道艺术和人世之间必须要有交集。由此，她不能将世俗的眼光拒之门外。
她不喜欢充满了挫败和伤害的人生，每一次都要努力地振奋。她喜欢美丽祥和，如同午后的阳光，紫色的藤花，夏日的碎冰装在银色的小碗里，一点一滴的生趣，记在随身的簿子里。簿子上是隐约的花纹，一滴泪下去，可以浮现水样的痕迹，这个才是她喜欢的人生。
就像乐朗对她的迷恋，难能可贵的情意。
只是乐朗爱她，嘉霖也爱她。乐朗的爱是她设计的水晶玻璃，充满澄明的光芒，但是却易碎。嘉霖的爱绵长而深厚，但是却并没有释放她心底的激情。可是，嘉霖一如既往地宠着她，他洞悉了她内在的那种清澈气质和才华，因此帮她联系世界顶级品牌的艺术品设计项目。他为她奔忙，她心底里感激，表面上却还是淡淡地，迟迟不肯和对方接洽。直到有一天，她突然在和嘉霖去欧洲旅行之时，她在宏伟壮丽的凡尔赛宫，突然邂逅了水妖的歌声这一灵感。那叫做塞壬的水妖，她蛊惑的歌声甚至可以和神使赫尔墨斯的优美牧笛媲美，凡是听到她歌声的人都会难以自持地想要靠近这美妙的歌喉，甚至不惜触礁身亡。她突然爱上这不顾一切的意象，只是这令人不能自已的歌喉该如何诠释？她知道清醒而冷峻的嘉霖不会明白，而她只听乐朗吹了一支曲子，就知道那是可以和她心心相印的人。乐朗为她吹的第一支曲子，竟然是数年前许巍创作的《水妖》：悠悠的乐声仿佛从水底传来，悲伤、沧桑而且迷茫，但是还有一分执著的坚强，就那样地，从水底，或者，是从她的心灵深处传来：这冬天充满阳光，可我依然迷茫；你站在水的中央，让我充满幻想；你让我进入水底，长发会永远不脏；这诱惑让我向往，这歌声给我幻想……
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里却百感交集。他和她同是这个世界上迷茫的人，而唯有他懂得，水妖的歌声，便是爱情的魔力，没有人能抗拒。他垂着眼帘静静地吹着，可是她却觉得他的目光纠缠在她的身上，灼烧着她的身体和心。可是她有什么理由拒绝嘉霖的爱，她挑不出他一点错，他的爱深沉而安全，无论她走了多远，他的爱始终在那里陪伴着她。理智和感情的纠结折磨，令她憔悴而疲惫。敏锐如嘉霖，当然察觉了她的异样，可是他始终不说，因为不说，是留住她的唯一途径。
这爱情的悸动和感情的纠缠，便是她倾心浇注的设计。她一心想要用水晶玻璃来表现的那种桃花万丈的爱情光芒，却总也找不到灵感。因此，她二度从美国飞回上海，为的是捕捉稍纵即逝的灵感，另一半却是她不愿意承认的，那便是她很期望能再次见到乐朗。
她当然感到了乐朗的凝视的目光。她知道乐朗对她的喜欢。许多男人都曾经这样地爱她，约会的时候永远眷恋地凝视她，就是她不看也懂得他们的目光，寸寸微笑都心花怒放。可是她还是没有给他们后来。直到她遇到嘉霖，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绝对地专一，女友们都说，这样专情的男人，怕是不容易再找到第二个。而且他没有一般上海男人的精刮细算，在世俗的琐事上计较，怕吃亏，永远不用双眼视物。嘉霖宠爱她，百依百顺，爱到骨子里。但是她只有适度地燃烧，保证不必变冷。这并非因为嘉霖太爱她，而是她觉得嘉霖，一直没有把她当做一个女人来爱，他太爱她，以至于难以亲近。
爱，可燃烧，或存在，但不会两者并存？
但是乐朗，乐朗不是没有在她的心中留下影子的。高大的乐朗站在她面前，浓密纤长的睫毛，清亮的黑眼睛，纯白色的T恤衫，浅蓝色的牛仔裤，胡子刮得干干净净。她有一点不适应。她坐下来弹琴，乐朗站在她的背后，他俯下身子，在她的头发上轻轻一吻，发上犹有残香。但是他的嘴唇从头发上滑下去，吻到光裸的脖子，她的身体簌簌颤抖。她想挣扎，可是他的气息那么令人沉醉，他从背后环绕住她，他的手指和她的叠加在一起，每一处琴键仍然是恰到好处地落下，无意地幻成细碎的轻浪。第一次见面乐朗和她握手，叫她“裘小姐”。乐朗挎着萨克斯风，手掌上有磨出的茧子，但是非常有力。可是现在她才发现乐朗的手指可以如此灵巧地掌握力度。他的爱抚几乎让她疯狂而不能自持。乐朗低声说：“哲哲，哲哲。”他的心怦怦地跳，有一种让人窒息的快乐，填满胸膛。她美丽，拥有毫无瑕疵的体形，胸前开放饱满的玫瑰花蕾，小腹有最迷人的曲线，温暖的身体，一寸寸都是诱惑。他的手指和嘴唇都无法离开。他不怕迷恋上她，因为他赌得起，因为他有强壮有力的臂膀。她的体温低于常人，清幽无汗，滑凉的触觉。他在耳边说：“天哪，这样美丽的身体，让我以你为琴。”
天花板黑压压地扑过来，凡·高笔下群鸦乱舞的天空，钢琴的黑白键无边地敲打。
身上一阵冰，一阵热，犹如急堕黑森的谷底，几乎灭顶的恐惧，无边的黑暗淹过来，扑过来，身子轻在半空中，不能落实又想要落实，寒冷，潮热，折磨，极度的万念俱灰，但是偏又幻见五彩天虹。这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感觉，销魂蚀骨，不可理喻。
他，不曾尝过，尝过，便摆脱不掉。急急忙忙的，永不超生的快乐！什么都忘记了。白茫茫一片，好大的雪！
有时候，他在她工作室的露台上吹曲子给她听，她安静地看着他，有时候眼神十分迷离，好像越过他看着另一个人。每每此时，他便停止演奏，把她揽在怀里：“哲哲？”
“哎。”她轻声地应，可是眼中有无限的哀愁，这哀愁让他的心都跟着痛楚。
他吻住她，把她轻轻搂在怀中：“我爱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