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我和明月喜欢待在马场,待在大平滩草原上游荡,大多数时候我们总是互相回忆或者在对草原的顾盼中交流,更多时候是我在倾听她对这片草原的回忆与辨认。有时候我们也会重复一些少男少女的镜头,或许这就是结婚之后我们开始的另一场恋爱。许多人都明白,不是所有的结婚都经历了恋爱,也不是所有的恋爱都能结婚。如果能够在结婚之后再开始下一场恋爱,这种感受应该是最美妙的。而我更认为,开始下一场恋爱是需要充足条件的,这种条件不一定就是丰裕的物质生活,而是美好的环境和对这个环境的深思熟虑的爱,就像今天,我们在经历了对这个地方多年的精神之恋般的思念,还有女儿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出生,还有和这些亲人多年生活在一起之后,已经觉得我们与这个地方不可分开了。我们的恋爱其实就是这样的一种恋爱,是一种意欲躲避尘世的恋爱,比普遍意义上的男女之恋要更加深沉,更加投入,也更加宽广。
莱莉花在山顶上开放了,
莱莉花在山腰上开放了,
莱莉花在山脚下开放了,
美丽的好姑娘啊,
我一直等候你到天黑了啊!
手抚一朵莱莉花凝望草原远方的岁月,或者和明月,有时女儿也在,我或者我们,或坐或站在这片偏远得荒凉寂寞的草场上,或者沉思默想,或者倾心相谈,在这些年来的每个春天,几乎成为了我出现在这片草原上的特写。
在大平滩草原上经历了许多年的思想沉淀之后,我终于感觉到,在辽阔草原上的生活实际上是一种适宜恋爱的生活,以我几乎走遍中国的经历看,没有哪个地方比在伊犁草原上更加适宜恋爱和真诚地生活。在这里我强调的是真诚,真诚是不以物质的丰裕为前提的,就像早些年我在伊宁市六星街维吾尔族民居院子里采风时听到一位漂亮而端庄的中年女子说的,“我们只是过好自己的生活,我们从不跟左邻右舍攀比,更不会跟外面的人家攀比。”这是迄今为止我听到的关于生活的最朴实最真挚最本质的陈述。要知道,六星街是伊宁市最有民族特色最能体现民族文化的居住区,许多住户都是当地的原住户,有些住户一直过着农耕生活,有的还是清末便已开始繁衍的百年居所。我欣赏这些保有古老文明并且将世代善良和知足的价值观流传下来的原住民,他们是伊犁大地上真正的支柱和财富。
同样沐浴在这种具有历史传统和文化氛围的伊犁草原上,这里的生活无疑也是一种最朴实最本质的生活。只有在伊犁草原上生活过,你才知道生活还可以这样过,而且只有在伊犁草原上生活的时候,我才明白一个人无论经历过多少曲折的往事,无论是在青年还是在中年,甚至是老年,他的心都会在草原的抚摸下重新变得年轻,变得心态平和,变得乐于奔跑,变得活力四射。
这些年在伊犁草原上生活,我还发觉曾经因为一点不如意的小事就闷闷不乐的我变得开朗达观了,曾经因为生活的烦琐而语言枯燥无味的我变得富于情趣了,曾经因为工作的繁忙而很久没有野外活动的我变得喜欢在草原上一边快跑一边欢呼雀跃了。于是我明白,草原在过去让明月得到了仿佛自然之子的快乐,现在让明月和我又找回了仿佛自然之子的快乐,也让女儿找到了城里的小孩所没有的快乐。由此我更悟出,草原在过去不会叫一个人失望,在现在不会叫一个人失望,在今后也不会叫一个人失望。每次回到草原,我用最多的时间坐在草山上看远方,看朝阳徐徐东升,看夕阳缓缓西沉。这时我觉得,草原无论是对生活在她中心的人们,还是对生活在她边缘的人们,都照耀着一种温暖而迷人的光芒。我在这样的光芒里,感受到了一种自我的安宁,也伴生着一份无由的幸福、伤感和慰藉。
把春天带到去过的地方
2008年,春天再次回到这片草原上的时候,我来到了加乌尔山脚下东南面的草甸。大平滩草原向加乌尔山下延伸大约五公里并且即将靠近山脚的地方,是一片突然凹陷下去十几米的河滩草甸,那里有一条流入吉尔尕朗河的无名小溪闪闪流淌,两三户哈萨克族牧民搭建的四五座陈旧得灰暗的毡房紧靠在溪边高地上,毡房两边是十几棵有些年岁的胡杨,羊群和牧民偶尔会下到一个小潭旁饮水取水。顺着小溪的南面走下那一片连绵起伏的草地,可以看见一个大约两三百平方米的小湖泊,有一溜儿牛羊围在湖边吃草,再过去十来米又是一个差不多大的湖泊,也是一溜儿牛羊围着。许多时候,湖水都是清亮亮的,照出雪山的倒影,山风吹过时荡起一阵阵涟漪,于是这湖水就显得更有动感和生机了。常常有三三两两的妇女儿童在湖边或坐或卧,有的小孩正在淘气地奔跑。这方圆大约两千多亩的草甸,实在是一片水草丰美的牧场,是山上骑马浪荡的哈萨克人的幸福乐土。
我出生的地方,美丽的故乡,
人民亲密,雪山巍峨,湖水荡漾,
美丽的故乡啊,谁能比得上!
这是我的朋友巴哈提别克在加乌尔山下给我唱的一首哈萨克族民歌《故乡》,虽然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但是歌词朴实,感情真挚,我听了非常喜欢。实际上,如果我在这片草原上细心聆听,总能听到他们不时地这样歌唱着自己的故乡。是啊,他们的祖辈和他们都在这里出生成长骑马游牧,过着与城里的人们截然不同、富有诗意的生活,只有他们才会从心底里理解和热恋这片辽阔壮美的草原,永不停息地歌唱这个美丽家园。
上午十一点多,两座毡房门口的草甸上,两棵胡杨树下,有三匹马正在吃草,毡房内有小孩的嬉闹声。毡帘掀动处,走出一位高大俊美的哈萨克族女子,那是二十多岁的多斯江,她手提一只水囊,头上包着有浅色红点的花头巾,黑花褂子浅红上衣一直罩至灰色裤子的膝盖上,脚上是低筒黑马靴子,很挺拔很干练的一副身影,看样子正准备下小潭边去取水吧。她的矫健姿势让我心里不住地感叹,也让我恋恋不舍。很久以来,我不但一直在关注北方少数民族的生活习俗,也一直在留意北方少数民族的服饰。觉得北方少数民族女子的穿戴总比南方少数民族女子的穿戴好看,这种好看具体在哪里我也一直思考着,但在此之前总找不出答案。现在我明白了,她们美在健美的体形,美在干练的英姿,美在爽朗的神态,有了这些再通过独一无二的服饰展示出来,就有了南方女子没有的好看。每天,只要我来到加乌尔山东面山脚下,并且愿意守上半个时辰,我就会有机会看到又高又美的多斯江忙碌的身影,她提水,在奶桶里冲奶,给她的弟弟妹妹换洗衣裳,或者回到毡房里生火做饭……
是的,草原上的生活是自由闲适的,也是历史悠久的,如果从先秦时期西域的游牧民族兴盛开始算起,也有接近三千年的历史了。在这片土地上,经常可以看见大规模的转场情景,每到春夏秋季节,在天山深处的牧道上,就可以看到连续不断的畜群走过,这在现代文明笼罩的东南沿海,是想也不敢想的稀奇场景。据说,就是在面积广大、草原辽阔的邻国哈萨克斯坦,尽管还有游牧转场的生活方式,但是像伊犁地区这样庞大的转场生活是很难找到了。就是在新疆,在伊犁,随着定居政策的推行,随着草场的再分配、再分割,当然也随着哈萨克民族追求现代文明生活方式的切实行动,大规模的游牧场景也日渐减少了。由于历史原因、自身条件和交通环境的制约,还有一部分人在天山深处,依然过着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但是,随着县、乡、村山地草原的重新划分,随着广袤草原的一年年被分割、被围栏,在将来,这个英雄的民族还是会走出大山,走出草原,过上大众普遍习惯的定居日子的。那么,伴随了哈萨克民族三千多年的生活习惯,真正到了消失的那一天,究竟是值得庆贺呢,还是令人惋惜呢?如今,我这个意欲远离现代烦嚣的孤独流浪者,一个人走在大平滩草原上,边走边看边想,心里竟然升起一片迷惘。
从内心深处来说,我一直把草原生活看作是一种与鲜花亲近、与生命沟通的最原初方式,马蹄走过的地方,是意志飞扬的地方,毡房盖起的地方,是祥和笼罩的地方,是畜群吃草的地方,是歌声唱起的地方。
现在,我正抱着双膝坐在对面的草山上,眯着眼睛看着提水的哈萨克族女子多斯江,她那生机灵动的面容,她那俊美而健康的外表,周身散发着一种岁月掩饰不住的芬芳令我莫名其妙地着迷。在这片枝繁叶翠春花烂漫长风浩荡的草原上,她就是最俊俏最健美的姑娘,正是她,把有草有花的春天带到了她所到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