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设计，你干吗非要抢这个？”
“不知道了吧？这其实是某个大牌香水准备推出的系列。根据我的消息，裘哲的这款水妖的歌声，很可能是下一季欧洲香水系列的黑马。陈盟好像在给裘哲工作？你有没有什么消息？”
“我可不欠你什么，何况你已经把我推给了柳原。到底，是谁出卖谁？”
他的脸上浮起诡异的笑容：“你不欠我什么了。你欠我的，已经还清。哎，女人，最大的弱点就是感情。可是到底是我调教出来的人，钱也不肯要了么？”
她当然是爱钱的，阴暗中金钱的光芒，还有乐朗，这些少少的光亮直透进她的心里面。到底神还是眷顾了她一次。可是，她怎么能信手拈来。
她隐隐地觉得蹊跷，可是大倪心满意足地走了。
又是一个周末。柳原来找小小吃饭。他开了一辆悍马，利落地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嘴上还叼着烟。小小很少见到他如此放松不羁的神态。有时候，她对于这个男人有一种复杂的感觉。她不爱他，但是她需要他，而他仿佛也需要她。柳原如今对她竟然有了一种依赖感。也许，这个男人，并没有她想的那般危险。
如今已经是深秋，上海依然是明媚的，多了些许秋天的萧索。他带她去外滩吃法国菜。柳原会几句法语，法国菜也研究得地道。入口即化的肥美鹅肝，加了小香菜叶子烧制的法式蜗牛，这些还都不过是头盘。她却吃得毫无滋味，神不守舍。可是，柳原却好像根本没注意。他对于女人的小心思，向来摆出一副漠然的态度。只是他今天神情愉快：“快点吃，吃完了我们好回家。”
吃完饭，他结了账，顺手又要两瓶上好的法国红酒带回去。这家的红酒十分温醇，而且后劲很重。刚开始喝的时候十分润喉，慢慢地酒劲儿就上来了。柳原知道，只有这时候，小小才是他的女人。此时，她披着新买的狐狸披肩，仿佛是要抵挡这深秋的凉意，微醺地蜷缩在他的怀里，好像是慵懒的猫。他也奇怪，玩了这么多女人，他原以为她也不过是其中一个。后来才发现，她并不贪恋他是否爱他，但是因为这不贪恋，他反倒稀罕她。他也喜欢看她酒醉之后被情欲折磨的样子，这小女人，仿佛一旦知道了云雨之乐，就索要无度。她贪婪地索要他，反倒让他更亢奋，有一种奇特的满足感。
红绡帐里的销魂也不过如此吧。他想着，贪恋着怀里这年轻润泽的肉体，柔腻的肌肤。她眉眼微醺，迎合着他。也许就是她了。他想。他这辈子想的女人就是裘哲，或者就是得到没得到的区别。
他探身从枕下摸出一个盒子，打开，拿出那枚戒指，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她虽然神志有些不清，却也并不糊涂：“求婚么？谁说要嫁给你了？”
他紧紧地控制住她：“戴着。你是我的女人。你最好永远记住这一点。”
她偏不给面子：“你的女人？你以为我爱你吗？”
他冷冷地笑了，她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以前她没有做恶魔的勇气，对乐朗的爱，对陈盟旧日的情，总让她不忍做这样的恶人。这脆弱的良心，终于要坍塌了。张爱玲的范柳原说过：“生离与死别，都是人生的大事，不是我们能做得了主的。可是我们偏要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像我们可以做得了主。”
那个范柳原对于白流苏到底还有几分真心。眼前的这个柳原，对她有几分真心，她纵然不在乎，可是她对于乐朗却无法做到不在乎。直觉地，她知道，裘哲绝不是一个能容忍背叛的女子。她那么美，那么高贵，怎能忍受这种玷污，更何况是她如此看重的爱情和爱人。可是，如果他逃不出去，也只能和她一起堕入这生死轮回的世界，无法超脱。
等待，无论是等待甜蜜的爱，还是恶意的摧毁，都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勇气。她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地被推向了一个无法抗拒的深渊，多少次她梦中看到的黑暗世界，还有乐朗憎恶的眼神，那些湿淋淋地被汗水浸泡的贴在身上的睡衣，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的恶果……她从沉睡中醒过来的第一个傍晚，就是把自己妆点得格外明艳照人，她要去见自己心爱的男人。其实她见了他又能怎样？其实只是一个借口吧。她在TA里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乐朗。
乐朗不在“TA”，乐队还是在耳边这样动情地唱着。如此闷热的夏夜，她只觉得冷，没有力气，两条腿不听使唤。她坐在门口的椅子上等他，各种各样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瞟来瞟去，雄性动物的目光。她知道这里是小姐出没的地方。但是她顾不得许多。时针一点点过去，漫长而绝望的等待。
她一杯一杯地喝着冰水。三个小时，漫长的三个小时，谁说过：现在让她等10分钟也不耐烦？但是，她等了他三个小时。
她身边，有给他的鲜花，小小的一捧迷迭香，并不艳丽的花儿，却是她难能可贵的情意。
只要，他对她，有一点点眷恋或者喜欢，她就放手了。
她的心是痛的，可这世界却偏偏不会因为她的痛楚而改变半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她只能和大倪以及柳原混迹。几乎是沧然地，她准备夺门而出，却和一群热闹的人擦肩而过。其中有个身材火辣的鬼妹看着眼熟。一霎时，竟认出来了——阿曼达。她显然喝了不少酒，脸颊红扑扑的，越发显得明媚动人，脚步却有些轻浮了，深V的紧身T恤，勾勒出妙曼的身段。不需她醉，已经足可以醉人。她轻笑着，捉住了走过来的乐朗：“丹尼，嗨，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她拦住他匆匆而去的脚步，纷飞的卷发丝丝缠缠，一寸一寸都是缠绕，丰腴的身体，浓郁的香气，几乎令人窒息。他想挣脱，却被柔软而丰厚的双唇俘获了，纠纠缠缠，跌跌撞撞，他好容易推开了她，身上的衬衣已被撕扯得十分凌乱。
她跳起来，她看到他了，连人扑过去：“乐朗！”不知是悲是喜还是绝望的泣不成声。他没有防备，但是还是兜住她：“出什么事情了？小小？”
这一刻，多么希望地球就毁灭，连同她和他活生生地埋了。哪怕到了阴间，也是一同做了鬼，喝了孟婆茶，也是一道投生，不不不，他喝了，她也不能喝，下辈子还要在一起。
霓虹灯，把他俊朗的脸照映得如此辉煌。
她料不到自己竟然这样爱他！
无法离开他。
也不准他离开她。
上邪，她欲与君长相思，冬雷阵阵，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天地自然无涯，她心也无涯，她对世界一无所求，只想紧紧抱住他。
他还是推开她了，他问：“到底怎么了？”
她哽咽：“乐朗，你知不知道我爱你？”
他沉默：“但是我，不爱你。”
“不，你为什么不能爱我，我的要求很微小，我只要求一点点，一点点就好。”
他打断她：“不，你的要求不小，爱情，是不能强求的，何况，给你一点点，你就会要更多。我对你，至多是个朋友罢了。”
她不放过他。
他怎地不知道，他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救她自万劫不复的堕落。
她的时间无多。
这也许是她唯一可以和他单独相处的一刻，弥足珍贵。
可是他的眼睛里面，没有爱。
近在咫尺，远在天涯。
“爱情，不是太她，便是太他。不是赔尽，便是全赢。”
他哪怕花一点点心思来哄骗她，也行。
可他不，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她。
她明白了，凄然一笑。
停步四望，谁最可靠？没有！难道还要她努力苦支撑？这日子全无意义。
她可爱而又脆弱的爱情，她突然就厌倦了，原来不过是一场梦，空虚苍白，不着边际，什么也抓不住。
用一种最飘忽的声音，她说：“难道你不记得我们，还有一夜的情分么？”
他蹙起眉头：“你在说什么？”
“你酒醉的那一天，你忘记都发生了什么？”
“什么？”他警觉起来。
“在你的胸口，纹着一朵小小的染成红色的迷迭香。”
他愣住，脸色煞白：“你说什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这是决不可能的事情，我只爱一个人，除了她，我不可能和其他的女人在一起。”
她微笑了，这时候，她也变成了一条蛇，只不过，带了毒液。
“你忘记了，你把我当作了她。你还说，她的舌头像灵蛇一样，你说，她的嘴唇像柔软的玫瑰花瓣。”
活生生血淋淋的现实。她无法自拔，他轻敌招损。
他神情恍惚迷离，他身上有疏淡轻浅的贝林香。她几乎要怜悯他了。
可是，情到浓时情转薄。她变心了，只因为他甚至没有一点点怜惜。
半生误人是痴情，永远不要重蹈覆辙！
她突然地轻松起来：“如果裘哲知道了，你觉得她会怎样？”
然后，她游魂一样地轻轻飘过去。就这样走远了，她曾经深爱过的人，也许开始就只是一种想要占有，可是后来她真的爱上他。
走了很远，他从后面追上来：“不要，你不能告诉她。她，她，受不得这样的刺激。”到这个时候，他已经方寸大乱。
“哦？”她傲然一笑，现在他终于知道利害了。可是，她的心已经冷了。
几乎是决绝地，推开他的手，她多么留恋的手指啊。那曾经让裘哲也情不自已的掌握和爱抚，就是这样的手指，吹奏幽幽天籁的手指和嘴唇。
真的是奇怪，居然会难过到心痛呢？她以为终于被打动的爱情！
罗愁倚恨，化为乌有。
外面下雨了，她临时买了一把伞，把伞撑开，这小小的寸方的空间，她只能保护自己这样一点点。“爱情？”她嘲弄，她从来不相信这种东西，“真幼稚！”
再不能回头。
裘哲的工作室就在不远的那条小街，法国梧桐掩映的小楼。9点多了，她的工作室还亮着灯。她还是轻悄悄地走上去，蜿蜒地上楼，玻璃门里看到裘哲和陈盟，还有裘哲的助手，一起伏在工作桌上。
她按了门铃，他们看到她，每一个都很诧异。
工作室里有一大捧开放的香水百合，浓郁而柔曼的花香，裘哲穿着一件白色的丝缎小衫子，上面印着水意玲珑的深蓝色兰花。
水晶花瓶里的花，纵然花香妙曼，已经死去。裘哲却是活的。花死了，花的种种好处，一缕芳魂，随着她的举止，恋恋依依。
但是让她吃惊的却是陈盟，他穿着干干净净淡蓝色的衬衫，白色的休闲裤子，干干净净的鞋子。干干净净的脸，原来他刮干净了脸真的很耐看。他手上还是拿着一支画笔。
他，终于肯改变。
他原来不是不能改变的，只是她，不足以让他如此改头换面。她明白了，她永远不是裘哲的对手。大倪说的对——她的美丽和风情，并不是因为容貌，而是因为内涵。
裘哲说：“小小？怎么有空来这里？”
陈盟也有些惊奇：“对啊，有事情吗？”
只有那个伶俐的助手，送来了一杯茶。
她感激地冲她笑笑：“我，只是路过。看到你的灯还亮着。”
裘哲很快就注意到了她脸上的尴尬，替她解围：“哦，我们在这里作新的设计，你过来看看，这是给一家德国的水晶玻璃设计的系列，名字叫‘水妖的歌声’。”
图纸上，像花朵一样美丽的水晶玻璃，由浅到深地散发着幽蓝的光芒。
陈盟笑着说：“对啊，她说下次要设计‘蜘蛛的眼泪’了。”这名字很奇怪，但是又出奇地好听。
他转头看着裘哲笑起来，那种迷恋的深情的凝望。
谁不喜欢春天，鸟落满枝头，如同星星落满天空，一团团白丁香朦朦胧胧——这就是爱情了。
他爱上她了。
小小无限悲凉，“现在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好的东西，还是爱情。她竟不懂！”
幽冷的冷泉，绿如翡翠，浓似琼浆。谁钟情的倚托，抚慰凋零的花朵？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浑身湿透的乐朗冲进来。他看到屋子里面面面相觑的几个人，他的脸上瞬间变换了神情，失望、痛楚还有绝望，然后，他没有说话就冲出去了。
裘哲也急急忙忙地追出去：“乐朗。”她在后面呼唤，可是他哪里肯停留。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她跟着他冲出去，陈盟愣怔刹那，也抓起门旁边的伞跟出去。
屋子里又剩下她和一个不相干的助手。
她突然想起来，乐朗说过，“天又下雨了，老房子又深又暗，房间没有开灯，就更加暗淡潮湿，裘哲身上有幽幽的香气。他在她身边，只觉得温暖。一切都是缥缈无际的，活着也是书中的生命，美丽而带着祥和的期盼。”
她是他美丽祥和的企盼。他怎么能容忍她这样破坏这样的美丽祥和？
她环顾四周，乐朗是否和裘哲在这间房子里度过最美妙的时刻，水晶灯，随风叮叮作响，阳台上种着大张大张的芭蕉叶。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他在这里吹奏过他的萨克斯，在黄昏的时候，在落雨的季节，给她吹。至少，他们拥有过彼此，她有谁？
洗手间也是淡淡的绿色，养着一盆盛开的蝴蝶兰，美丽到几乎让人怀疑是假的。她抬头看到镜子里自己仓皇而失意的脸，才发现自己已经无处可去。
荼。属蔷薇科，黄白色有香气，夏季才盛放，所以开到最后的花是它，荼谢了之后，就没有花了。
可是她还是开不过清雅的兰花。冲动地，她顺势打开了裘哲的卧室房门。她的卧室很清雅，白色的床单，带着隐约的花纹，精致的刺绣的靠枕。她把脸埋在这枕头里，幽幽的香气，令她爱的人沉迷不醒的香气，而她唯有通过这香气，来感知他的心。
雨，还在下。雨水带来凉薄的夜晚，叮叮咚咚地打着玻璃，还有雨打芭蕉，扑扑扑地。她蜷缩在沙发上，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心里反倒是很安静的，仿佛自己竟然不是那个肇事者。
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倾听过雨的声音，风吹的声音，落雪的声音。她匆匆忙忙地活在今天的拼杀中。她害怕浪费一点点青春在无所谓的事情上。可是，原来这天籁的声音这样好听，宁静而悠远。就这样一点点放松下来。世界黑下去，沉下去，水晶灯轻轻地摇曳，叮叮，雨落在人间，滴答滴答。清甜的梦乡。
但愿长睡不复醒！
可是她还是醒了。因为有咚咚上楼的脚步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