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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2章 杜子春三入长安(2)

当下子春见老者不但又肯周济,且又比先反增了七万,喜出望外,双手接了三百铜钱,深深作了个揖,起来举举手,大踏步就走。一直径到一个酒店中,依然把三百个钱做一垛儿先付与酒家。走上酒楼,拣副座头坐下,酒保把酒肴摆将过来。子春一则从昨日至今,还没饭在肚里;二则又有十万银子到手,欢喜过望,放下愁怀,恣意饮啖。那酒家只道他身边还有铜钱,嗄饭案酒,流水搬来。子春又认做三百钱内之物,并不推辞,尽情吃个醉饱,将剩下东西,都赏了酒保。那酒保们见他手段来得大落,私下议道:“这人身上便褴褛,到好个撒漫主顾!”子春下楼,向外便走。酒家道:“算明了酒钱去!”子春只道三百钱还吃不了,乃道:“馀下的赏你罢,不要算了!”酒家道:“这人好混帐,吃透了许多东西,到说这样冠冕话。”子春道:“这却不干我事,你自送我吃的。”彻身又走,酒家上前一把扯住道:“说得好自在!难道再多些,也是送你吃的?”两下争嚷起来。旁边走过几个邻里相劝,问:“吃透多少?”酒家把帐一算,说:“还该二百。”子春呵呵大笑道:“我只道多吃了几万,恁般着忙!原来止得二百文,乃是小事,何足为道。”酒家道:“正是小事,快些数了撒开。”子春道:“却恨今日带得钱少,我明日送来还你。”酒家道:“认得你是那个,却赊与你?”杜子春道:“长安城中,谁不晓得我城南杜子春是个大财主?莫说这二百文,再多些,决不少你的。若不相托,写个票儿在此,明日来取。”众人见他自称为大财主,都忍不住笑,把他上下打料。内中有个闻得他来历的,在背后笑道:“原来是这个败子,只怕财主如今轮不着你了。”子春早又听见,便道:“老丈休得见笑!今日我便是这个嘴脸,明午有个相识送我十万银子,怕我不依旧做财主么?”众人闻得这话,一发都笑倒了,道:“你这人莫不是风了,天下那有送十万银子的相识?在那里?”酒家道:“我也不管你有十万二十万,只还了我二百钱走路。”子春道:“要!便明日多赏了你两把,今日却一文没有。”酒家道:“你是甚么鸟人?吃了东西,不肯还钱。”当胸揪住,却待要打。子春正摔脱不开,只听有人说叫道:“莫要打!有话讲理。”分开众人,捱身进来。子春睁睛观看,正是西门老者,忙叫道:“老翁来得恰好!与我评一评理。”老者问道:“你们为何揪住这位郎君厮闹?”酒家道:“他吃透了二百钱酒,却要白赖,故此取索。”子春道:“承老翁所赐三百文,先付与他,然后饮酒,他自要多把东西与人吃,干我甚事?今情愿明日多还他些,执意不肯,反要打我。老翁!你且说谁个的理直?”老者向酒家道:“既是先交钱后饮酒,如何多把与他吃?这是你自己不是。”又对子春道:“你在穷困之乡,也不该吃这许多。如今通不许多说,我存得二百钱在此,与你两下和了罢!”袖里摸出钱来,递与酒家。酒家连称多谢。子春道:“又蒙老翁周全,无可为报。若不相弃,就此小饮三杯,奉酬何如?”老者微微笑道:“不消得,改日扰你罢!”向众人道声请了,原复转身而去。子春也自归家。

这一夜,子春心下想道:“我在贫窘之中,并无一个哀怜我的,多亏这老儿送我三万银子,如今又放我十万。就是今日,若不遇他来周全,岂不受这酒家罗唣?明日到波斯馆里,莫说有银子,就做没有,也不可不去。况他前次既不说谎,难道如今却又弄谎不成?”巴不到明日,一径的投波斯馆来,只见那老者已先在彼,依旧引入西廊下房内,搬出二千个元宝锭,便是十万两,交付子春收讫。叮嘱道:“这银子难道不许你使用,但不可一造的用尽了,又来寻我。”子春谢道:“我杜子春若再败时,老翁也不必看觑我了!”即便顾了车马,将银子装上,向老者叫声聒噪,押着而去。

原来偷鸡猫儿到底不改性的,刚刚挑得银子到家,又早买了鞍马,做了衣服,去辞别那众亲眷,说道:“多承指示,教我去求那大财主。果然财主手段,略不留难,又送了我十万两银子。我如今有了本钱,便住在城中,也有坐位了。只是我杜子春天生败子,岂不玷辱列位高亲?不如仍往扬州与盐商合伙,到也稳便。”这个说话,明明是带着刺儿的。那亲眷们却也受了子春一场呕气,敢怒而不敢言。且说子春,整备车马,将那十万银子,载的载,驮的驮,径往扬州。韦氏看见许多车马,早知道又弄了些银子回来了,便问道:“这行李莫非又是西门老儿资助你的?”子春道:“不是那老儿,难道还有别个?”韦氏道:“可曾问得名姓么?”子春睁着眼道:“哎呀!他在波斯馆里搬出十万银子时节,明明记得你的吩咐,正待问他,却被他婆儿气,再四叮嘱我,好做生理,切不可浪费了,我不免回答他几句。其时一地的元宝锭,又要顾车顾马,看他装载;又要照顾地下,忙忙的收拾不迭,怎讨得闲工夫,又去问他名姓。虽然如此,我也甚是懊悔!万一我杜子春旧性发作,依先用完了,怎么又好求他?却不是天生定该饿死的。”韦氏笑道:“你今有了十万银子,还怕穷哩!”原来子春初得银子时节,甚有做人家的意思。及到扬州,豪心顿发,早把穷愁光景尽皆忘了。莫说旧时那班帮兴不帮败的朋友,又来撺哄;只那韦氏出自大家,不把银子放在眼里的,也只图好看,听其所为。真个银子越多,用度越广,不上三年,将这十万两荡得干干净净,倒比前次越穷了些。韦氏埋怨道:“我教你问那老儿名姓,你偏不肯问,今日如何?”子春道:“你埋怨也没用。那老儿送了三万,又送十万,便问得名姓,也不好再求他。只是那老儿不好求,亲眷又不好求,难道杜子春便是这等坐守死了!我想长安城南祖居,尽值上万多银子。众亲眷们都是图谋的。我既穷了,左右没有面孔在长安住,还要这宅子怎么?常言道:有千年产,没千年主。不如将来变卖,且作用度,省得靠着米囤却鋨死了!”这叫做杜子春三入长安,岂不是天生的一条的痴汉!有诗为证:莫恃黄金积满阶,等闲费尽几时来?十年为侠成何济,万里投人谁见哀!

却表子春到得长安,再不去求众亲眷,连那老儿也怕去见他。只住在城南宅子里,请了几个有名的经纪,将祖遗的厅房、土库几所,下连基地,时值价银一万两,一一面议定,亲笔填了文契,托他绝卖。只道这价钱是瓮中捉鳖,手到拿来;岂知亲眷们量他穷极,故意要死他的货,偏不肯买。那经纪都来回了,子春叹道:“我杜子春直恁的命低!似这寸金田地,偏有卖主,没有受主。敢则经纪们不济,须自家出去寻个头脑。”刚刚到得大街上,早望见那老者在前面来了,连忙的躲在众人丛里,思量避他。岂知那老者却从背后一把曳住袖子,叫道:“郎君,好负心也!”只这一声,羞得杜子春再无容身之地。老者道:“你全不记在西门叹气之日乎!老夫虽则凉薄,也曾两次助你好几万银子,且莫说你怎么样报我,难道喏也唱不得一个?见了我到躲了去。我何不把这银子料在水里,也呯地的响一声!”子春谢罪道:“我杜子春单只不会做人家,心肝是有的,宁不知感老翁大恩!只是两次银子,都一造的荡废,望见老翁,不胜惭愧,就恨不得立时死了。以此躲避,岂敢负心!”那老者便道:“既是这等,则你回心转意,肯做人家,我还肯助你!”子春道:“我这一次,若再改了,就对天设下个誓来。”老者笑道:“誓到不必设,你只把做人家的勾当,说与我听着。”子春又道:“我祖上遗下海边上盐场若干所,城里城外冲要去处,店房若干间,长江上下芦洲若干里,良田若干顷,极是有利息的。我当初要银钱用,都澜贱的典卖与人了。我若有了银子,尽数取赎回来,不消两年,便可致富。然后兴建义庄,开辟义冢,亲故们羸老的养膳他,幼弱的抚育他,孤孀的存恤他,流离颠沛的拯救他,尸骸暴露的收埋他,我于名教复圆矣!”老者道:“你果有此心,我依旧助你。”便向袖里一摸,却又摸出三百个钱,递与子春,约道:“明日午时到波斯馆里来会我,再早些便好!”子春因前次受了酒家之气,今番也不去吃酒,别了老者,一径回去。一头走,一头思想道:“我杜子春天生莽汉,幸遇那老者两次赠我银子,我不曾问得他名姓,被妻子埋怨一个不了。如今这次,须不可不问。”只待天色黎明,便投波斯馆去。在门上坐了一会,方才那老者走来,此时尚是辰牌时分。老者喜道:“今日来得恰好!我想你说的做人家勾当,若银子少时,怎济得事?须把三十万两助你。算来三十万,要六千个元宝锭,便数也数得一日,故此要你早些来。”便引子春入到西廊下房内,只一搬,搬出六千个元宝锭来,交付明白,叮嘱道:“老夫一生家计,尽在此了。你若再败时节,也不必重来见我。”子春拜谢道:“敢问老翁高姓大名?府上那里?”老者道:“你待问我怎的?莫非你思量报我么?”子春道:“承老翁前后共送了四十三万,这等大恩,还有甚报得?只是狗马之心,一毫难尽。若老翁要宅子住,小子卖契尚在袖里,便敢相奉。”老者笑道:“我若要你这宅子,我只守了自家的银子却不好。”子春道:“我杜子春贫乏了,平时亲识没有一个看顾我的,独有老翁三次周济。想我杜子春若无可用之处,怎肯便舍这许多银子?倘或要用我杜子春,敢不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老者点着头道:“用便有用你去处,只是尚早。且待你家道成立,三年之后,来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见我便了!”有诗为证:四十三万等闲轻,末路犹然讳姓名。他日云台虽有约,不知何事用狂生?

却说子春把那三十万银子,扛回家去,果然这一次顿改初心,也不去整备鞍马,也不去制备衣服,也不去辞别亲眷,悄悄的雇了车马,收拾停当,径往扬州。原来有了银子,就是天上打一个霹雳,满京城无有不知的。那亲眷们都说道:“他有了三十万银子,一般财主体面,况又沾亲,岂可不去饯别!”也有说道:“他没了银子时节,我们不曾礼他,怎么有了银子便去饯别?这个叫做前倨后恭,反被他小觑了我们!”到底愿送者多,不愿送者少,少的拗不过多的,一齐备了酒出东都门外,与杜子春饯别。只见酒到三巡,子春起来谢道:“列位高亲光送,小子信口搊得个曲儿,回敬一杯,休得见笑!”你道是什么曲儿?原来都是叙述穷若无处求人的意思,只教那亲眷们听着,坐又坐不住,去又去不得,倒是不来送行也罢了,何苦自讨这场没趣!曲云:我生来是富家,从幼的喜奢华,财物撒漫贱如沙。觑着囊资渐寡,看看手内光光乍,看看身上丝丝挂。欢娱博得叹和嗟,枉教人作话靶。待求人难上难,说求人最感伤。朱门走遍自徬徨,没半个钱儿到掌。若没有城西老者宽洪量,三番相赠多情况,这微躯已丧路途旁,请列位高亲主张。”子春唱罢,拍手大笑,向众亲眷说声请了,洋洋而去。心里想道:“我当初没银子时节,去访那亲眷们,莫说请酒,就是一杯茶也没有;今日见我有了银子,便都设酒出门外送我。原来银子这般不可少的,我怎么将来容易荡费了!”一路上好生感叹。到得扬州,韦氏只道他止卖得些房价在身,不勾撒漫,故此服饰舆马,比前十分收敛。岂知子春在那老者眼前,立下个做人家的誓愿,又被众亲眷们这席酒识破了世态,改转了念头,早把那扶兴不扶败的一起朋友,尽皆谢绝,影也不许他上门。方才陆续的将典卖过盐场、客店、芦洲、稻田,逐一照了原价,取赎回来。果然本钱大,利钱也大,不上两年,依旧泼天巨富。又在两淮南北,直到瓜州地面,造起几所义庄,庄内各有义田、义学、义冢。不论孤寡老弱,但是要养育的,就给衣食供膳他;要讲读的,就请师傅教训他;要殡殓的,就备棺椁埋葬他。莫说千里内外,感被恩德,便是普天下,那一个不赞道:“杜子春这等败了,还挣起人家,才做得家成,又干了多少好事,岂不是天生的豪杰!”

原来子春牢记那老者期约在心,刚到三年,便把家事一齐交付与妻子韦氏,说道:“我杜子春三入长安,若没那老者相助,不知这副穷骨头死在那里。他约我家道成立,三年之外,可到华山云台峰上,老君祠前,双桧树下,与他相见,却有用着我的去处。如今已是三年时候,须索到华山去走一遭。”韦氏答道:“你受他这等大恩,就如重生父母一般,莫说要用着你,便是要用我时,也说不得了。况你贫穷之日,留我一个在此,尚能支持;如今现有天大家私,又不怕少了我吃的,又不怕少了我穿的。你只管放心,自去便了。”当日整治一杯别酒,亲出城西饯送子春上路。竹叶杯中辞少妇,莲花峰上访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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