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这几分钟,狼吞虎咽一番,这些普普通通的方火腿、冷牛肉、熏肠和酸黄瓜……总不见得法兰西会吃出另外花样来。
嗨!这时间太短促,“教练”又来了。
这回上的是鱼。
这几个人中,数徐天放见过世面,他马上意识到忙乱中,用错了叉子,赶紧换了副专门吃鱼的刀叉。
又来了,教练的训词,当然还是对亚纯和亚琴。
“怎么用这把切肉的刀?……连切一块鱼排都磕磕碰碰,将来生意场上怎么应酬?”她数落过儿子又去教育女儿,声音都很轻,轻得如同家丑不可外扬,“……假使你不习惯用刀,索性只用一把叉……喏,这样!……做鱼排的鱼大都剔掉大刺的……”言犹未尽,即兴再补充几句,“……你们办公司,当经理,将来和外国人做生意,要经历大场面的。人家外国人为了同中国打交道,把中国的筷子练习得勤快着呢!”
张仲轩没有插话的余地,他堆一脸皮笑肉不笑的尴尬肉,除了讲:“吃!……吃!……”再也接不上别的话,该死的法式大菜!该死的太太!该死!他有苦难言。太太一招一式都遵照他的吩咐。
烙蛤蜊端上了台面。
这本应是晚宴的高潮,张公馆几十年的传统节目。夫人的拿手好戏在过去,张公馆的宴会上,一端出那套镶银边的盘子,就会爆发出阵阵喝彩。接着便众星拱月的捧出张家少奶奶,她在微笑中抿一小口红葡萄酒,频频颔首:“怠慢!怠慢!……”几声吴侬软语更加增添气氛,乐得张达圣老太爷合不拢嘴……现在,第二代的老太爷张仲轩也盼望有这么一个场面,却因为一开场便带来的拘泥使得客人们不是等待烙蛤蜊的出场,而是害怕它的登台,谁晓得呢?这道古里古怪的法式名菜会惹出什么洋规矩!
真个今非昔比!没有喝彩声,只有屏声敛容的吸气声。
每个人面前都放一只银盘,十二只蛤蜊,像十二瓣金色花瓣,拼凑得像一朵向日葵,简直是工艺品。
徐总经理打破沉默:“太美了,螺细镶嵌,我真不忍心动它。”
王纯瞅了老徐一眼:“这老小子贼精!”他跟着说:“我觉得闻它的味儿比吃它更有意思。”那位女小王较天真:“妈唷!这玩意儿怎么个吃法呀?……我看了都想摘个来做别针或者做发夹。你们瞧,像不像蝴蝶?”
亚纯和亚琴在红房子吃过那玩意儿,但也考虑到那种吃法在母亲眼里符合不符合东吴大学家政系的标准教科书。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目光都看看史韵。
史韵笑笑,抄起一把叉子和一把有个月牙形小口的刀子,这么轻轻一拨弄,一只蛤蜊只剩下空壳。那块鲜嫩的蛤蜊肉变戏法似的跳进她嘴里,无声无息。
别人也跟着仿效,这本来不是一桩难事,何况个个都是聪明人。唯其聪明,联想也多,又怕吃出怪声,又怕蛤蜊油滴在外面,那几只带贝壳的软体动物就像天生长在这十二个洼坑里,怎么拨弄都不对劲。埋下脑袋去舔,吃相太难看,用叉去叉,又横竖不听使唤。
张太太不紧不慢地吃了三个。
张先生也吃了三个。他吃第三个时,一走神,好肥的一块蛤蜊肉掉在他的新裤子上。他并非外行,却比外行更加慌乱。从高贵客人的眼光里,已经意识到他们正被奚落。他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这股火却无法当众发泄。他忍无可忍,喊了声:
“菊芳!拿几双毛竹筷子来!”
史韵马上附和:“对呀!还是恢复点本色吧!人家都随便一点。”她深感歉意地向几位客人欠身,“怠慢!怠慢!都怪我,煞有介事装得像个巴黎通,害得大家勿自在了……”
筷子送来,气氛大变,如释重负的一桌人觉得原本和吃田螺差不离。
晚宴也到了尾声。
收拾桌子时,曹菊芳好生纳闷,生龙活虎的这几位小伙子,今晚是怎么搞的!好端端一道道菜,都只动了一点点……造孽!她不敢吃。她得一样一样收在冰箱里。张先生会来查的,对付着,够吃好几天。但那时候已经不是什么法式大菜而是中西合璧的一品锅了。
七
夜的帷幕把人世间的喜怒哀乐都暂时包裹了起来。假使还有什么纠葛,留在各人的梦里吧。
晚宴结束之后,压了一肚皮火气的张仲轩先生很想向太太发作一番。这怎么得了!把北京来的客人得罪了。但是在送客的时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那几位当代的天之骄子和他握手的分量便足以说明一切。
尤其是阿琴代表全家送客回来。
她眉飞色舞地说道:“阿爸!人家今朝对姆妈的服帖,没有话说!小王讲我,应该好好地把姆妈手艺继承下去,振华公司要开一家上档次的饭店,假使姆妈愿意,天经地义是餐饮部高级顾问……”听她口气,俨然已是副总经理身份。接着她又代表王纯,真诚希望阿爸出山:“……绝对有根基,比徐天放的公司有搞头。徐天放算啥!脚踏两只船。又想独立门户,又想靠公家牌头,放不开手脚。振华公司就完全独立!……人家希望你表个态。”
张仲轩当然明白表态是什么意思,掏自己腰包并没有那么简单。在他听起来,姓徐的小子是个角色,公家的牌头是不能不靠的!脚踩两只船才是当今的弄潮儿:退了,是公家的干系,进了,是自己撑出去的船。……看样子还得对阿琴和未来的女婿开导一番。总要会会亲家公吧!管他是三八式还是三七式,生意经上的算盘,不能由他来打。总而言之,已经有了苗头。
他本来那股火气已经烟消云散。
张仲轩先生这一觉睡得蛮安稳,脑神经通路断路的活动自然永不停止,但目前是“合算”的比重在增加。
张太太史韵女士,她什么也没有想,劳累一天之后,酸疼的筋骨早已裹进软绵绵的被窝。她并无奚落谁调侃谁的意思,晚宴上突然多起来的话,算是老太婆的啰唆吧。啰唆完了也就完了,至于高档饭店的高级顾问之类的话,没听丈夫讲完她已进入梦乡。
张亚琴从楼下到楼上,关掉了一盏盏灯,检查了一下电冰箱里剩下的食品,随手拣了块冷牛肉塞到嘴里。这顿夜饭她没有吃饱。
她当然也憋过气。姆妈怎么尽出自己洋相,但转过脑筋,这点气也没了。想不到自己家里平素文静的老太太,今天真给张公馆撑起了“有教养”的门面。她看到了小菜场里看不到的事体。
她睡得不怎么香,乱梦重叠。
她似乎恍恍惚惚又回到北京,似乎觉得巴洛克式的小洋楼和王家独门独院的四合院合在一起,一会儿穿过影壁绿廊,一会儿又回到大理石的壁炉前……她忽然在一株玉兰树下挖出了金老鼠,沉甸甸,足有半斤……梦里,她也觉得自己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
只有张亚纯翻来覆去地难以入梦。
他在妹妹的撮合下想和王莉搭讪,但搭不上,他找不到她感兴趣的话题,她也讲不出他有兴趣的事情,他被父亲支派到飞机场去接妹妹,又被妹妹安排在客厅坐到王莉身边。跳迪斯科,他不会。谈生意,他不懂。讲北京官场新闻,他听不进去。在张亚纯升天入地的想象中,从没有官场或商场里的角色。
他忽然想起那架老古董的录音机。
他一骨碌从床上跳起,蹑手蹑脚地下了楼,进了客厅,打开一只落地灯。那台谁也不愿打开的瑞士货,就歪在灯脚下。
蛮讲究的壳子。仿鳄鱼皮的纹样,虽然破旧,毕竟是精密之国的货色。
他打开机盖,插上电源,机芯居然转动得有板有眼。
机头上装着一盘磁带,他按了下按扭,带子徐徐转动,喇叭发出吱吱声响,年代太久,磁带变质了吧,但这吱吱声中还夹杂《沙家浜》阿庆嫂的唱段。没意思……
他翻来覆去地研究它的结构,居然在盖子里发现一个夹层。夹层里还有一盘磁带。
换上这盘磁带,喇叭里放出了几个人对话的声音:
“喂!喂!……你这个老滑头……哈哈……喂!老实交代,这玩意儿哪个键是快进……”
“这个!这个!……”
接着是的尖利刺耳的噪音。
亚纯觉得挺有趣。
声音又正常了:“……红卫兵小将们,不能同时按这个键……”
亚纯陡地弹跳起来。这声音……不是阿爸的声音吗?对!的确物归原主。
“去去!谁要你这个资本家指手画脚……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我们不管谁管!我们不干谁干……放心,我们会用的……”
亚纯发了呆,这沙沙的稚气的嗓音那么熟悉,哎呀!不是王纯的声音嘛!他从那本杂志上看到过,声带是可以法律鉴定的,尤其那种有过障碍的声带,几十年都不会变。
“你这个臭资本家听着,录音机没收了,你也敢录语录歌,敢录样板戏,是留着反攻倒算怎么的!……”
这不是王纯的声音,细琢磨,有点相像姓徐的……毕竟是二十年前的音调了。
张亚纯觉得前面那只仿鳄鱼皮的盒子无疑是魔盒。他砰的一声关上了盒盖。盒里面的磁带还在吱吱地转,含混不清的声音在盒盖里瓮声瓮气。
他像逃跑似的,跑出客厅,跑上了楼。
他一头钻进破窝。
惊魂甫定,他忽然想做一名推理小说家。
岂有罪犯自己把罪证送上门的,这该如何设定他的合理逻辑?
要么要故意地戏弄?这不合情理。
要么是无意巧合。他不会怀疑自己的耳朵已到了昏聩的程度。
那么……
有了!
八成是这些天之骄子横冲直闯惯了,压根儿忘记了这座张公馆。就像上海人进了北京胡同串也会忘记东南西北:这座王府那座王府,看起来差不多。此其一。其二,他们忘记了录音机有个夹层。其三,此物也真送进过抄家物资保管处。总之,此类人物,什么潮流当红,他们首先有分,太多的有分就忘记了不该得的分。
结论:如今官商当红,这潮头足以把本来蹑手蹑脚的事体弄成了急吼吼的毛手毛脚。
上海滩二十年前是红卫兵冲击的堡垒。
上海滩毕竟积累着比哪儿都多的生意场上的老门槛。
谁说姓徐姓王的不是诚心来取经拜佛,攀亲求缘呢……
谁说张亚纯是憨大!
并非尾声
左邻右舍的阿姨、保姆或娘姨们,今天又簇拥着她们的领袖人物——尤妈。
尤妈俨然像记者招待会上的新闻发布官。
她的嗓门本来不小,这会儿几乎放大了一倍。这人声嘈杂的自由市场,她恨不能夺过管理员的手提播音机。
“张家大请客之后,张太太突然间想到苏州娘家去住一阵。那个老不要脸,西装笔挺,要陪女儿一道到北京走一趟,说是攀上了一门有头有面、住在啥王爷府里的好亲家。”
“不是吧!”另一位娘姨插嘴。
“是!”尤妈的权威岂能动摇。
“好像不是!”那个女人也有她独到的信息渠道。
“一定的,是!”尤妈像大首长做了个毋庸置疑的批示。正巧曹菊芳走过,她刚辞掉了张家的差使,正一脑门子官司。当然,她最有发言权。
“不是吧!”
“是吧?”
争执的双手同时拽住这位刚刚离开张公馆的最有资格的发言人。
菊芳哭丧着脸,她两只手挣脱了双方的拉扯,死死捂住了耳朵。
打从晚宴的第二天早晨起,她就听见张亚纯和张亚琴兄妹没完没了的争吵。一个说“是”,一个说“不是”。
“是!”
“不是!”
“是!!”
“不是!!”
“绝对是!!!”
“绝对不是!!!!”
她瞥见那只古怪的方盒子,据说是老古董录音机。录音机的大磁带盘被砸碎了,扯出来的磁带拖了一地。
她就因为好意去收拾这些磁带而被张家小姐喝令停工。她被炒了鱿鱼。
曹菊芳缺乏形象的联想。
那拖得老长的磁带正像是上海滩上的跑马厅大自鸣钟转了一百来年的发条,乱了的发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