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只要到荧屏上，您准能让观众不舍得换台。”
化妆师退后几步，打量着他的“作品”，得意地说。
苏荻第一次坐进电视台的化妆间，任由化妆师在自己的面孔上、头发上拾掇着，盯着镜子中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女人，她不动声色地笑了。
她是个丰腴、轮廓分明的女人。随脂粉一层层扫上面孔，她那略显暗沉的肌肤变得晶莹透明，发出青春的莹光；深陷的大眼睛被眉笔和眼影强调，闪出神秘的风情；紫色西服套裙剪裁考究，将她的体态勾勒得凹凸有致。
好个女强人，艳光熠熠，蓄势待发！
“吱——”化妆室的门被推开了，年轻的女编导探头进来察看嘉宾状态，亮晶晶的眼睛里有羡慕，也有崇拜，那是年轻女性对达到荣誉巅峰的同性前辈特有的目光。
苏荻在为自己的新面孔欣喜时，距离直播只有半小时了。
《创业精英》是南滨电视台收视率最高的王牌节目，播出时间是每周的黄金时段——周六晚七点半。这次特邀新出炉的“三八”红旗手苏荻坐进直播间，畅谈她凭一己之力，将一个小小的咖啡店办成了全市著名连锁企业的传奇。
她必须紧紧抓住这个机会。
网络时代的传媒都是立体经营的，南滨广播电视台除了电视，还拥有电台、杂志、网站等资源，要捧红一个人绝对是比风还快，转眼间苏荻和她的“午夜精灵”咖啡屋就会家喻户晓。
作为珠三角著名的富裕地区，南滨这城市，还有什么能比上电视谈成功更激动人心呢？这个人如潮涌、货如轮转的地方，谁不崇尚金钱与权力啊？穿城而过的东江水为什么那么混浊？那里头流着的，全是对金钱的欲望啊。成功是人们的梦想，是行动的方向，名人们的成功秘诀是人人眼红，人人想窥视、想借鉴的。
钱借权势，权借钱势，借着传媒界这通鼓噪，下一步，谁说她不能弄个政协委员、人大代表之类的干干呢？
成功的大道就在眼前！那种快感是巨大的、从未体验的。苏荻曾兴奋地把这个喜讯告诉这世上和她最亲近的两个人——丈夫和女儿。
丈夫杨晓斌正捧着杯碧螺春看《南滨晚报》，听着听着差点儿把茶喷到报纸上。没待她说罢便沉下脸，说：“你的风头还嫌不够？还要去引火烧身？”他说这年头当名人太危险，相当于把自身放到显微镜下给公众挑刺。为了阻止老婆的利令智昏，他居然引用了《围城》里钱钟书的名言，警告她：
“猴子的红屁股只有它爬上树才会露出来。”
苏荻头一翘，说任何事有利有弊，她决心已下，任何力量也不能让她放弃使“午夜精灵”家喻户晓的机会。杨晓斌铁青着脸，拿起报纸走进卧室。
女儿杨柳儿是个可爱的小天使，她高兴地拍起肉乎乎的小巴掌，说她在电视上看到妈妈会好开心。
女儿说罢，扭头又去研究电视里的喜羊羊了，一股无人理解的寂寞，从关闭的卧室门缝里溜出来，如一条吐着芯子的蛇，凉滋滋地爬上苏荻的脚背。
苏荻眼里冒出泪花，操起手机就想拨打那串数字，那个号码一度是烂熟于心的。她想，徐子嫣是会明白她、无条件支持她的。
她如此看重徐子嫣，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毕竟，已经过去那么多年，已经发生了那么多事。
她俩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苏荻结婚之前，她们在苏荻新开的一家分店里喝咖啡，进行着一场艰涩的谈判。随后，徐子嫣切断了与她所有的联系。苏荻结婚、给孩子做满月酒、新店开业，都曾给她寄过请柬，可是从未得到回音。随着年岁渐长，她越来越明白：
再热烈的男欢女爱都会褪色，唯女人的友谊才能细水长流。
等她明白时才发现，失去的可能已经永远失去了。
她叹息一声，放下手机。
就在苏荻胡思乱想时，与化妆室一墙之隔的演播室里，灯火通明，一群人在紧张有序地忙碌着。
两台高清摄像机的镜头，正对着主持台上两张苹果绿的沙发，一张沙发上端坐着电视台最红的访谈节目主持人刘萌萌，手里捧着采访提纲；另一张沙发是给苏荻预备的，现在则坐着女编导，两人比比画画地说着，对即将到来的访谈实拍做最后的沟通。
摄像、导播们则在一旁走来走去，一会儿调调灯光，一会儿调调话筒。
所有工作人员的面孔上，都洋溢着临战的紧张和兴奋：《创业精英》收视率近期有下滑趋势，这次“午夜精灵”餐饮连锁的老板娘莅临栏目，一定得挖出这个风流女老板的心路历程，多扒些绯闻逸事，借机挽回颓势，引发新一轮收视狂潮。
苏荻忙于对自己镜中的形象精益求精，一直没顾及墙上那台超薄电视机，直到听见一个悦耳的女声说“现在为您播送今晚的节目预告”时，她才提起一口气，凝神细听。
但见《南滨新闻》女主播一改庄重呆板的职业腔，用微微激动且神秘的口吻说：
“一个白领丽人，辞职下海，建起一个餐饮连锁王国；一个纤纤弱女，勇斗歹徒，赢得了一位白马王子的完美爱情。今晚七点三十，本市‘三八’红旗手苏荻做客我台《创业精英》，讲述她的故事，欢迎准时收看。”
到底是专业人士，预告短片做得极其吊人胃口，苏荻感到心窝一阵微微的震颤。为了保证直播时达到最佳状态，她往椅背上一靠，回忆着编导给的访谈大纲，默默在心里把所有的问题回答了一遍。
二
雍华庭苑小区的会所入夜后就热闹了起来，在这座只有五层却占地面积甚广的白色建筑里，美容院、网球场、儿童游乐园、阅览室、钢琴房……一间间娱乐室里灯火通明、客人不断。一串欢快的拉丁音符从健身房的门窗里飞出，如一阵急雨，激活了会所前的喷泉，那座山石嶙峋的假山四周顿时升起一道道雪白的水柱，飞珠溅玉，美不胜收。
赵雷扭动身体，和着强劲的音乐，率领一群学员在健身房内练习桑巴舞的左右扫步。众学员练得如痴如醉，但教师却有点儿心不在焉，隔半分钟就瞟一眼墙上那台电视。
终于，随着南滨台新闻主播的煽情介绍，屏幕上出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面孔因为自信，显露出一种霸气的美丽。
久违了，亲爱的苏荻！
赵雷又惊又喜，立即停下舞步，让学员们在一旁休息，自己则站在电视前，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聆听着。
看完了那个不到半分钟的预告短片，赵雷心潮澎湃，一屁股坐在地板上，思忖起这个消息对他平凡人生的巨大意义来。
赵雷是南滨业余舞蹈界的一名教练，有一定名望及江湖地位。他眼睛嘴巴都长得不错，一张下巴方方的性感面孔，一副灵活柔软的高大身材。最爱穿黑色全棉背心，因为这样可最大限度地展露他的肱二头肌及胸肌。虽然高中没毕业就出来闯江湖，说话未脱尽某偏僻农村的口音，但凭着高超的舞技、修理工般强壮的体魄，时刻散发出的男性荷尔蒙，常常引来女学员们倾慕的目光。
已经半个多月了，赵雷一直被写作的激情和内心的惶恐缠绕。他打算出本书，告之天下：他的旧情人苏荻成了南滨市妇女的楷模啦！
令他感到惶恐的是：万一家里那只河东狮子发现他的企图，又要跟他恶战不休了。
赵雷跟人合伙经营一个交谊舞培训中心，名叫“乐无涯”。名字虽然很漂亮，可是位置却不太漂亮——位于老城区一幢弃置的旧厂房的四楼，收入及影响力更谈不上漂亮。为了填补家用，他不得不经常在一些乱七八糟的舞台做商业演出，在一些不上档次的俱乐部教拉丁舞、健身操。乡下老家有卧病在床的老父老母，还有孩子要上学，他是个男子汉，不能为了他的好朋友苏荻放弃为人子为人父的责任——至少他是这样对他的富婆学员们解释的。现在机会来了，他这个自学成才的舞蹈老师，有可能一跃成为搞上了大律师老婆、本市妇女偶像的交谊舞之王。
这个机会就是，趁着亲爱的苏荻在电视上亮相之机，他要推出一本书，揭秘他与她的爱情故事。
在阿荻离开他之后，他仍关注着她的芳踪；听说她的公司开业，他曾专程赶到庆典现场祝贺她。他穿着租来的阿玛尼，开着一位女友的大奔，一表人才，诚意十足。可惜苏荻太忙了，只派了她的助理、弟弟来接待他。那个书呆子对他跟他姐姐的情谊一无所知，他准备了半天的心里话居然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那辆二手宝马里面挂着、摆着大大小小的“午夜精灵”公仔，坐进他车的女学员一旦问起，他便带着满脸的甜蜜与惆怅，说起他跟这家著名连锁咖啡馆老板娘的友谊。
可是，当那些叽叽喳喳的听众按捺不住好奇，问起他跟那位神秘女强人的交往细节时，他却绅士无比地摇摇头：
“不说，她就藏在我的心底。”
没想到在一个暖意融融的春夜，苏荻这个名字却在他那辆宝马的音响里突然跳了出来。原来苏荻果然有出息，当上“三八”红旗手了！这真是个英雄不问出处的年代，这是上苍给他送来的机会！
他决定了，停下所有的培训课，休个创作假，反正他跟本市发行量最大的《南滨晚报》接洽过了。那位文艺部周主任对他的写作计划很有兴趣，除了告诫他不能点出人家的真名实姓、不能踩法律底线外，还允诺会派个高手帮他润色修改……
哦，亲爱的阿荻，你真是我的幸运星，当你成为媒体宠儿之时，也是我那本书引爆万千眼球之时，让我们一起共赢吧！
书的题目他已经想好了，就叫《你是我午夜的精灵》。他所披露的艳情秘事一定会让他出尽风头，说不准还有影视公司把版权买下来，拍电视剧、拍电影……
他将会成为全南滨最有传奇色彩的交谊舞王、大情圣！
届时，靓女们以跟他同床为荣，观众们将用掌声和鲜花把他包围，各种顶级派对、高级会所都会向他伸来橄榄枝……然而这还只是个开始。
可以想象，当苏荻那位律师老公颜面尽失之时，自是不肯继续他们的婚姻了；阿荻也许会生气，可他有把握哄好她，让她重投他的怀抱。相信有了她的钱，家中黄脸婆一定同意离婚，他可以到她公司里捞个副总干干！他会坐在可以360度转动的大班椅上，对着衣冠楚楚的职员发号施令，无须再流着热汗赔着笑脸陪胖女人们跳舞；他要永远告别乱七八糟的小舞台，不再粉墨登场；到了周末，他可以跟人去打高尔夫，也可以领一帮人在KTV狂歌劲舞到天明；他还可以跟苏荻去瑞士滑雪，去马尔代夫晒太阳……
赵雷的眼睛离开了电视荧屏，他心潮起伏，心跳加速，全身轻飘飘的，好似一根羽毛，飘到了九重天上。
终于，他双手撑地，一使劲儿，站起来了。
机会！机会就在眼前。
他将电视暂时调到静音，再拧大音响的音量，热烈奔放的桑巴音乐如疾风暴雨席卷整个健身房，带着雷霆之势，在排练厅木地板上尽情倾泻。在这撼天动地的音乐里，赵雷似乎已达到了人生的巅峰，遂以前所未有的狂野奔放，领着学员们弹跳、摇曳、行进，嘴里不时发出狂乱的啸声……
当然，直播开始时，他会让跳得热血沸腾、气喘吁吁的学员们休息，他自己则要守在电视前，细细观看阿荻的节目，以便从她的讲述中，引申出他书中的情节。
这些愚蠢的学员们，总有一天会后悔没带眼识人，当初干吗没跟赵老师多拍几张照片、要个签名啥的。
三
张广耀有些眩晕，出于对自己外在形象及健康的顾忌，他对酒桌上的鲍翅肚参素来是敬而远之的，兼之酒桌上那几位小客户不住地附和逢迎，一位北方土豪不停地展示他那神通广大的干爹干妈，让他感到阵阵乏味。
他体形保持得不错，浓眉大眼，目如鹰隼，显得很威严。
大学毕业第三年，张广耀在顺德创建了自己的小贸易公司，随后他转战家具市场，原想打响自己的家具品牌，可是这个品牌一直不温不火。尽管如此，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小子走到今天，张广耀有理由将自己划为成功人士，因而处处显得像个大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