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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晕船这事儿确实奇怪。”布鲁斯特小姐若有所思地说,“为什么有的人会晕,有的人不会呢?这多不公平啊,而且这和一个人平时的健康状况又一点关系都没有,有些病人反倒不晕船。有人告诉我说,这事儿跟一个人的脊椎有关。同样的情形还有恐高症。我在这方面就不怎么样,不过雷德芬太太恐高比我还厉害。前几天,在到哈福德去的那条崖顶小路上,她头晕目眩得一塌糊涂,紧紧抓着我不放。她告诉我说,有一回,她从米兰天主教堂外面的阶梯上往下走时,走到一半就不行了,搞得进退两难。当初往上爬时根本没想到这回事,下来的时候可把她搞惨了。”

“那她最好别去走精灵湾那边的阶梯,那可陡得很。”兰恩说。

布鲁斯特小姐做了个鬼脸。“我自己都不敢去,那比较适合年轻人。考恩家那几个男孩子,还有马斯特曼家的孩子,他们乐此不疲地跑上跑下,开心得不得了。”

兰恩说:“雷德芬太太过来了,她刚游过泳。”

布鲁斯特小姐说:“波洛先生应该会欣赏她的,她也不喜欢晒太阳。”

年轻的雷德芬太太摘下橡皮泳帽,把头发抖散。她一头浅金色的头发,肤色苍白,与发色倒是很般配,腿和胳膊也都很白皙。巴里少校干笑了一声道:“跟那些人比起来,她像是有点儿没烤熟,对不对?”

克莉丝汀·雷德芬披着长长的浴袍,从海滩拾阶而上,朝他们这边走来。她面容端庄,却有点凄美的感觉,手脚都很纤细。她向他们笑笑,在他们旁边坐下,把身上的浴袍裹得更紧了些。布鲁斯特小姐说:“你很得波洛先生的赞赏呢。他不喜欢那些晒日光浴的人,说他们就像是屠夫砧板上的肉,或是那一类的什么。”

克莉丝汀·雷德芬却露出懊恼的笑容。“我倒真希望能晒日光浴,可是我的皮肤不会晒成棕色,只会晒得发红,然后整个手臂上都会晒出可怕的疹子。”

“总比加德纳太太的艾琳手臂上晒出毛毛好些。”布鲁斯特小姐说。她看到克莉丝汀询问的眼光,就继续说:“加德纳太太今天上午一直精神抖擞,那张嘴简直就没消停过。‘是不是呀?奥德尔?’‘是的,亲爱的。’”她停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波洛先生,我倒希望你小小地戏弄她一下,干吗不呢?你干吗不告诉她说,你是特意来此调查一件可怕的谋杀案,那个凶手是个变态杀人狂,已经确认正在这个旅馆里住着?”

赫尔克里·波洛叹口气,他说:“恐怕她真会相信我的话。”

巴里少校咯咯一笑:“她肯定相信。”

艾米丽·布鲁斯特说:“不会吧,即使像加德纳太太那样的人,我也不认为她会相信在这么一个地方会出现谋杀案。这里就不是那种会出现尸体的地方。”

赫尔克里·波洛在椅子上动动身体,反对道:“为什么不会,小姐?为什么在海盗岛这块地方就不会出现你所谓的‘尸体’呢?”

布鲁斯特小姐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觉得有些地方就是比其他地方更不可能发生谋杀案,这种地方就不是那种会……”她说不下去,好像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这里很有浪漫情调。”赫尔克里·波洛表示同意,“这里很宁静,阳光灿烂,海水湛蓝。可是你忘了,布鲁斯特小姐,在太阳底下,到处都有邪恶的事。”

那位牧师在椅子上动了一下,向前欠了欠身,蓝色的眼睛饶有兴趣地闪闪发亮。布鲁斯特小姐耸了下肩膀。“哦!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可是无论怎样——”

“可是无论怎样,你还是觉得这儿不像是个会发生罪案的地方?你忘了一件事,小姐。”

“你说的是人性吧,我想?”

“是有人性的因素,总是离不开人性的因素。不过我要说的并非人性。我要向你指出的是,到这里来的每一个人都是来度假的。”

艾米丽·布鲁斯特惊愕地看着他。“那我就不懂了。”

赫尔克里·波洛慈祥地对她笑了笑,做了个强调的手势。“这样说吧,假设你有个敌人,要是你到他的住处,他的办公室,或是在街上找他——你总得有个理由吧?总得说清楚自己打算干什么吧?可是在海边,就不必费这种事。你来到莱德卡比湾,为什么呢?那还用说吗,现在是八月份——八月份大家都要去海边,去度假。所以你看,你在这里,兰恩先生在这里,巴里少校在这里,雷德芬太太和她先生在这里,全都是很自然的事,因为英国人在八月份到海滨来,已经是蔚然成风,司空见惯了。”

“嗯,”布鲁斯特小姐承认,“这想法的确很精辟。可是加德纳夫妇呢?他们可是美国人呀。”

波洛微微一笑。“即使加德纳太太,就像她告诉我们的那样,也觉得需要找个地方放松放松。而且,既然是在英国‘游玩’,她总得在海滨过一两夜吧——哪怕别无他意,只是为了表明自己是个很有档次的观光客。她很喜欢观察别人。”

雷德芬太太小声说:“我想,你也喜欢观察别人吧。”

“夫人,坦白地说,我的确如此。”

她若有所思地说:“你看到了——不少东西。”

大家沉默了一阵,斯蒂芬·兰恩清了下嗓子,有点不大自在地说:“波洛先生,我觉得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很有意思。你说太阳底下到处都有邪恶的事发生,听起来像是引用了《传道书》上的话。”他停顿一下,然后引了那几句话说,“‘是的,人之子的心里,也充满了邪恶,只要活着,他们的心里就充满了疯狂。’”他的脸上焕发着近乎狂热的光彩,“我很高兴听你这么说。现在没人相信有邪恶之事,充其量也只把它当作善的一个反义词而已。大家都说,罪恶是一些没脑子的人做出来的——那是些未开化的人,这些人更值得同情,而不应该一味责备。可是,波洛先生,邪恶是真实的!确有其事!我相信有恶,正如同我相信有善一般!那的确存在!强而有力!横行世界!”他停了下来,急促地喘息着,用手帕擦了擦前额,突然满脸歉意,“对不起,我扯远了。”

波洛冷静地说:“我明白你的意思,在某种程度上,我也同意你的意见,邪恶的确横行于世,人们能够认识到这一点。”

巴里少校清了清嗓子。“说到这种事,当年在印度的时候——”

巴里少校在海盗旗旅馆已经住了很长时间,以至于身边每个人对他都有提防之心,对他动辄就开始滔滔不绝述说当年在印度的故事这一习惯,大家都随时准备打断他。此刻,布鲁斯特小姐和雷德芬太太就忽然同时开口说起话来。

“那边是你先生游过来了吧,雷德芬太太?他游起来真有力,实在是个游泳好手。”

雷德芬太太则叫道:“快看!那条小船好可爱啊,张着红帆,是布拉特先生的船吧?对不对?”一条张着红帆的船正横过海湾的尽头。

巴里少校咕噜道:“想入非非,用红色船帆。”不过他重温当年故事的企图就此被打入冷宫。

赫尔克里·波洛带着欣赏的表情看着刚刚从水里上岸的年轻男人。帕特里克·雷德芬的确是很好的人类范本,结实的古铜色肌肤,宽肩窄腰,浑身充满并散发着一派寻欢作乐的气息——一种与生俱来的单纯,使他能得到所有女性和大部分男性的喜爱。他站在那里抖着身上的水,一面开心地挥手和他太太打招呼。她也回应着挥了挥手,叫道:“到这边来,派特。”

“就来。”

他先朝海滩那头走去,准备去拿放在那里的毛巾。就在这时,一个女人从旅馆那边经过他们面前向海滩走去。她的到来如同名角登场,而且,她走路的姿态仿佛对此心知肚明。她旁若无人地款款走着,好像早已习惯她的出场引起的热烈关注。她身材高而窈窕,穿着式样简单的白色露背泳装,袒露出来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浅古铜色,晒得十分均匀漂亮。她如雕像般完美,红色的头发浓密卷曲,垂落颈际。她脸上有着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常有的那种冷淡,给人的感觉却很年轻——活力四射,春风得意。她像中国人那样不动声色地走着,深蓝色的眼睛微微向上斜视,头上戴了一顶中国式的翠绿色硬纸帽。这种特殊的风韵,使得海滩上所有其他女人都黯然失色,相形见绌。毋庸讳言,所有在场的男人都将视线投注在她身上,无一例外。

赫尔克里·波洛睁开眼睛,他的小胡子赞赏地微微颤动着。巴里少校坐起身,两只突出的眼睛因为兴奋瞪得更大。在波洛左边的斯蒂芬·兰恩牧师咝咝作响地倒吸了一口气,整个身子都僵直了。

巴里少校的哑嗓喃喃道:“艾莲娜·斯图尔特(那是在她嫁给马歇尔之前的名字)——我在她退出舞台之前看过她主演的《送往迎来》,真是值得一看,是吧?”

克莉丝汀·雷德芬冷冰冰地慢慢说道:“她倒是很健美——不错,但我觉得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只野兽!”

艾米丽·布鲁斯特突然说:“波洛先生,你刚才谈到邪恶,现在,在我看来,那个女人就是邪恶的化身!她实在是一个坏透了的女人,我刚好很了解她。”

巴里少校回想着说道:“我记得在印度西姆拉有个女孩子,也是红头发,是个尉官的妻子。她在那里是不是能一鸣惊人?我得说,正是如此!男人都被她弄疯了。当然啦,所有女人都恨不得把她的眼珠抠出来!不止一个家庭被她搞得鸡犬不宁。”他轻轻笑了起来,“她丈夫是个很好、很安静的家伙,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恨不得亲吻她脚下的尘土,对发生的事情从来就置若罔闻,或者装得置若罔闻。”

斯蒂芬·兰恩情绪激动地小声说道:“这种女人就是个祸害——会威胁到——”他不再说下去。

艾莲娜·斯图尔特已经走到水边,两个比小男孩大不了多少的年轻人跳起来,急忙向她跑去。她停下脚步,对他们微微一笑,目光却越过他们,望向正沿海滩走来的帕特里克·雷德芬。

赫尔克里·波洛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望着罗盘上的指针。帕特里克·雷德芬受到了她的磁力影响,脚步随之改变了方向。罗盘的指针是不管怎样都会服从磁力定律转向北方的。帕特里克的脚将他带到了艾莲娜·斯图尔特身边。

她站在那里对他微笑,然后沿着水边慢慢地朝海滩那头走去。帕特里克·雷德芬与她并肩而行。她在一块大石头边伸展开身体,雷德芬也在她身边的鹅卵石上坐下来。

克莉丝汀·雷德芬突然站起身,走进旅馆。

她离开之后,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气氛有些尴尬。然后艾米丽·布鲁斯特开口说:“真是够糟的!她是个很不错的小家伙,他们结婚才一两年呢。”

“我刚才说起的那个女孩子,”巴里少校说,“就是在印度西姆拉的那个,她拆散了好几对美满的夫妻,真是可惜。你说什么?”

“有一种女人,”布鲁斯特小姐说,“就喜欢破坏别人的家庭。”她停了一两分钟,又说了句,“帕特里克·雷德芬就是个傻瓜。”

赫尔克里·波洛一句话也没说。他望着下面的海滩,可并没有去看帕特里克·雷德芬和艾莲娜·斯图尔特。

布鲁斯特小姐说:“呃,我还是先走一步去划船吧。”说完,她便起身离开了这堆人。

巴里少校把他那双煮熟的醋栗一般的眼睛转过来,好奇地望着波洛。

“哎,波洛,”他说,“你在想什么?你都没开过口。你觉得这个女妖精怎么样?够热辣的吧?”

波洛说:“算是吧。”

“得啦,你这老家伙,我很清楚你们法国人在想什么。”

波洛冷冷地说:“我不是法国人。”

“好吧,可是别骗我说你从来不看漂亮女人!你觉得她怎么样,呃?”

赫尔克里·波洛说:“她不年轻了。”

“这有什么关系?女人的年龄是靠外表决定的!她看起来不错!”

赫尔克里·波洛点了点头,说:“不错,她是很漂亮,可是归根结底,重要的并不是美貌。让所有的人(除了一个之外)把头转过来看她的,并不是她的美貌。”

“是那种风韵,”那位少校说:“重要的是——那种风韵。”然后他突然好奇地问,“你一直锲而不舍地在看什么呀?”

赫尔克里·波洛回答道:“我在看那个唯一例外的人。她走过的时候,只有那个男人没有抬头。”

巴里少校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看到一个年约四十的男人。他一头美发,皮肤微黑,有一张安静而愉悦的脸,正坐在海滩上吸着烟斗,看一本《时代》杂志。

“啊,那个人呀!”巴里少校说:“小伙子,他就是那个做丈夫的,就是马歇尔。”

赫尔克里·波洛说:“我知道。”

巴里少校笑了。他本人是个单身汉,一向对“丈夫”只有三种看法——“障碍”、“不便”和“保镖”。他说:“看起来是个好人,很安静。不知道我订的《时代》杂志来了没有。”他站起身来,向旅馆走去。

波洛的视线缓缓转到斯蒂芬·兰恩的脸上。斯蒂芬·兰恩正望着艾莲娜·马歇尔和帕特里克·雷德芬。他突然转过头来对着波洛,眼中闪动着狂热。他说:“那个女人简直就是邪恶的化身,你还有什么怀疑吗?”

波洛慢慢地说:“这事儿很难说。”

斯蒂芬·兰恩说:“但是,只要活着,难道会感觉不到吗?在你四周,都有邪恶存在。”

赫尔克里·波洛慢慢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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