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嬷转过身去做自己的事,闭了嘴什么也不说,只苦着一张皱脸,她这副受气的样子让人可怜又可恨。我妈就咬着牙齿说:“你们看她又要去祖先那里告状了,你们看她又要借神主牌咒我了,我才不怕呢,我一点儿都不怕!”
我忍不住拆穿她,“不怕才怪!”我妈瞪着我,然后她抓住英文测验六十七分的事狠狠打了我一巴掌,总算找到了出气的地方。
毫无疑问,神主牌是阿嬷最忠实的听众,有时间,好耐性,什么都听又不驳嘴噢,全家人问谁能做得到?阿嬷和神主牌说话的样子是很带感情的,眼神交流好像真的是和很多人,不是和空气。阿嬷什么事都要告诉祖先,下雨浸街啦、空心菜升价啦、去大姑妈家吃火锅啦、上楼梯腰骨风湿痛啦、二姐上网买了假珍珠首饰、大哥相亲被人嫌薪水低、阿爸找不到电饭煲的保修卡、某天早上我忽然烂掉一颗牙啦……列位太公太婆们,你们必须是轮值制的,要不怎么受得住这么长的气啊。
要是我们不等上完香就夹菜吃,阿嬷会对神主牌说:“太公太婆莫怪罪,祖先未吃咯子孙吃。”要是姐姐偏巧在初一、十五洗了头发,阿嬷就说:“太公太婆快保佑啊,财气要给大水冲跑了。”我爸我妈吵得要掀屋顶,阿嬷就说:“再大声,落力吵,太公太婆听着呢,几好听!几威水!”是的,她从不接我妈的着儿,只是对着神主牌苦巴巴地说:“没用咯!几十岁都不识怎样做人,还要多得后生媳妇声大大来教我,太公太婆有得见咯。”这是很神奇的,每次阿嬷这样投诉我妈,我妈总会出点儿小问题,不是被花瓶砸到脚,就是眼睛生麦粒肿,或者是丢了什么东西,或者是出门就跌跤,这真是很神奇的,你说我妈怕不怕?
那晚阿嬷并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上了香,早早上床睡去。奇怪的是我妈,半夜说头好疼,睡不着又和我爸大吵,我爸是可怜的替身,一会儿替阿嬷,一会儿替阿妈。第二天早上阿嬷上香,阿爸迟迟未出门,他在边上说:“我们后辈谋生艰难,祖先也会体谅的。”阿嬷便瘪了嘴,“早知这样,乡下老屋就不该卖,我们也不该跟你来城里,如今教祖先们去哪里才好?”阿爸说:“你仔没本事。”阿嬷浮了个笑脸出来,“谁说我仔没本事?乡里谁不赞,个个叹我好命水,仔孝顺,又住大城市,又要搬新屋,几好命,是吧,阿妈也是知福的。”她拍拍我爸的胳膊,笑笑。
家里乱糟糟的,他们在新屋那边忙,饭都很少回来吃。阿嬷也忙起来,一日五六次拜拜,忙着求祖先保佑她中大奖买间屋。这么老的阿嬷买彩票很少见吧,放学回家我看见她坐在彩票店里,戴着老花镜,伸长脖颈请人家帮她兑奖,那个讨厌的后生仔逗她中了五百万,她瞪着眼迟迟不敢欢喜,“骗我的吧,是不是骗我的?”
当然是骗她的。
我知道阿嬷想有一间屋,可买彩票总是中不到,她就四处找人租。这件事阿嬷并没有偷偷摸摸做,是爸妈他们太忙不关注。所以有街坊好心问我妈“你家阿嬷要租房自己住吗”,我妈回到家大发脾气说阿嬷丢他们的脸,这是很没道理的事。
阿嬷还是看着我爸说话,“你阿妈虽然老懵懂,还没有那么不识事。”
我爸皱眉,“好端端又租什么屋?又不是没地方给你住。”
“不是我去住,租间屋放神主牌,我得闲过去奉炷香。”
我妈声音大起来,“你就是想人家看笑话,你就是想街坊说我容不得人,是不是?”
“哪有租?”阿嬷转过身去,“屋租那么贵,我哪里有钱交?”
我大姑家住城郊,阿嬷不知怎么想的,那天竟然把神主牌送去大姑家,可能太公太婆们也会喜欢走亲戚吧。神主牌不在的那晚,奇怪,家里好像空荡了许多,我睡客厅,特别能感觉得到,我妈却很高兴,冲凉都在哼着歌。
阿嬷夜里不知去了几趟洗手间,我姐被她吵到睡不着,抓着头发跑到客厅坐,又吵醒了我。好不容易再睡着,天没亮又听到阿嬷在我身边打电话。
“我昨晚梦到太公淋雨噢,太公面黑黑噢,毕竟是你婆家的屋檐,不同姓不同宗,要低头看人家面色,分人家香火,还是不要了,我等下就去接他们回来。”
神主牌又回来了,阿嬷划亮火柴点香,口里嘀嘀咕咕像哄小孩,“好啦,回屋咯,自家香火最安乐,是不是呀。”
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包租婆已经带了新租客看房。大家都手脚不停打包收拾搬运,不累反觉好精神,分外同声同气,新屋就是新开始嘛。屋子快搬空了,剩下块神主牌就分外触眼,但人人都不说什么,好像忙得一起忘了这回事。
当然,除了阿嬷。
今晚他们不回来吃饭,阿嬷问我最想吃什么,她要做阔佬请客。费事煮,我就叫了必胜客宅急送,香喷喷热辣辣的至尊海鲜比萨,送过来纸盒还是烫的。阿嬷却不准我马上吃,要拜拜祖先再吃。
“海鲜皮他们都没吃过,太公那时很穷的,连番薯根都没的吃。”
“是海鲜比萨。”
“海鲜皮——撒,祖先也想尝尝新鲜噢。”
比萨阿嬷只吃了一点点,她咬不动,于是我吃得特别多,好过瘾。
“华仔,明天陪阿嬷回趟乡下好不好,阿嬷再请你吃海鲜皮。”
“回乡下做什么?”
“我梦到你阿公,说太公他们都想回乡下住。”
“乡下哪里有屋啊?”
“阿嬷想到好办法。”
我家在农村,转两趟公交车要四个钟头,没什么特别的,青砖平瓦屋,有树有田有池塘,鸡和狗到处跑,风里都是猪屎味。
阿嬷用厚布裹住神主牌,抱在怀里,一路回头叫我跟上。
“你不知村里还有祠堂吧,许家祠堂香火好旺的。”阿嬷笑眯眯说,“太公太婆一定中意,几热闹。”
“可是——太公太婆为什么不去投胎?”我终于忍不住问,“重新做人不好吗?”
阿嬷收住笑瞪我。
我继续,“或者去天堂,去西方极乐世界啊,不比一块木牌好吗?”
“换作是我,也哪里都不去。”阿嬷好一会儿才答,“不想去那么远,几好都不去。”
我不明白。
她忽然笑了笑,轻轻拍我的臂,“心里会记挂的——将来阿嬷没了,也会记挂你们的,也想看看我华仔考大学娶媳妇,也想出点儿力,勤勤保佑你们呀。”
我好想把老师讲的科学真相告诉阿嬷,老师说人死了就没有了,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也没有下辈子。没有了就是没有了,当然也不会集体住木牌。
可我说:“你会活到两百岁!”
“算命先生说我有八十三岁命,我都嫌太长,人老了很烦的,样样事要麻烦人。唉,如果早没了,早早和你阿公入了神主牌,今日也不要我操心香火的事,祖先也怪不到我身上,是不是?”阿嬷笑着说。
祠堂到了。
就是个黑咕隆咚的小屋子,有很多神主牌,香炉好大,墙壁被熏得乌糟糟。
祠堂门口坐着几个老人家,阿嬷和他们说了好久的话。她说我爸城里的新屋好威水我哥的女朋友好靓,说子孙媳妇给她买了什么什么说在城里住好舒服,她说得很开心,把我拉来扯去给人看,那些人都是很羡慕的表情。
“晚晚发梦,太公太婆硬是要回乡下。”阿嬷解释神主牌的事,“好灵的呢,他们知道新屋是高档屋,户户不准点香火,点香火要被投诉,自动报警,警察来捉就好麻烦了呢。”她有些脸红地望我一眼,因为撒了个小谎。
神主牌安置好了,跟那么多牌牌放在一起,不知道会不会太挤。
阿嬷弓下身子去拜,深深地叩头,好久也不抬起,撅撅的白发辫子有些散乱,红头绳松了。不知道她求些什么,但我好像又有些不信老师说的科学真相了,假如我阿嬷有一天没了,我是说假如她两百岁之后才没的,她不是没有了,她有地方可去,神主牌已经住了那么多老灵魂,多添一个阿嬷也没关系吧。那么我有时想起阿嬷,至少可以在这里找到她。
轮到我拜拜了,我每个动作都很用力,诚心诚意许愿就是这样吧,全部力气都用上去求一个愿望。
神主牌就这样留在那里,我们坐着公交车回城,阿嬷回头望了几次。
阿嬷说:“年节都有香火,我给了双份香火钱,他们会上香照顾的。也饿不着,都是自家宗祠同姓佬,怎样都有的吃。”
她拍拍我的臂,“华仔,你今日许了个什么愿望啊。”
我说:“想有一间大屋,好大好大,大过新屋。”
其实我没说出下一句,有间好大好大的屋,我自己的,我要把神主牌接回来。明知这句会让她高兴,高兴很久,却硬是不肯说出来。
阿嬷笑了,“乖孙,祖先会保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