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实知道所有故事的结局,诸如,坏人最终得到惩罚,背叛者定要接受审判,勇士早晚都会拼杀战场,长生天一定会对众生的命运做出公允的安排……然而,在听祖父叙述他少年时亲历的那些惊险之时,我还是随时会感觉到紧张,感觉被扼住了咽喉,仿佛那个被迫害的少年是我一般。我沉沦似的置身其中,深深地为这曲折的故事着迷,同时也时刻担忧着他的命运。
——尽管现在,他已经是伟大的可汗,是坚不可摧的神。
成为泰赤乌人的阶下囚后,我的祖父铁木真所得到的待遇堪比奴隶,身边时时刻刻有人看守,一丁点儿的自由也没有。到了晚上的时候,他则被送到泰赤乌人的帐中轮流住宿,泰赤乌人对他全是冷眼相看,没有一丝一毫的友善,但是因为塔里忽台还没有下达命令,所以并未有谁敢主动伤害他。他们给他提供食物和水,那些饭食简直不像样,不过呢,总好过在古拉尔山吃的草根与树皮。
铁木真看着泰赤乌人吃干肉喝马奶酒,那些醇香的气息不受控制地钻入他的鼻孔,使他禁不住吞咽口水。想当年,父亲也速该还活着的时候,他过的生活与现在简直是天壤之别,却因为塔里忽台的叛乱,致使他落魄到今日的地步,他怎能甘心守在这囚笼中?
如果不是因为塔里忽台的追杀,铁木真对泰赤乌人的仇恨不会如此强烈,而现在简直是与日俱增。他身上秉承了也速该的傲气与铮铮铁骨,对于泰赤乌人的迫害丝毫没有一点儿恐惧,反而是充满鄙夷与不耻。
“塔里忽台在哪里?我要见他!”铁木真对看守他的泰赤乌人说。
那个泰赤乌人没好气地白了铁木真一眼,讽刺着他的叫嚣:“你以为见塔里忽台大人那么容易?他哪有时间来见你?终归你都是难逃一死,着急什么?莫非是想死得早一点儿吗?”
铁木真皱着眉头说:“要杀要剐来得痛快些,现在这算什么?”
泰赤乌人望着伤痕累累的铁木真,叹息着摇摇头,如实相告:“塔里忽台的祖母死了,他现在忙着丧事呢,顾不上管你!你暂且能多活两天,就赶紧吃饱些睡好些,莫等死了还是个饿死鬼!”
这个消息使铁木真愣住了,斡儿伯死了?那个高深莫测的老妇人,一心想将他们赶上绝路的老妇人,终于是活到头了吗?她的死讯令铁木真感觉有些庆幸,心中暗想,好哇,只等她去了,没人给塔里忽台坐镇指挥,看塔里忽台以后还能有什么作为!
斡儿伯的离世,一时之间成了泰赤乌人族中的大事,大家都忙着操办斡儿伯的丧事,塔里忽台也就暂时把处置铁木真的事搁在一边。这个高傲自大的家伙,斡儿伯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忽略了祖母死前的千般叮嘱,反正心里认定了铁木真的命运已被牢牢捏在手心,便是插翅也难逃。
斡儿伯出丧当天,是一个跟铁木真年龄相仿的少年负责看守,这少年沉默寡言,穿着朴素,看上去也很是忠厚老实。铁木真暗中观察了他一番,见他一直百无聊赖地坐在那儿摆弄弓箭,似乎为不能出去自由玩耍而苦恼,而且他的弓箭看上去非常拙劣简陋,从这一点,铁木真断定了他在武力上的薄弱。
这种天天被监视的日子,使铁木真如坐针毡,他几乎从未睡过一个安稳的觉,唯恐睡去再不能醒来。他很无奈,因为不知最终会遭遇怎样的对待,这种无尽的煎熬比战斗受伤更令人痛苦。他暗暗在心内发誓:我不能坐以待毙,我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我要自由!我要想法子同塔里忽台来一次正大光明的战斗!早晚我能做到让所有泰赤乌人都臣服在我的脚下!
“咳,咳……”铁木真装模作样地咳嗽两声,故作软弱的姿态,向那少年乞求说,“能给我点儿水喝吗?我嗓子干渴得厉害。”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定格了有片刻工夫,随即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很快给他端来了水,冷冰冰地搁在一边,甩下一句:“喝吧。”
铁木真面有苦色,为难地说:“你瞧我身上还戴着枷锁,怎么拿碗喝水呢?劳烦你帮我一下吧,我现在一丁点儿力气都没有。”
敦厚的少年并未对铁木真的话有任何怀疑,目光中反倒是含带了些同情,友好地端起那碗水走到了他的身边,并且递到了他的唇边。铁木真靠近碗边,啜饮了一口水,带着笑意感谢说:“真是太谢谢你了。”
少年见他如此礼貌,多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回礼说:“不必客气。”
铁木真瞅准了时机,待那少年将碗再次递来的时刻,趁着他毫无防备,双手抡起沉重的枷锁朝他身上用力地撞去!那少年哪里抵挡得住他这般蛮力?登时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整个人昏了过去,什么也不知道了。
时节入夏,正是晴空灿烂的时节,泰赤乌人都忙着在斡难河边送别斡儿伯,哪里有人知道营房发生了什么事。他们直到日落时分才散去,归来后见到哭丧着脸的少年,他刚刚苏醒,惊惶而紧张地告知大家,铁木真用手上的铁枷把他击倒,已经逃走了!
众人闻言慌乱不已,一名泰赤乌人的贵族是塔里忽台的亲信,他赶紧跑去给塔里忽台报信:“大事不好了!铁木真逃走了!”
塔里忽台大为光火,不敢相信地质问道:“他戴着枷锁,又有人专门看着,怎么会逃跑的?”
“这……谁能想到会节外生枝呢?可能是太大意了,留下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人看守着,却被他用铁枷撞晕了!”说到这儿的时候,报信的那名贵族面露惧色,压低声音说,“我在想,他是不是有长生天保佑,否则怎能——”
“闭嘴!”塔里忽台最讨厌这种危言耸听的言辞,他恶狠狠地下达死令,“给我派出大队人马去搜寻铁木真,就算是上天入地也都要把他找出来!他若是敢反抗,就地处死!谁能提来铁木真的人头,我愿意给他任何赏赐!”
“是是是!”
塔里忽台的命令传达出去,整个草原犹如炸开了锅,在利益的驱使之下,人人都像是着了魔,全都沸腾了一般。为了能在塔里忽台面前表功领赏,他们纷纷闻风而动,四处搜寻铁木真的踪迹。
天渐渐黑了,要在苍茫草原找一个藏匿起来的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泰赤乌人几乎发动了全部的力量攻势,塔里忽台笃定了铁木真跑不了多远,毕竟他身上还戴着枷锁与镣铐。
无数的火把在夜晚点燃,照得草原犹如白昼一般,泰赤乌人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他们的脚步踏过树林、草丛、毡包、山坳、马厩,但凡是能藏人的地方,都被他们翻了个遍,却始终没找到铁木真。
……
“忽必烈,你猜我藏到了什么地方?”祖父说起这一段劫难,突然来了兴致,不接着讲下去,反倒给我出题,让我去猜测。
然而我想来想去,也不知他究竟能躲到哪里。毕竟泰赤乌人几乎翻遍了所有的藏身之所,饶是祖父再勇猛果敢,他也没有上天入地的本领,怎么可能躲得过那么多人的眼?
我把我的想法如实呈于祖父,摇头说:“恕孙儿愚钝,实在是猜不出。”
“哈哈哈哈!”祖父爽朗大笑,他并未吊我的胃口,直接说出了答案,绘声绘色对我描述,“当时我戴着枷锁和镣铐,一直跑到斡难河边,磨得手脚都是伤痕,又累又饿。后来再也跑不动了,又明知他们早晚得追来,所以干脆先藏起来,藏到他们一定找不着的地方,那就是河水之中!”
我疑惑地问询:“藏到河水里?那才能憋多久呢?总得呼吸啊!万一憋不住露出头来,岂不全露馅了?”
“我找了一处水潭躺下去,身子都浸在水中,只把脸留在了外面!又因为有水草遮掩着,所以深夜之中根本不易被发现!”
我暗叹着他巧妙的计谋,迫不及待地又追问:“那后来呢?塔里忽台那个坏家伙,肯定不会放弃追踪您的!”
“说得对,忽必烈!”祖父捋了捋胡子,放慢了语调平静地说,“塔里忽台当初执意将我逼上死路,然而,长生天却在冥冥之中护佑着我,给我带来救星。”
“救星?”
“是的,这位救星的名字,叫作锁儿罕失剌……”
——继续开始我们的故事。
躲藏在水潭里的铁木真,听到斡难河边传来的马蹄声与脚步声,知道泰赤乌人找到这儿来了。他们的马刀刺向岸边的灌木丛,铁木真清清楚楚地听到锋利的刀刃削断枝茎的声音,以及人群踏过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这令他心里多少有些忐忑,却还要强迫自己沉稳,不敢发出哪怕稍微大一点儿的呼吸声。
“到处全都搜遍了,鬼影子都没一个!我说,干吗要搜这儿呢,那铁木真纵然再有本领,总不可能变成鱼儿钻进水里游走吧!”
“就是啊,他根本不会藏在这儿!别瞎费工夫了,咱们还是去别处搜吧!”
“走!”
几个领头的人这么议论了两句,接着招呼着众人掉转头。明亮的月光下,大队人马就这么呼呼啦啦地来了,又呼呼啦啦地离开。待他们走远之后,喧嚣的斡难河畔顿时变得安静下来,铁木真也终于能松了口气。
铁木真本以为所有人都走掉了,他没有想到的是,还有一个泰赤乌人没有离去,他的名字叫锁儿罕失剌。实际上,众多人之中只有他发现了铁木真,他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半个字儿也没说。
这会儿,锁儿罕失剌走近了铁木真藏身之地,望着在水潭中仰面而卧的铁木真说道:“水不留痕,天不留迹!铁木真,你很聪明,选了这藏身之所!难怪大家都找不到你!”
铁木真浑身湿漉漉地从水潭里钻出来,盯着锁儿罕失剌的脸,有些紧张地问他:“你、你打算怎么办?”
“放心吧,我不会告发你的!你就待在这儿别动。”锁儿罕失剌叹息一声,庄重地说,“铁木真,你知道塔里忽台为何一定要杀掉你?正因为你有智慧,不掩霸气,而且又机灵,塔里忽台才会那么害怕,他生怕你有一天会壮大起来,所以才想尽一切办法毒害你!”
“我知道。”铁木真在水中握紧了拳头,只消想一想塔里忽台的恶行,他就随时能升腾起愤怒的力量。
锁儿罕失剌叮嘱道:“听我说,铁木真,你一定要活下来,一定要争这口气!假以时日,亲手去夺回属于你的一切!”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听得铁木真眼睛都有些湿润了,泰赤乌族中也是有好人的,不是么?这一路劫难凶险,虽说是苦也受尽,痛也挨全,但是这柔软的鼓励与尖锐的刺痛比起来,仿佛更令人心酸。
“我之所以留下,就是要叮嘱你,一定要多加小心!现在我要回家了,但凡有机会逃走,你就赶紧去找你母亲和弟弟们!”如此说完后,锁儿罕失剌就离开了。铁木真望着月光下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感觉孤独重新又笼罩而来,天地一片茫茫,唯又剩下他一个人。
铁木真重新藏入水潭中,只把脸露在外面,时节正是盛夏,水面上有蚊虫叮咬他的脸,铁木真觉得非常痒,却又不敢伸手去挠。他百般谨慎的,唯恐有人经过发现他的存在,于是只好忍着不动,仍将身体浸泡在水中。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强迫自己不去管那些蚊虫,而是用心去想别的事。
他心里默念着:不知母亲和弟妹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倘若他们个个安然无恙逃出去,此时定是焦急牵挂着他吧?毕竟一别已经半个多月,也没一点儿途径能给他们捎去消息,好让他们知道他暂且还活着……铁木真心中忐忑焦急着,也不知此次凶险能否逃过,又能否保全个完躯再跟他们重逢。
对家人越是思念,铁木真求生的欲望就越强烈。他暗想,等天亮了,泰赤乌人歇息够了,定然还是要再来搜寻一番的,到了那个时候,他们肯定会发现他。何况,即便是躲在这儿安全,身体一直泡在水潭中也非长久之计。
该怎么办呢?铁木真很清楚现在的局势,他孤身只影,泰赤乌人却人强马壮,想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躲过他们的搜寻,简直比登天还要难……铁木真脑海中灵光一闪,跳出了一个大胆的幻想:去找锁儿罕失剌帮忙。
铁木真的幻想并非天方夜谭,前些日子他被送进泰赤乌人帐中轮流住宿的时候,曾经在锁儿罕失剌的家中住过一晚。锁儿罕失剌有两个儿子,分别叫沉白和赤老温,这二人比铁木真年长几岁,生得虎背熊腰,表面上看起来粗暴鲁莽,心地却非常善良。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们还主动帮铁木真卸去手上沉重的枷锁,好让他能安稳歇息,同他虽然没有说什么话,但铁木真由衷地感觉到,他们非常和善,对自己并无恶意与仇视。
“方才锁儿罕失剌分明是发现了我藏身水潭中,却没有告诉任何人,还给我鼓励打气,故意放掉我。他与家人三番两次这般待我,定是心存仁善,故意给我活路!我现在若是去投奔他们,他们肯定也会收留我!”铁木真如此这般暗自思索一番,很快就从水潭里爬了出来,趁着黑夜中寂寥的月色,沿着斡难河边曲折的小路,轻手轻脚地朝锁儿罕失剌家中直奔而去。
可是铁木真对泰赤乌人居住的地方本来就不熟,再加上天光尚暗,更是摸不清楚路途了。面对沿途一模一样的毡房,哪里分得清锁儿罕失剌的家在哪里?若是跑错了地方,换成任何一家泰赤乌人,在利益的诱导面前,都会毫不犹疑地把他杀掉,拿着他的人头向塔里忽台邀功,从而得到丰厚的奖赏。
铁木真仔细地想了想,脑海中灵光乍现。对啊,锁儿罕失剌一家在族中地位极其普通,是专门负责捣马乳的奴隶,他家与别人不同的地方就是彻夜调制奶品,有浓浓的奶香味,以及捣奶发出的声响。凭借这条线索,铁木真一路找去,终于让他听到了捣奶的声响,循着这声响,他悄悄地摸进了锁儿罕失剌的家中。
锁儿罕失剌带着妻子儿女正在忙碌,是沉白首先听到了帐外传来的声响,他说:“阿爸,我听着外头好像是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