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的籍贯、生年和卒年,是已经被红学家们把话说尽了的三个话题。周汝昌先生首倡曹雪芹籍贯丰润说,他认为雪芹生于雍正二年左右,卒于乾隆二十八年,“实际的年龄约是三十九年半”(《红楼梦新证》第177页)。四十多年来周先生一直坚持这些看法,并以此构成他的红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其实这三点看法并不准确,我不揣谫陋,愿在红学研究已经取得的基础上用简单明确的逻辑推理撰成此文,以就教于周先生。
一、曹雪芹决非丰润人
周先生在《红楼梦新证》第三章《籍贯出身》中明确说曹雪芹是“丰润县人”。他的论据之一是雪芹的祖父曹寅在诗中几次称丰润曹鈖、曹鋡兄弟为二兄、四兄,并用“恭乘骨肉惠,永奉笔墨欢”,“骨肉论文少,公私拂纸忙”来指称他们的“骨肉”关系,说明他们“绝不是什么‘同姓联宗’”(见该书第113页)。他的论据之二是推测“曹雪芹的远祖当是明永乐以后由丰润出关”(同上第115页);“据丰润曹氏宗谱,其先世于永乐初自江西迁丰润,一支又出关落籍铁岭,则曹世选(雪芹的上世祖)有可能为铁岭卫或附近一带人”。他据丰润曹的族谱说明落籍丰润的“曹端明,字伯亮,宋曹彬之后。端明之弟端广,落籍铁岭卫。疑本年(指后金天命四年)铁岭役中,被俘为奴者纵非曹世选本人,应已有其族人”(分别见该书第215、216页),从而坐实曹雪芹为曹端广的后人。周先生以曹雪芹是丰润始祖曹端明的胞弟曹端广的后人来证明他是丰润人的理由是根本站不住脚的。丰润曹鼎望在其撰写的《曹氏重修南北合谱序》中说:“爰稽世系,盖自明永乐年间,始祖伯亮公从豫章武阳渡协弟□溯江而北,一卜居于丰润之咸宁里,一卜居于辽东之铁岭卫;则武阳者,洵吾始祖所发祥之地也。”
曹振邺在《江西、北直曹氏南北合谱叙》说明曹善翁卜居江西新建县武阳渡生子生孙后,这样记载他的两个孙子北迁情况:“端明公伯亮于前明永乐携弟端广渡江而北,卜居丰润县之咸宁八甲,端广公卜居辽东之铁岭卫,此北谱之始也。”这两段话明确揭示铁岭曹和丰润曹同为江西新建武阳渡曹的分支,这就可以知道周先生在判断雪芹为“丰润县人”时在逻辑上犯了两个错误:1.既然雪芹是曹端广的后人,而端广根本就不是丰润人。他出关前可能随兄在丰润小住过,但改变不了江西新建县武阳渡人的籍贯,这同周先生虽在北京生活了数十年而籍贯仍为天津是一个道理。因此退一万步说,假若雪芹真的是端广的后人,那么他只能是新建曹的后人,其上世祖的籍贯是新建,绝不会是丰润。端明、端广虽亲为兄弟,但端明的后人和端广的后人概念不同,中间不能画等号,否则就犯了转换概念的错误。2.周先生在说明曹端明、曹端广兄弟后人的籍贯时用了两个不同的标准,这就把问题的是非搅混了。既然端明的后人是丰润人,为什么首迁铁岭卫的端广的后人不是铁岭人反而硬要被说成是丰润人呢?这是什么逻辑?
周汝昌“丰润县人”的基础是雪芹是曹端广的后人。我们以证明此说不能成立。随着曹学研究的深入,曹雪芹的家世和籍贯已越来越清楚。1980年冯其庸的《曹雪芹家世新考》出版。冯先生据《五庆堂重修辽东曹氏宗谱》,经过详赡考证,论定曹雪芹家的入辽始祖是曹俊,他跟途经丰润入辽的曹端广毫无关系。这样周先生的曹寅与曹鋡兄弟之间曾用“骨肉”称呼“绝不是什么‘同姓联宗’”就失去基础,他们的真实关系倒的确是“同姓联宗”。
清代《山西通志》第八十二卷记载,雪芹的高祖“曹振彦,奉天辽阳人”。《浙江通志》第一百二十二卷也记载:“曹振彦,奉天辽阳人。”雪芹的祖父曹寅在“楝诗钞”中自署“千山曹寅子清”,千山正是辽阳城南不远处的千顶山的简称。这一切都说明曹雪芹的祖籍是辽阳。这些材料都是周先生所熟知的,他不相信自署“千山曹寅子清”的夫子自道,却据不可靠的推测坚持说雪芹是“丰润县人”,究竟是想说明什么问题呢?
二、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
周先生认为曹雪芹的生年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但他下结论时却干脆得很,他说:“我们应该相信敦诚的话,在别无旁证可求的条件下只能暂按四十岁的年寿,把雪芹生年推为雍正二年。”(见《新证》第175页)他只相信敦诚《挽曹雪芹》“四十年华付杳冥”一句诗,对张宜泉《伤芹溪居士》的题注“其人素性放达好饮,又善诗画,年未五旬而卒”却置之不顾,还硬说“别无旁证可求”,这不能被认为是实事求是的态度。张宜泉是雪芹在西山的挚友,曾用“似历三秋阔,同君一别时。怀人空有梦,见面尚无期”来表达他深切怀念雪芹的感情。从两人熟悉的程度看,他的“年未五旬而卒”决非无根之谈。其准确性决不在“四十年华付杳冥”之下。“年未五旬”即四十八九岁的样子,以此上推,雪芹当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前后。
曹雪芹的生年同他的生父是谁密切相关。周先生认为雪芹生于雍正二年,只能是曹頫的儿子,这在目前还提不出任何准确材料能证明他们的父子关系。我们认为雪芹是曹颙的遗腹子,这情况就不同了,可以提出许多有力证据来说明这一点。
“雪芹遗腹子说”是由李玄伯在《曹雪芹家世新考》(《故宫周刊》1931年5月)一文中提出来的。王利器先生发表《重新考虑曹雪芹的生平》和《马氏遗腹子·曹天祐·曹霑》两文(均见《耐雪堂集》),张诚望先生发表《试谈曹雪芹的生年》(《红楼梦学刊》1981年第二辑),王启熙先生发表《曹雪芹即曹颙遗腹子的几点确证》(同上1983年第三辑),从多方面论证了曹雪芹即曹颙遗腹子曹天祐。主要证据有以下几条:
首先,曹颙虽然生前无子,死后的确有个遗腹子。康熙五十四年(1715)三月初七日《江宁织造曹頫代母陈情折》说:“奴才之嫂马氏,因现怀妊孕已及七月,恐长途劳顿,未得北上奔丧,将来倘幸而生男,则奴才之兄嗣有在矣。”《五庆堂曹氏宗谱》第十四世记载:“天佑:颙子,官州同。”《满洲氏族通谱》作:“曹天祐,现任州同。”天佑、天祐是一个人,即曹颙之妻马氏所生的那个遗腹子。“佑”,特指神灵的庇护帮助。《书·泰誓上》:“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祐”,旧指神明保佑。《易·大有》:“自天祐之,吉无不利。”取名“天祐”,就含有梦上天保佑得了遗腹子以乘嗣的意思。
其次,曹霑、曹天祐之名意义密切相关,实为一个人的名和字。曹家人一向是从四书五经中来取名字的。雪芹之名即取自《诗经·信南山》:
上天同云,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既优既渥,既霑既足,生我百谷。
疆埸翼翼,黍稷彧彧。曾孙之穑,以为酒食。畀我尸宾,寿考万年。
中田有庐,疆埸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曾孙寿考,受天之祐。(又作祜)
“受天之祐”一般通行本作“受天之祜”。王利器先生考出曹寅家藏明监本《十三经》、四卷本《诗经白文》这句诗均作“受天之祐”。马氏三月初怀孕已及七月,分娩当在五月中。曹頫当年六月初三日报五月晴雨录时说:“连日时雨叠沛,四野霑足,农家上紧栽秧,丰年有兆,莫不感颂圣主洪福齐天。”曹家此时得子,以“霑”命名,既含对苍天保佑的感谢,又蕴“圣主之养民也,仁霑而恩洽”(扬雄《长杨赋》)之意,是对洪福齐天的圣主的感颂,“霑”正是“天祐”的结果。这里起名用典非常切合江宁织造曹家四代人的关系,曹霑恰好是首任江宁织造曹玺的曾孙,“曾孙寿考,受天之祐”,妥帖极了。
第三,曹霑即曹天祐同张宜泉的“年未五旬而卒”的记载完全相合。曹雪芹生于康熙五十四年(1715),卒于乾隆二十七年除夕(1763年2月12日),享年四十八岁,实即“年未五旬而卒”。
第四,《红楼梦》中还有不少内证。小说中甄贾二宝玉的形象含有曹雪芹的生活经历。江南甄家抄家时甄宝玉十四岁,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旨实际于六年初查抄曹頫的家,当时曹天祐也是十四岁。这种重合绝非偶然,只能从曹雪芹即曹颙遗腹子才能找到合理解释,否则难以说通。作者不仅在小说第一回用“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这种方式写进自己的名字,还用另一种形式写进天祐这个名字,第十六回有“吴贵妃的父亲吴天祐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一句,我们决不能忽视吴天祐这个名字。按照脂评暗示,凡书中吴姓,音义一律同“无”,吴新登即“无星戥”,吴天祐即“无天祐”。正像王启熙先生说的“无天祐”实际是“有天祐”其名,那就是曹雪芹自己的原名。“无天祐”还标示雪芹对过去生活的新认识和决裂,已抛弃不用这个名字了。曹天祐即曹雪芹,出生于其父曹颙去世的康熙五十四年,决无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