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用得着两个,这世界靠得住的东西本来就少,管他什么,多个备份总错不了。
1
可是她两样都想要,这真有点儿为难。
慕燕云最头疼的就是做选择,这事情好伤脑筋,要轻重称量要高低权衡,取了一样便得舍了一样,贪心的人,放弃了哪样都觉得亏,心底停不了的恋恋念念悬悬。干吗要让她选择呢,要么没有选的余地一条道到底,要么统统给她放心满意皆大欢喜。
其实没什么,不过是美容院开卡的小赠品,临近情人节,上面很体贴地印着血红的心形图画,送给爱人再合适不过。
一个苹果造型的水晶烟灰缸,雪银色,散发的光芒清凉雅致。
一盒惟妙惟肖的电子烟,黑色镶金边的真皮烟盒,神秘里透着霸气。
慕燕云瞄了该有半小时了,还是拿不定主意。
“我两样都想要——”她笑着试探着店员的反应,“行不行,破个例嘛!”
店员摇头,“真对不起,这是总店的规定,赠品对应消费名额,您只能选一样。”
慕燕云不甘心,“可是两样我都很喜欢,两样我都很需要,怎么办呢?”
店员笑,“小姐您仔细看看,这两份情人节赠品,一个适合吸烟者,一个适合戒烟者,您男朋友不可能同时吸烟和戒烟对不对?其实您真的用不了两个。”
慕燕云有些不快,却还是有说有笑地继续磨,终于那店员扛不住,同意打电话和经理沟通。
当然用得着两个,这世界靠得住的东西本来就少,管他什么,多个备份总错不了。
所以,手机她有两个,担心辐射的时候用天翼,信号不好的时候用全球通。
所以,订酒店她总下两单,如果预计十五日到,那就十五日一个单,顺手再订十六日的一个,这很重要,万一飞机晚点呢?
所以,养老保险她买两份,社保那个是最基本的,可要是老的时候不够花呢?
所以,她兼职,打两份工,白天是办公室的行政职员,晚上是咖啡店小老板,要是某天不幸下岗,至少自己还有个店,同样的,要是生意难做倒闭,至少还有份固定薪水。
人生是场大冒险,最保险的事情,是不要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你已经猜到了吧。
是的,男人,她当然也有两个。
2
那个烟灰缸很适合周玮南。
他们搞设计的,灵感不来的时候就抽烟,玮南抽烟的姿势很特别,斜靠在阳台上,缭绕烟雾里,默默地望着某个地方,拿烟的手臂伸得老长,怀里却抱着个大破碗,装烟灰的。
他那么帅的一个人,偏偏有这样落魄迷蒙的气质,有时会叫人无端心疼起来。
慕燕云就说:“把那破碗扔了吧,一个烟灰缸值多少钱?”
玮南把几点烟灰弹在碗里,“房子是我表叔的,我随时就得搬,工作是试用的,我随时就失业,就连你,也是不确定的,来无影去无踪,既然如此,能有个破碗肯给我当烟灰缸,还有什么好嫌弃的呢?”
话有点儿酸,但燕云知道醋在哪里。
玮南不是好哄的人,心细,管道就小,枝杈也多,她一向留神这点,常常赔多些小心呵护,可上周是临时情况失他的约,而且失约三次,天,少不得一番唇舌心思,还要说得浑圆无缝。
“周二晚上关机,是我手机没电了,在办公室做报表头都昏了,年底就是加不完的班,有什么办法呢,打人家的工,我们主任一把年纪不也还是陪着?”
玮南抽了口烟。
“不只我和主任,还有小王、阿健、丽娜,完了主任还请我们吃夜宵来着。”
“周四晚上我都在半路了,主任打电话让我和丽娜回去找一份文件,2009年的文件哪有那么容易找,找了差不多两小时,档案库全是灰,我们也是一身灰,丽娜那条新羊毛裙子还是白的,都不能穿了。”
“周六偏又那么巧,我大学老师张老师来了,张老师对我好过,我当然要陪人家吃个饭聊个天逛个街什么的。”
玮南抬头,巴巴地望了她一眼。
“张老师是女的,都五六十了。”燕云笑,“女人聊天能计时吗?送她回酒店的时候都十一点了,累死我了。”
玮南把烟头掐进破碗里,斜斜嘴角露出一抹笑意,他就是那样笑的,多开心的时刻也是斜斜嘴角那么一抹,淡得好像手帕纸一擦就没了,但燕云知道没事了。
她从包包里捧出雪银色水晶苹果烟灰缸,动作轻柔地换掉他怀里的大破碗。
“玮南,这个才配得上你。”
“很漂亮。”
“他们说改变世界的苹果有三个,亚当的、牛顿的、乔布斯的,我说第四个在你这里,你的灵感和杰作会从这里开始。”她觉得自己真挺会说的。
“你信吗?”玮南眯着眼睛看她。
“当然信,绝对信,凭什么不信!”她睁圆了眼睛。
“眼球都是血丝,累成这样,生理周期也不会保养一下。”玮南勾起食指,轻刮了一下她的脸,“炖盅里的鸡蛋红糖应该还热,你的。”
真的还热着,家常的青花瓷矮炖盅,捧在手心里,温度一直传开去,眼里头,心里头。
也是家常的鸡蛋红糖羹,两粒小红枣,几片碎桂圆,所有加起来都不会超过二十块,但是这温度、这火候就能把她整个儿融了。
她笑得很软,一勺一勺吃着,想着该说点儿什么好听的让他欢喜,也让他知道自己的欢喜,可是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其实她越大声的时候越心虚,其实她没那么相信那第四个苹果。
现实是残酷的,越温和纯善的人现实待他越是残酷,她看不出周玮南的前途在哪里,现在做设计的人比农民工还多,他不是“211”学校出来的,又没有什么业界的关系,敏感骄傲天真,不会也不愿意出去结识些圈子里的关键人物,结识几个人,哪怕是不关键的人物也好啊,就算是天才,也需要有人帮你吆喝打旗开道吧。
有时她会帮他排完十年之后的走势,如果不是中大奖天降巨额遗产的运气,他大概十年之后也是这样,会略微发福,但相貌还是一等的帅,落魄迷蒙的气质会添加几分迷人的沧桑,一样住在别人的房子里,一样打着散工,有时饥有时饱。他会结婚吗,他会生小孩吗,他的老婆和孩子也同样挤在别人的房子里,电脑桌上会多些奶瓶杯子卡通胶碗爽身粉,他还会这样意态潇洒地在阳台上抽烟吗,那雪银色水晶苹果烟灰缸还健在吗,说不定早被他的小孩当玩具摔得粉身碎骨了吧?
她有时完全不懂自己,即使这样清楚明白的前景,怎么她还会算好日期地如闹钟定时地牵肠挂肚心急火燎地来,你舍不得什么呢?
就是这口鸡蛋红糖羹吗?
3
多神奇,杨克竟也会记得她的生理周期。
这个奸商,他连自己的星座是天秤还是天蝎都搞不清,连她的年龄是二十六还是二十七都记错,竟然会记得她的生理周期。
杨克总是自称奸商,他说这是一种策略,一般的顾客听了反而觉得他老实爽快,不一般的也会摸不清虚实不敢小觑。
也许杨克将来会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奸商,虽然他目前显然资历尚浅。按照他的发展态势,两年里白手起家,从三名员工四十平方米的电子门店壮大到二十名员工五百平方米的批发行,读原一平、拿破仑·希尔、朗达·拜恩,好交游、讲义气、出手大方,加上头脑灵活、意志坚强、工作狂,除非特别倒霉、背运、天灾、人祸,否则他的成功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如果她一直跟在他后面,不用做什么想什么只是紧紧跟着,她就是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这也是时间的问题,有时这样想下,未来还是很值得憧憬的。
但你知道吗,杨克记得她的生理周期,不是要给她炖鸡蛋红糖水,而是因为周期前后那几日的安全期里,“搞活动”可以不戴套。
杨克嘴里的“搞活动”,含义是模糊丰富的。
生意场上要打通关节,搞搞活动就是送礼托人拉关系,员工客户假日联欢,搞搞活动就是喝酒唱K赌麻将,而他对她表达爱情的方式,就是一个大大咧咧的电话,“喂,今晚咱们搞搞活动吧。”
“哎,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二、四、六我要去咖啡店。”
“有毛病啊,搞活动我还给你看日子!”
“咖啡店我有股份的,老做甩手掌柜啊。”
“大不了卖掉,我养不起你吗?好啦好啦,今晚必须搞搞活动,我得泻泻火,要不就前功尽弃了,再说一遍必须来,求你了。”
平时他没那么黏她,忙起来一个月没有饮食男女也很正常。这两周他戒烟,抽了十年每天一包的人立誓戒烟,过程应该挺折磨的,晚上哪儿也不去对着一大堆代口的零食,心不在焉地拉着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掰开又一根根合拢来,好像那是他的烟卷。所以她也大致明白了些,他接连地迫切地要她,不过是一种欲望代替另外一种欲望。
“干吗非得戒呢?搞得自己那么惨。”
“必须得戒!在客户面前拍了胸脯的,这可是本年度最大的客户,事关本奸商的诚信形象。”
“客户是女的吧?”
“我的人民币可不分男女。”
他的人生就是这么实在,所谓事业就是在经营圈里搞搞活动,所谓娱乐就是和员工哥们儿搞搞活动,所谓爱情就是和她搞搞活动。他的活动轨迹不超过店里、KTV和家,固定的位置和不同的配件,有时慕燕云会想,不一定非得是自己吧,她这个配件的位置,随便换一个又会有什么不同?当然也没那么傻气,好位置是那么容易占的吗,哪肯随随便便就让人换了,打死也要站稳脚跟不放手。
她撒谎了,没有什么加班找文件和张老师,周二、周四、周六她都跟杨克在一起,关机是因为他们在搞活动。要不是戒烟的脆弱,杨克没那么多时间陪她,没那么多热情黏她,她嘴上虽然唠唠叨叨抱怨他霸道专制俗气粗心不解风情,心里却难以否认那些轻飘飘的自喜,那些自喜使她几乎忘了关于配件的胡思乱想。
只是不知怎的,当身上的汗静静地凉下来,感觉冷了,把被子拉上胸口,看见他嘴里神气地叼着电子烟,上身赤裸,把遥控器夹在腋下套裤子,电视里一个什么镜头让他嘎嘎嘎地笑,电子烟和遥控器噼啪两声掉在地上。
她转过头去装作累了,那种淡淡的不快乐,究竟是嫌厌还是有所失呢?
玮南从不这样苟且。把这事做得高雅还是苟且,她想这是人和动物的区别吧。
那十五平方米的小屋一点儿都不寒陋,那月光一般的音乐,那帘影重重的灯火,那百合初绽的熏香。他也不说什么,就是笑着看她,微红着脸目不转睛地深深看她,好像这世界只有她这一样可看的景物,让她觉得自身无限地美好与柔软,像水,像最自在妖娆的水。一切都是那么自然愉悦,有时她在他怀里睡着了,醒来才想起做了什么,又好像是重新生了一回,每个毛孔都想笑着和世界说嗨。
最后总是这样,躺在杨克身边的时候,她开始想玮南。
4
公司里的空气有点儿不对,慕燕云吸吸鼻子。
上两个月的补贴还没发,差旅费也报不了,连换一部打印机都拖三拖四,理由编好几个了,什么财会出差、审计查账、新公司投资,等等,等来等去就是没钱。主任开完行政会回来沉着一张大脸,“说咱们行政部养的闲人多,个个又肥又白没事干,喂,你们明天开始都别吃饭,饿出个瘦骨嶙峋皮包骨头,谁不瘦谁就收拾东西走人!”
大家一阵哈哈哈,笑过之后心却惶惶起来。
燕云便想,得花多点儿心思在咖啡店那边了,公司这边看样子有散伙的迹象。
于是人就散漫不少,上班时间也跑到咖啡店里,也没什么事情能干的,一会儿跟厨师说两句食品卫生,一会儿在吧台拈起玻璃杯望望有没有水印,一会儿把折叠好的餐巾排成几个小分队,她把这些说成是加强管理。
那天晚上的事,却有点儿吓着她了。
两个男客人,一胖一瘦,瘦的点了热牛奶,端上来嫌热得不够烫嘴,又端去微波炉加热,这回不但热得烫嘴,也能烫死人,偏他自己手抖,不知怎么泼洒了大半杯,“啊呀”一声左手烫掉层皮。
这就糟了。
慕燕云打电话给周玮南的时候,胖客人和店长阿明扭成一团,别的客人都散了,有几桌还没买单,女店员们只会缩在旁边尖叫,瘦客人冷冷吹着左手,打电话好像在叫什么人来。
周玮南刚睡醒的样子,电话里啊了半天还没反应过来,燕云急急地又说了一遍。
玮南钝钝地啊了一声,说:“那怎么办啊?”
“就是不知怎么办我才问你。”
“那你跑吧。”
“我跑哪儿去啊,我是老板!”
“要不报警吧。”
“报警事情就大了。”
他还在吭吭哧哧,吃奶似的费劲,不是又要苦苦构思等待灵感吧,眼前这一摊子玻璃碴儿翻桌倒椅的狼藉喧嚷。
燕云心里一灰,“算了,不指望你了。”
“我用不用去一趟?”他赶紧说。
她挂电话,拨通另一个。
“别怕!我五分钟到!千万别报警!”
杨克一共就这三句话。语气一贯的大大咧咧,但她当场就飙泪了。
奸商信用很好,三分钟就到了,效率也高,拆架、劝说、道歉,拍胸脯称兄道弟,亲自开车送胖瘦客人上医院,带来的员工也分工明确,两个在外面派烟和红包给瘦客人电话召来的那群摩托仔——准备来打架的,两个在店里指挥布置店员,谁负责阿明的伤口,谁负责收拾桌子杯盘,谁负责统计损失。
她真的后怕,从窗口偷偷张望,看到那群发动车子绝尘远去的摩托仔,后座一卷卷报纸包着还没亮刃的家伙。
她也同时看到了周玮南,站得远远的,两只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伸长脖子躲躲闪闪地望过来一眼,那帅和畏缩,那潇洒和怯懦。
她假装没看见。
5
玮南知道她生气了。
二、四、六她都没去找他,连解释都懒得说,只说忙。
他发来很多长长的短信,让人看得累,累也还是看完了,有些话烟圈似的散了,残余一点儿不新鲜的气味,有些话触落到心上,却又轻飘得像雪花,都是虚的,浮的,没重量的,不实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