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洋人能把照相匣子扛外头来，能照了鼓楼去，立时满城都嚷嚷动了。人们跟定了亚伯拉罕，从城隍庙到文庙，从文庙到娘娘宫，他一路照人们一路跟。到了宫南宫北大街，卖各式杂物的小贩正吆喝。卖风葫芦的卖弄本事，把风葫芦抖得呜呜响，上蹿下跳，抖出无数花样；卖茶汤的一手托碗，一手举起龙嘴大铜壶，一个苏秦背剑，滚烫沸水直冲碗内。人们见亚伯拉罕将镜头对准了这些人，也禁不住发一声喊：好！亚伯拉罕就将照相机转过来，又照他周边的人。人们生怕自个儿的魂儿被那黑匣子摄了去，惊叫着逃窜，街上顿时大乱。亚伯拉罕笑嘻嘻地肩了照相机出城，怀里，小雅各布饿了，踢腾着小腿哭。回到永泰照相楼，他冲奶粉喂了婴儿，自己切了几片俄罗斯大列巴垫巴垫巴，就又大步流星奔城里去了。
一连照了四天，第五天头上，亚伯拉罕来到耿家大院高台阶下头。这犹太人不做广告，一连四天上街照相已然叫他成了名人。门房忙不迭报进去，耿秀山一声请，上房门大开，耿秀山迎了出来。亚伯拉罕也不说话，打开他的破帆布袋，拎着底，哗哒一下，一布袋相片全倒在八仙桌上。
这就是我们的天津城呀！这就是我们祖祖辈辈厮守的家园呀！
汉白玉石阶在青灰色大殿映衬下，显得晶莹无瑕，烘托出文庙的圣洁庄严。娘娘宫里香烟缭绕，善男信女摩肩接踵。各个角度的鼓楼。三重楼阁占满画面，鼓楼显得更加雄伟。三百斤铁钟上的交尾双螭，躬身欲吼，片片鳞甲清晰可辨。阳光照耀着鼓楼，清代诗人梅小树的名联熠熠发光：高敞快登临，看七十二沽往来帆影；繁华谁唤醒，听一百八杵早晚钟声。
耿秀山看一张叫一声好。这犹太人眼光各色，一道门楣，一尊抱鼓石，平日里看得久熟久惯，再不留意的，可一经他照出来，就平添了韵味，叫人放下还想再拿起来看。
耿秀山这里一迭声叫好，早惊动了内院，十八小姐耿秀媛一身家常打扮，十七八岁的姑娘，上穿一件月白色高领大袖对襟衫，也不镶滚，腰系一条月白色百褶裙，素素净净，十分的洒利，一双大脚片子，噔噔噔跑了出来。进到上房，也不见客，伸手就抓桌上照片说，什么稀罕东西，让我也开开眼。
耿秀山连忙介绍，这是我妹子，从小骄纵惯了，不要见笑。
耿秀媛嗔道，一个洋人，讲究什么礼数，我不挑拣他就不错啦。
亚伯拉罕半懂不懂，按西方礼节，冲女士规规矩矩鞠了一躬。耿秀媛也不理他，只顾看照片。她格外喜欢那些市井人物。捏面人的用黄蜡润了手，十个指头将彩面玩得出神入化，搓捏挑按擦，眨眼工夫，孙悟空、猪八戒就从手心里活跳跳立起来了。卖鲜花的挑着小担，大早起进城，花瓣儿还含着露水珠，串红、星星草、茉莉花、芭儿兰，香气扑鼻，招引得蜂儿蝶儿前后簇拥。她看一张笑一回，由不得笑弯了腰，耿秀山也看着她笑。
这个妹子，耿秀山十分爱惜。长门子孙稀，就他兄妹俩。耿秀山十六岁娶妻，三十年不生养，他爹娘倒给他添了这个妹子，大排行十八。妹子落生，还没长到三岁，爹娘先后过世。族里人都说这丫头克爹娘，耿家大院上上下下都不喜欢，唯独他心疼，拿这妹子当闺女娇养，百事遂她心意。耿秀山顶门立户，谁敢拂了他的意？直惯得耿秀媛胡打海摔，要不缠足就不缠足，想进家塾就进家塾。耿秀山跟洋人做生意，请了个洋人教英文，秀媛非要跟着听，两年下来，也能跟洋教习一块读《京津泰晤士报》了。就有一条秀山没依她。秀山做绸布买卖，秀媛非要跟了去。商贾人家，女儿再疯再野，也是要出阁的，绕世界抛头露面还怎么嫁人？为这个，兄妹俩没少气生。生气归生气，妹子小嘴一噘，当哥的一天云雾就都散了。
耿秀媛看完了，笑够了，这才跟客人搭话。她问亚伯拉罕，明儿还上街照吗？要上街照我跟着你。
她说英文，亚伯拉罕听明白了，可没敢造次，他知道天津城里大宅门规矩多。耿秀山忙拦着说，明儿不照了，醇亲王过两天巡视海防，关节我都打通了，请亚伯拉罕跟着上船。
秀媛说，那我也上船。
秀山忙说，好我那小姑奶奶！醇亲王的官船上也是你胡闹的吗？你给我消消停停在家待着。
秀媛把小嘴一噘说，就不！
秀山发狠道，我打听了，醇亲王在天津待四日。这四日不许你出耿家大院一步。这大院里由着你疯，上房揭瓦也由你，就是不许上街！然后转过脸来嘱咐亚伯拉罕，这位醇亲王最喜爱西洋玩意儿，你是个洋人，规矩上差些也没大关碍。他的戈什哈我关照过了，容你紧跟着，王爷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你记住，咱永泰照相楼成败在此一举！
秀媛眼尖，早看见亚伯拉罕怀里小雅各布抻胳膊蹬腿，便指着孩子问亚伯拉罕，亲王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这孩子呢？你总不能揣着孩子上船吧。这孩子我留下了。说着，伸手就往亚伯拉罕怀里掏孩子。亚伯拉罕连忙躲闪，耿秀山反倒笑了说，这一层，我倒疏忽了，秀媛虑的是。你要没可靠的人托付，这孩子就留在我耿家大院养几日吧。你放心，我们家不吃牛奶，奶妈现成，人奶有的是。
过了两日，起个大早，耿秀山叫展贵堂把亚伯拉罕送到轮船码头，登上醇亲王的小火轮。文武百官岸上肃立，看热闹的老百姓，听得王爷要巡视北洋海防，扶老携幼，都要一睹大清王爷风采，直挤得码头人山人海。
有北洋大臣李鸿章陪着，醇亲王越显得个子矮小，要不是身穿官服又前后无数官员簇拥着，才现出王者气概，若等闲打扮扔到人堆儿里，保险能以为是胡同口他二大爷。王爷见百姓拥戴，来了兴致，下令传照相的洋人。亚伯拉罕赶忙上前，鞠了一躬，就连忙掏出照相的家什。
旁边的官吏狐假虎威，吆喝说这洋人不懂礼节，见了王爷怎么不下跪？醇亲王倒笑了说，你们有所不知，洋人的膝盖打不了弯儿的。我看这个洋人倒还勤谨，谁也不许难为他，叫他跟着我，我走到哪儿他照到哪儿，我得把照片拿到宫里呈给老佛爷，让她老人家看看咱大清基业有多牢靠。
王爷派了个戈什哈专门跟随亚伯拉罕。这戈什哈是个旗人，姓那，因为长得细高挑，人送外号那大个子。赶上亚伯拉罕也是个大高个儿，两人往一块儿一站，恰似两根旗杆。这那大个子于是跟定了亚伯拉罕。那大个子不会讲英语，两人过话就拿手比划，倒也能照应亚伯拉罕登高上梯，要东要西。亚伯拉罕得了王命自然一路顺畅，以码头万民朝拜为背景照了醇亲王顶戴花翎的肖像，就跟着亲王的小火轮顺海河直奔大沽而去。
亚伯拉罕跟着醇亲王巡视海防，拍摄了铁甲战船镇远、定远，巡洋舰济远、致远，炮船镇中、镇边，还有鱼雷艇和运输船，真个舰炮相接，旌旗猎猎。亚伯拉罕哪儿见过这个，连连惊呼，这是世界上最强大的海军吧？至少是亚洲第一！
王爷说，这些船都是从德国和英国买来的，船上的管带、参将也是在德国、英国培训的。你着真了照，船上也有洋人，那是朝廷雇的洋教席，好几百人呢。
李鸿章在旁说，这镇远、定远两舰，排水量七千多吨，是当今海上数一数二的大型军舰。
王爷哪懂得什么排水量，可听见说数一数二，来了兴头，摆驾镇远号，叫亚伯拉罕照他训示水兵的场面。左一张右一张，亚伯拉罕故意将镜箱放低，照得王爷甚是威武。巡视完毕，醇亲王回京，留住亚伯拉罕随行。
进了京，把亚伯拉罕安置在客馆住下，这里王爷等着上朝复命。过了两日，亚伯拉罕住不踏实，要回天津。戈什哈那大个子回禀了，王爷说，这个洋人我留下有用。随即叫那大个子拿了银两，整天陪着亚伯拉罕上街去逛。那大个子自小在京城长大，是个胡同串子，没有他不熟的地界，整天引着亚伯拉罕，前门，大栅栏，哪儿热闹往哪儿去，逛了两天，也没看见一家照相楼。又过了两日，朝廷有了旨意，醇亲王打点得完完备备，上朝回老佛爷的话。谨谨慎慎地奏禀了，就把照片一张张呈上去。照片清清楚楚，造不得一点儿假。朝廷养着北洋水师，花的银子流水一般，看见军舰和将士如此威猛，自然欢喜。老佛爷一个赏字发下来，醇亲王退朝，径直奔客馆，把亚伯拉罕带进王府。
醇亲王坐轿，叫人也给亚伯拉罕一台小轿子坐，两人成天在府里转悠，正房雕梁画栋，后花园亭台楼阁，醇亲王指哪儿亚伯拉罕就支起照相机照哪儿，王爷指不到的地方，亚伯拉罕也照，总能照出别样的韵致。王爷甚是欢喜，说这个洋人干活不偷懒。那大个子禀道，就是一根筋，脾气犟得出奇，照五天，到第五天太阳落山时节必定收工，转天要歇一天，任是怎么劝也不照了，说是守安息日。王爷说，由着他，由着他。洋人总得有个洋讲究。你们都给我留心伺候着，他爱吃什么就给他做去，忌讳什么都别上，我这府里玩意儿，照一年也照不完。
转眼住了一个多月，亚伯拉罕实在惦记小雅各布，跟亲王告假说回天津看看，看看孩子再回来。醇亲王哪里肯放，拉着亚伯拉罕的手进到书房，叫人打开柜子，搬出古玩字画。字画一轴轴堆得小山也似高，古玩摆开了多得人插不下脚。亲王说，一件件都给我照下来，这都是无价之宝。亚伯拉罕一根筋脾气犯了，黑间不睡觉，叫那大个子点上一大把一大把的大洋蜡，照得书房明晃晃的，连着熬了好几天。醇亲王听说了，哈哈大笑说，没见过干活儿这么不要命的洋人。罢，罢，放他走吧。
8
老城里高台阶耿家大院长房长孙耿天麟，一落草就带来两座粮仓，一辈子吃穿不尽，由是乳名仓对儿。
耿秀山娶妻三十年不生养。三年头上，媳妇熬不住，偷偷跑到娘娘宫拴了个娃娃回来。泥娃娃托妈祖保佑，长得欢眉大眼，格外惹人喜爱。媳妇把他供奉到卧房，早早晚晚亲近，每到吃饭，餐桌上要给泥娃娃摆上筷子食碟汤勺，权当家里一口人；应时到节，阖府上下置办衣裳，泥娃娃也焕然一新。逢着年根，媳妇第一等的大事，便是将这娃娃袖了，悄悄乘一顶小轿，径直来到宫前大街。街上门挨门，开着洗娃娃的店铺，把这个娃娃交给掌柜，再抱一个稍大些的娃娃回家，人长一岁泥娃娃也长一岁。一年又一年，泥娃娃下巴都长胡子了，媳妇怀里依旧空空荡荡，终于抑郁成病，四十八岁上撒手人寰。
发妻谢世，耿秀山续娶何氏。填房何氏生得黑李逵一般粗壮，屁股像座磨盘。小户人家的丑女，爹娘认准了蹲家老的，没承想遇上耿家寻媳妇。三房、四房两位老太太，派人打开西院佛堂，叫了耿秀山来，叫他跪在科神爷尊位前发誓，模样门第都不论，由着两位老太太给挑个能生养的。耿秀山奔五十岁的人了，求子的心也是煎熬的，点头应允。
有媒婆带了何氏来，一进门，先把俩老太太逗乐了。这是闺女吗？这不门神吗？黑铁塔呀！满心满脸上就不喜欢。媒婆一张舌头席卷千军万马，有的说没的道，天上地下一通白话。再细看那闺女，低眉顺眼，像个懂规矩的，打量身上脚上，针线透着细密。老太太们说，走走，走几步。
闺女羞红了脸，勾着脖子，脑袋耷拉到胸前，站起身来往门外走，也不告辞，一边走一边说，马褂上穿背心，格（隔）外一套！没这么相看媳妇的，又不是买丫头。送上门来本就屈了一层，还让走走，牲口市啊。
说得老太太们倒笑了，彼此递个眼色：走道倒不赛砸夯，这闺女粗中有细。你再看那磨盘大屁股，得喽，耿家长房一脉香火就指着她啦。忙叫媒婆拦住，好言劝慰，又拉着手细细地问了许多话。原来这闺女比耿秀山小二十八岁。
耿秀山娶过何氏来，第二年就生产。产妇在里间屋低一声高一声号叫，耿家一大家子人在外间屋候着，耿秀山急得在当地转磨。三房、四房老太太呲打他说，头一胎都这样，顺产，你着哪门子急？话音没落，就听里边婴儿啼哭。众人一迭声叫，生了生了！产婆抱了婴儿出来给主家道喜说，大喜大喜！是个少爷。
耿秀山乐得合不拢嘴，忙接过来抱着，细看那婴儿，生得鼻直口方，十分体面。两位老太太居功，抢过来抱着，一寸寸肉儿细看，婴儿还没睁眼呢。忽然，三老太太惊叫道，这孩子奇了，怎么耳轮上一边一个窝儿？
众人都挤着看，果然婴儿耳朵长得奇。刚落草的小人儿，耳朵都紧贴着头皮，薄薄的，纸一样，唯独这男婴，耳朵已然张开，从后脑勺看，耳轮正中一边一个窝儿，就像被什么砸出来的坑。四老太太放声大笑说，咱耿家出了奇迹，这哪儿是嘛坑呀？这叫仓，粮仓！天生带来了粮仓，一生一世吃穿不愁，尽管由着性吃去，吃完了，这粮仓里自然还给长出来！大凡婴儿，有一个仓就了不得，咱这孩子一边一个，这有个讲究，叫作仓对儿！这可奇了，一百辈子也遇不上。莫非在这孩子身上咱耿家要大发啦？这孩子就叫仓对儿吧！
众人都欢天喜地的，说托赖这孩子的福，耿家要大发啦。
仓对儿果然不愁吃喝。耿何氏的两个大奶子鼓邦邦像两个大棒槌，胀得一天价叫疼，坐在炕上奶孩子，仓对儿抱着一个吃，那一个，小手不住摩挲着玩，一碰，大奶子洋枪似的，乳白色的奶水直射到截山墙上。
耿秀媛得了小雅各布，好赛得了稀罕玩意儿，欢天喜地来到内宅，找她的嫂子、大奶奶耿何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