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过猫的人都知道,虽然都是猫,但猫的性格有很大差异。
我朋友何夕就养了两只猫。一只名叫南瓜,是只一岁的美短;一只名叫三毛,是只不知道几岁的暹罗。南瓜和三毛就性格迥异。南瓜黏何夕,白天趴在他大腿上不下来,晚上睡在他被窝里轻轻呼。三毛跟何夕不亲,经常在窗前思考人生,精神了就坐着思考,困了就趴着思考。我们都说何夕喜欢嫩的,何夕不同意,一边抚摸着腿上的南瓜,一边对坐在远处的三毛说:“三毛,我没有偏南瓜啊,别听他们瞎说。”三毛头也不回,继续盯着窗外。
实际上我们没说错,何夕就是喜欢嫩的。他虽已过而立之年,却经常在群里发年轻小姑娘的照片问我们怎么样。那些姑娘至少小他十岁,长得都一个模子,眼大睫长,肤嫩嘴嘟,至于貌美与否不敢乱说,何夕没让我们验过货,我们也不知道拎起来能抖落几斤粉。
何夕管这些小姑娘叫萝莉,我们问他为什么喜欢萝莉,他说,萝莉单纯啊,谁不喜欢。可我们私底下都认为,他只是到了年纪想当爹。
何夕每逢出差就把南瓜和三毛寄养到我家里。他出差越来越频繁,我跟两个小家伙也就越来越熟悉。可能是因为早些年喜欢女作家三毛的缘故,我反倒对三毛更宠爱一些。三毛在我家跟在何夕家没什么区别,有时候看着她独自望向窗外的背影,我甚至忍不住想问:你是在想念荷西吗?南瓜不一样,在我家一反常态,只要接近她就举起爪子。大多数时间里,南瓜喜欢在各个房间里来回穿梭,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兴许是找何夕吧,也算念主。
何夕最长的一次出差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回来看南瓜和三毛的时候,副驾上多了一个姑娘,外貌完全符合他所谓的萝莉。从后排座位被压瘪的程度就能看出,此二人关系严重不正当。何夕却一脸认真地告诉我们,他是认真的。
姑娘名叫婉婉,在北京上大学,刚上大二,放假回南京被出差的何夕捡到了。何夕说,什么叫缘分,这就叫缘分。我们都纳闷何夕何德何能,问他这姑娘是不是用机票累积的公里数换来的。何夕浮夸地伸出食指朝下一指,说:“就凭这儿。”看来他真是认真的。因为他以前没这么——怎么说——没这么年轻过。我们都认为跟天青姐在一起的何夕才是何夕,忠厚老实,又老又实。但那样的何夕,半年前就不见了。
半年前,何夕跟天青姐提了分手。分手的原因很烂,也很真,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没意思了。听说天青姐一滴眼泪都没流,站在他面前怔了一个小时。听说何夕最后都跪下了,哭着举起天青姐的胳膊让她打他。听说天青姐一动不动,最后把手缓缓落在他的脸上,从耳朵慢慢摸到眼睛,再从眼睛慢慢摸到嘴角,又捧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轻轻说:“打了。”
我曾问天青姐为什么轻易放手,毕竟这么多年了。天青姐说,这跟时间没有关系,在一起多少年,说不定分手的念头就有多少年。男人的分手总是预谋已久的,一个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的庞大策划,不是她轻易不轻易的事,她左右不了,甚至何夕自己也左右不了。又说何夕分的不是她,不是和她在一起的人生和命运,分的是日复一日。
当一个起过誓的男人意识到,日复一日和他曾经的想象不符,当初的誓言就是对他余生所施的刑,从每天一睁眼开始,到他临睡前结束,有时甚至连他的梦也不放过,就这样连绵不绝地将他折磨下去。
我问天青姐为什么不怪何夕。天青姐说,又不是何夕的错,毕竟不知者不罪,当初他也没想到日复一日竟会如此难熬。说完,天青姐突然笑了,像是想起一件事。她笑着说:“其实我宁愿他是因为有小三才跟我分手的,这样我还能有个人恨一恨。”说完,她又哭了。
虽然何夕骂了自己两个月猪狗不如,但最终还是选择当回了人。他开始频繁出差,公司派的任何出差任务他都会拼命争取,他说去哪儿都行,就是别让他待在北京。半年时间不到,何夕就累积了七八万航行公里。
自从婉婉出现,何夕出差次数明显减少了许多。即使出差也不再把南瓜和三毛寄放到我家里了。时间一长,我倒怪想念两个小家伙的,尤其三毛。有时看到家里剩下的半袋猫粮,会想到三毛坐在窗前思考人生的画面,也不知她和婉婉相处得怎么样。南瓜我不担心,南瓜只在何夕面前温驯,在其他人面前不是省油的灯,包括在三毛面前。有次三毛正低头喝水,南瓜匍匐到她身后,身子一弓扑过去,将她的脑袋顺势按进碗里。我没想到南瓜还有这一面,碍于不是自家的猫不好收拾,只能罚她两天不准吃妙鲜包。三毛倒跟没事人一样,趴到窗前继续想念她的荷西。
大概过了有一个月,某天下午,何夕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手里提着两只猫笼,问能不能帮他照顾一段时间。我问他怎么回事,他没说话,只自顾自地蹲下打开猫笼。南瓜哧溜一下冲进了我的卧室,三毛却躲在笼子里不肯动弹。何夕小心翼翼地将她掏出来,我这才看到三毛姿势有点儿怪,先是往前走了两步,然后像喝醉了似的,一个重心不稳倒在地上。何夕拿起软垫放在窗边,然后轻轻把三毛抱到软垫上,一边捋三毛下巴一边抬起头对我说:“婉婉弄的。”
何夕说,他昨天出差回来,感觉婉婉情绪有些不对。问她原因也不说,还说是他想多了。何夕便没再多想,谁知半夜醒来却听见婉婉躲在客厅里哭。他连忙跑出去看,才发现并不是婉婉在哭,而是三毛在叫。婉婉把三毛用毛巾被捂了起来,用脚踩在上面扭。
何夕吼她“你干什么”,婉婉这才真哭了,坐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说都是因为何夕欺负她,她不敢欺负何夕只能欺负猫。何夕没工夫听她说话,一边给他一位兽医朋友打电话,一边解开毛巾被,抱着三毛就往车库冲。他刚把车开到小区门口,婉婉突然从旁边扑出来,伸开双臂拦在车前。她哭喊着:“你撞死我吧,反正我连一只猫都比不上。”
我顿时不想再听下去了,觉得恶心。我忍着火打断何夕,问他三毛有没有大碍。何夕说还好没伤到内脏,只是前爪扭了。他苦笑几声又问:“你知道她为什么打三毛吗?”我气还没消,一挥手说:“不想知道,你自家的事你管好,管不好就把三毛她们放这儿我养。”我越说越来气,又冲着他骂:“什么狗屁萝莉,还单纯,这他妈叫单纯?”
何夕低头沉默了会儿,又开始为婉婉辩解,说可能是她太在乎他了。那几天他出差,婉婉在家觉得无聊便翻他的抽屉,翻出来一张照片,是何夕和天青拍的全家福。照片里何夕一手举着南瓜,一手揽着抱起三毛的天青。婉婉说,她看到他们一脸幸福就难受,觉得自己是多余的,觉得自己是小三。
何夕说婉婉情有可原,况且她已经知道错了,她昨天在车里不断道歉,还转过头跟后座上的三毛道歉。我冷笑一声说:“何夕,我们都知道你喜欢年纪小的,你觉得年纪小单纯。我今天跟你说一句话,年轻人没有单纯的,年轻人都毒,当然,你可以把这种毒叫作单纯。”
何夕连忙摆手否认,说我看问题太极端。婉婉还小不懂事,她昨晚道歉的样子特别真,不像是装的。我说:“你要觉得她是真知错了,你把三毛送过来干什么?”何夕还想解释,我又说:“你别废话了,你也不是什么好鸟,既然你跟天青姐分了,你藏她照片做什么?”何夕一愣,摇着头说:“我确实不是好鸟。”沉默片刻,又说:“我昨晚又梦见天青了。”
何夕说,这次的梦和之前几次都不一样。刚跟天青分手时,他经常会做一个跟天青道歉,求她原谅他,求她跟他回家的梦。他知道做这个梦是因为他于心有愧,但不知愧对什么,是伤害天青,还是仍爱着天青,还是都有。但在这次的梦里,他没有梦到跟天青道歉,而是梦到天青给他做饭吃。她不动筷,只用手撑着脑袋,笑盈盈地看着他吃,就像五年前他俩刚在一起时那样。
五年前,何夕的条件没现在这么好,吃相也没现在这么好。那时他饭量惊人,且吃得急,片刻就能把天青姐做的一桌饭菜扫荡而光。天青姐曾说最喜欢看何夕吃饭,狼吞虎咽的,感觉特别像一个家。
何夕说要不是这个梦,他都快忘了他们以前还有这么值得怀念的日子。他觉得生活有时候特别不近人情,都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可那些日子,只有当时惘然了,才能可待成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