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七天。吉田满夜夜喝得酩酊大醉，被日本女人枝子搀到床上，立马鼾声如雷，而耿秀媛就只能站着。她倚着墙，后半夜熬不住打个盹，整个人就像树桩一样栽倒在地。她要爬起来就必须忍着痛，钻心的痛。她扶着墙一点点儿蹭着起身，墙壁留下一行血迹。
第八天，吉田满也换了装束。粗布长袍拿布带在腰间杀了三圈，剃光头戴一顶瓜皮小帽，帽子下边一条干干巴巴假辫子。他找来一副货郎担，前边货箱里针头线脑，后头货箱里毛笔砚台眼药水。他手里拿着拨浪鼓，鼓柄二尺长，上系铜钹皮鼓，手一摇，啵楞楞响。吉田满朝耿秀媛哈哈一笑说，你看我像不像个货郎？说着高声吆喝，大挂洋线嘞！绣花线嘞！
耿秀媛问，你打算出门？
吉田满说，三年五年不一定回来。我走之后，你那铁裤衩就解了吧。可你记住了，你是我用花轿抬进门的，你永远是吉田夫人，你得给我守住这个吉田家。
吉田满关闭了他的吉田洋行，挑起货郎担一去不回头。
耿秀山来看他的妹妹，吉田家大门落锁，黑漆门板上用白石粉画了个照相机。耿秀山乐了，十八妹知道他这个当哥哥的必定来看她呀。
吉田满料定耿秀媛决不能独守家门。他前脚走，她后脚肯定得去找一根筋亚伯拉罕。他挑着货郎担往城外走，身体里酝酿着风暴，仿佛有头豹子在他五脏六腑里狂奔，他的血管要炸裂了，胸膛要炸裂了。拐过街角，他拄着货郎担立住脚，他得让自己镇定，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是天照大神对他的又一次考验，他既然选择了这条人生之路，他就必定要经受一次次考验。
4
吉田满梦想着做一个非凡的人。他记不清父母的模样，也记不清故乡的情形。他的记忆开始于大阪，那时候他只有六岁，在大阪街头叫卖甜薯。那座由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两位强权人物修建的大阪城气势巍峨，镶铜镀金的天守阁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的光芒。那年冬天的大雪掩埋了大阪人家的草屋顶。吉田满在金碧辉煌的天守阁下行走，他光着脚，脚上长满冻疮，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痛。他发着高烧昏倒在大阪城的城墙下。不记得怎样到了那位医生的家，女医生大久保惠子，她温暖的米汤让他的肠胃有了记忆，他活转过来了。
惠子不仅为他疗伤还教他识字读书。那是个四十岁的女人。女人牵着他的手一级级向着大阪城天守阁的顶层攀登。一共八层，每一层他们都要逗留盘桓。女人讲述。在她的叙述里，上千艘船只将大量大块石料从大阪各地运来。六万民工花了一年半的时间才建成了城堡主楼和天守阁。丰臣秀吉要让这座城堡体现出他所有的权势和富贵荣华。在女人的讲述里时光倒流，荒废的城堡又变回了丰臣秀吉的内宫。内宫深处金装银饰，每一层都堆满了珍宝，金银珠翠照花了男孩的眼睛。然后是战争。女人说，这个全日本最崇高的城堡被德川家康的军队摧毁了。德川家康继续了修建工作，遵照他的命令，新筑的大阪城墙比以前高一倍，护城河也比以前深一倍。女人说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都是非凡的人，是英雄，身为男子，立足于世，就应该成为一个非凡的人。之后，在女人的指导下，吉田满研修《左传》《史记》，她说这些典籍才是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根。每天，每天，她都让他攀上大阪城，在城楼上高声背诵《刺客列传》：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魏……他稚嫩的血管里鼓荡着两千年猎猎劲吹的雄风。
吉田满在大久保惠子身边长到十六岁。她在他生命里种植信仰，让他笃信太阳旗将给全人类以阳光，同时，她玩弄他的生命。她疯狂地迷恋他的身体，像吸附在他身上的蚂蟥，吸吮他的精液、他青春的血气。他的全部性经验都来自这个女人。女人从不躺在榻榻米上，而是将他放倒，用猛烈的奔突向他进攻，向他索取。他委身于她，犹如一个玩偶，在她手里，要上便上要下便下。他也能获得满足和释然，在射精的那一刻，但那不过片刻，一闪即逝。他不知道什么是男女之爱，丰臣秀吉、德川家康和《左传》《史记》都不曾教他。十六岁的男子正处于性欲旺盛期，他渴望大久保惠子给他的释放，以为男女之间就是这样，直到那个秋天。
大久保惠子在秋天里采购药材。他们到集市上去。女人走在前头，吉田满身背竹篓紧紧跟随。经过一夏，所有发霉的药材都被秋天阻挡在集市之外。女人并不采买，她只是看，间或停下来，挑拣挑拣药材的成色。她的出现便是信号。这之后，药材商们就会悄悄来到她的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拿出最好的货色。一个心满意足地走了，另一个又会悄悄进来。大久保惠子从不吝啬，她要的药材总是上好的。
最后一个药材商人身材纤小，头戴斗笠，药篓里满满一篓淫羊藿。淫羊藿有催淫功效，能促进精液分泌，对男性性欲刺激比蛤蚧和海马还要厉害。大久保惠子家里淫羊藿长年不断流儿，不仅给男病人用，也给吉田满用。她告诉他那是补药，喝了就能长成伟岸的男子，却隐瞒了这草药的剧毒性，服用过量会浑身痉挛，遂至停止呼吸。大久保惠子买淫羊藿很讲究，多年经验，她洞悉它的秘密：叶和根功效最大，果实次之，茎部最弱。她总是买最强壮的根和叶。她也知道哪个药材商手里才有最强壮的根和叶。
她对那商人说，怎么是你送来？你父亲呢？
药材商人摘下斗笠，却原来是个娇媚的姑娘。姑娘说，我父亲病了，怕耽误了您用，所以让我送来啦。
吉田满没见过这个姑娘，便从大久保惠子身后转出来。姑娘一见他，急忙眼帘低垂，连头也不再抬起。但只那一瞥，却让吉田满的心一个趔趄，身子也几乎站不稳。那是怎样一双莹黑的明眸啊。像婴儿一样纯净，像玫瑰花一样娇嫩，让人不忍去碰，让人顿生豪气，随时准备拔剑去护卫它。
这姑娘叫樱子，也十六岁了。到了来年春季，少年的爱情已经像樱桃般香甜。他们将这樱桃酿成酒，让自己变成一对小鸟，张开嫩黄的喙，尽情地饮用他们生命的甘露。他们醉了，没提防头顶上一只鹞鹰正在俯冲。
大久保惠子出手极快。她叫樱子来结清这一年的药材款，说樱子的父亲病着，正缺钱用。樱子毫无防备。天真的姑娘做梦也不曾想到她的小情郎与这老女人会有着那样丑陋的关系，而老女人妒火中烧，已经到了疯狂的地步。
大久保惠子请樱子喝粥，粥内加入大量淫羊藿。樱子家贫，常常食不果腹。她端起粥便大口吞咽。有药味呢。她说。大久保惠子说，春天，放了润肺的桔梗、连翘呀。喝了粥，樱子道了谢，吉田满送她出门。刚刚走到大阪城下，樱子就不行了。她瘫软在吉田满怀里，浑身痉挛，话也说不出。吉田满紧紧地抱着她，眼睁睁看着她莹黑的明眸失去了光泽，瞳孔扩大，呼吸越来越急促。就在心脏骤停的最后瞬间，樱子拼尽全身力气说出了三个字：淫羊藿。
埋葬了樱子，吉田满一个人攀上大阪城。一层一层，用泪水洗刷十年时光，用仇恨荡涤十年恩情。站立在天守阁最高处，他高声背诵《刺客列传》：荆轲者，卫人也。其先乃齐人，徙于魏……他背诵了一遍又一遍，直到不再流泪。从大阪城下来，他偷了大久保惠子的钱，到集市上买了一柄匕首。十七岁的日本男子应该佩刀，但他买了一柄匕首。
当晚，那女人又将他按倒在榻榻米上。恐惧，慌乱，他装作若无其事。惯行的解衣宽带，惯行的抚摸温存。他不敢张嘴，一张嘴，心就会跳出来。终于，女人开始奔突了，寂寞得太久，隐忍得太久，奔突仿佛暴风骤雨。就在女人一路奔突攀上顶峰时，吉田满从褪在身下的袍子里抽出了匕首。女人的血暴雨般从天花板喷洒下来。吉田满在那一刻惊呆了。他搞不懂为什么血会从天花板喷洒下来而不是摊开在女人身子下边。墙壁、榻榻米，到处都是血。好一会儿他才明白，由于奔突，血从女人胸膛上的伤口涌出，像地底岩浆喷涌，直冲天花板。
吉田满连夜逃离。逃离女人的家，逃离大阪。
如今，大久保惠子的命运降临到自己头上了吗？吉田满让自己镇定，冷静思考他与耿秀媛的关系。不，他并不爱她。男人纯粹的爱只有一次，樱子之后，他不可能再爱上任何女人了。他娶耿秀媛，仅仅为了生育，为大和民族生育一个优良品种。这就够了。想到这儿，吉田满仰天大笑。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必须前行。
5
亚伯拉罕在漆黑的夜晚告别家乡喀山。没有月亮。喀山酷似一口巨大的铁锅，把血腥翻炒得热气腾腾，然后喷吐出黑黢黢的雾气。他攀上山顶，喀山在他的脚下。伏尔加河默默流淌，星光的暗影闪烁在水面上，像摩洛女神恐怖的披巾，扼住城市的喉咙，随时让它窒息。克里姆林宫高大的白色石头墙，透过令人毛骨悚然的黑暗，发出幽暗的白光。借助这些许光亮，苏尤姆别卡斜塔若隐若现。那在白天的日照下无比庄严的暗红色塔身，已经无可奈何地融入夜色，成为混沌一片，只有它闻名于世的倾斜的姿势，依旧执拗地指向东北，像一个充满渴望的旅人，尽管瘫痪在床，整个身心仍然向往着远方。
上帝啊，求你像带领我的祖先走出埃及那样带我离开俄国吧。亚伯拉罕向着苏尤姆别卡斜塔跪下身来。
他的爱妻奥珂牵着他的衣袖也跪下。她随亚伯拉罕攀上山顶，一路跌跌撞撞，大口地喘着气祷告：上帝啊，对于我们这些悲惨的犹太人，到处都是杀戮，到处都是残暴，我们能到哪里去呢？
亚伯拉罕指着若隐若现的苏尤姆别卡斜塔对奥珂说，你看那塔尖，上帝借苏尤姆别卡斜塔指引我们了。塔尖斜向东方。我们到东方去，到中国去。
到中国去？中国在哪儿？中国是什么地方？
亚伯拉罕说，一直往东，穿过西伯利亚，就能到达中国。中国是个从不排犹的国家。在那里有个城市叫天津，我的姑夫格申维奇、我外祖父的五个儿子比霍夫斯基们，都在天津做皮货生意。我们去投奔他们。
奥珂扑到亚伯拉罕怀里大哭道，我们的家呢？我们的家就这么完了吗？她已经怀孕了，就在几个小时前还憧憬着如何做一个幸福的母亲。
灾难像涨潮一样一波波逼近。
伊里沙弗格勒镇屠犹的消息传到下士亚伯拉罕的耳朵里时，这个喀山的犹太人还不知道，那位被犹太人尊称为俄罗斯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最为仁慈的沙皇已经死了，被人刺杀。波兰青年伊凡·格里涅夫斯基在圣彼得堡大街上向亚历山大二世投出了一枚炸弹。沙皇对自己的死早有预感。他不遗余力地推行农奴制改革，废止政府严苛的兵役法。反对势力在暗处窥视着他，暗杀之手从莫斯科跟踪到圣彼得堡。沙皇对那些暗中的敌人高呼着：皇冠给了我权力，如果失掉皇冠，那将是我的人民与民族的灾难！但波兰青年伊凡·格里涅夫斯基投出的炸弹还是炸响了，火药和弹片轰鸣，淹没了沙皇的声音。
新皇登基。很快逮捕了疑犯。嫌疑犯中有一个犹太女人。
犹太人杀了沙皇！民众将全部愤怒指向犹太人。新沙皇怂恿着社会集体的仇恨。
一条条法律颁布了。禁止犹太人建立新的居民点；准许乡村居民把“有罪的犹太人”赶走；限制犹太人入学人数，规定犹太学生人数的最高限额，不得超过全校学生的百分之五，在首都圣彼得堡和莫斯科，这个比例更低，一百个在校生里只能有三个犹太人；生活在俄罗斯境内的犹太人境遇更惨，有三分之一被强行皈依东正教，三分之一被驱逐，剩下的三分之一，将被肉体消灭。
亚伯拉罕想破脑壳，也搞不懂犹太人怎么会刺杀沙皇。沙皇亚历山大二世废止了兵役法。这个法犹如一架种族灭绝的机器，它强迫犹太男孩从八岁开始到义务兵营里服役，十年后还要再服二十五年现役。兵营张开血盆大口吞噬着犹太男孩的生命，一代又一代。在犹太人眼里，亚历山大二世是个解放者呀。
疯狂的人们冲进犹太商店，冲进犹太人的家，冲进犹太会堂。伊里沙弗格勒镇还仅仅是个前奏。暴力比瘟疫扩散的速度还快。基辅，敖德萨，波尔塔瓦，会堂燃起熊熊大火，犹太富商瞬间沦为乞丐，反抗的犹太青年陈尸街头。从城镇到乡村，再从乡村到城镇，漫长的道路上拥挤着犹太难民，人流漫长看不到头。难民不知道哪里可以躲藏，只能从一个噩梦走向另一个噩梦。
集体暴行野火般蔓延着，政府也加入暴徒的行列。在一个冰天雪地的隆冬，两万多犹太人被警察强行驱逐出圣彼得堡，圣彼得堡的神圣而纯洁怎么能容纳犹太疮疖？人像羊群一样被驱赶。彻骨的寒风里，羊尚且能拥挤在羊圈里靠彼此的体温取暖，而犹太人却踏上了不归路。失去家园的犹太人同时失去了自由，他们被限制行走。只有犹太妓女有行动自由，在沙俄帝国广袤的土地上，她们像离群索居的孤雁，唾弃着自己的自由。
亚伯拉罕当了逃兵。
军队的开拔相当秘密，没人知道要去哪儿。骑兵在前，步兵居中，辎重车队殿后，长长的队伍看不到首尾。骑兵每行八骑，身着黑色大氅，腰间的马刀和匕首碰撞出蓝色弧光。步兵背上斜挎着步枪，枪口弥漫着刺鼻的硫磺气味。辎重车队的儿马打着趔趄，赶车人的长鞭在它头顶呼啸。马蹄车轮碾过土道，趟起几公里长的沙尘，沙尘遮天蔽日。亚伯拉罕的鼻孔耳朵里塞满沙尘，喉咙撕裂，满嘴血腥气。军队拖着几公里长的沙尘浩浩荡荡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