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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狷介之吴佩孚(6)

吴佩孚寓居北京时,夫人患疾,旧日僚属请日籍名医矢原谦吉为其诊治。事前对日医约法三章:一是到吴府须守进退应对之礼,“玉帅”面前不容放肆;二是处方打针,必征得“玉帅”同意,以帅意为主;三是不得以“诊病”之故,与“玉帅”应酬往还。日医听此很不高兴,即对来人说:“吴大帅还把北京当成过去的洛阳吗?或以为我为求职的政客?我的祖先,世代为武士,并非市井小人。假若大帅以市井小人视天下医生,不必请我。”第二天,吴府又派人催请,并转达吴的话:“平生独喜有傲骨的人,昨日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矢原大夫才应允。至吴府,有“承启处长”迎于门,府内卫兵侍于前,矢原先到“后花厅”小坐,再请至“小客厅”待茶,吴佩孚这才在众人簇拥出来见客,犹如国家元首接待外国使节递交国书一般,吴的自大作风不改。矢原为吴夫人诊治后,又被请入“后花厅”闲谈,吴问是否读过他的词作《满江红》,矢原答道:“熟知岳飞的《满江红》,‘玉帅’的《满江红》尚未拜读。”吴即叫人取来缮就的词作以赠矢原,说:“请以示贵国之政要、将帅、文人、志士。或可以让他们大梦初醒,悬崖勒马。”

矢原谦吉(笔名谦庐),日本人,早年留德习医,学成后即来中国行医,因其医术湛深,留居北京之达官贵人有病皆求诊于矢原大夫,矢原因此多识政军两界要员,将所见所闻收于《谦庐随笔》一书。二次大战期间病逝于美国。

吴佩孚寓居北平时,虽已年逾六十,但矍铄犹昔,黎明即起,散步庭阶,浇花观鱼,怡然自得。所蓄金鱼至夥,形形色色,吴每晨伫眸细数,不以为烦。吴来北平之初,张学良月供4000元以为生活费用。待张学良去职,改由北平军分会按月照拨,列入军饷项下。但军饷例须七折,吴的实际收入,月仅2800元,由于随员众多,用度颇露窘态。有人请求军分会代委员长何应钦予以增加,何叹说:“此公清况,吾亦知之。然例不可违,岁时伏腊,当以军分会名义酌予补助,以符原数。”财政部长孔祥熙也曾馈赠5千元。吴勤于作书,但不轻作画。某君南归时,求其墨宝,吴不假思索,挥笔书联:回首可怜歌舞地,如今不似洛阳时。

“九一八”事变后,蒋介石到北平巡视,北平驻军举行宴会欢迎蒋介石,特邀吴佩孚出席。蒋请吴佩孚坐上首,对吴执礼甚恭,仿佛弟子对先生一般。席间请吴佩孚讲话,吴说:“说起来,我与蒋委员长可算是志同道合,完全一致,因为我讲的武力统一,他也接受了武力统一。”

吴佩孚闻“九一八事变”,曾写一诗:“国耻传来空有恨,百战愧无国际功。无泪落时人落泪,歌声高处哭声高。”又写诗批评张学良:“棋枰未定输全局,宇宙犹存待罪身。醇酒妇人终短气,千秋谁谅信陵君。”

伪满州国成立时,有人向吴佩孚问“满州国”的国运,吴遂占了一卦,是“泽凤大过卦”,爻辞说:“枯杨生华,何可久也?老妇适夫,亦可丑也”。吴氏就题发挥,写了一篇文章,文中说:兑为泽,巽为风,何况还有风呢?风浪就更大了。“满州国”倚靠日本,好比老妇找小老公,哪里能长久呢?

吴佩孚喜谈易经、春秋,崇儒学但也礼佛。某次,对魏益三说:“我头上有佛光。君若有疑,就用手向我头上摸摸看,会感到有一种力量把你的手托住。”魏好奇地摸了一摸,却丝毫没有感觉。

前清遗老、着述大家金梁,在其《瓜圃述异》里将吴佩孚、齐白石、赛金花列入“燕山三怪”。金氏说:“故都人海,形形色色,无奇不有,而畸人异客,……仅流俗所称三数人耳。”吴氏“怪”在哪里?金说:“他敢为大言,遇事饶舌。”“此人每值大挫折,辄谈笑自若,从不灰心。常言:‘拿破仑字典无难字,我一生无悔字。’”

金梁(1878—1962),号息侯,晚号瓜圃老人,浙江杭州人,满洲正白旗瓜尔佳氏。光绪进士,历任京师大学堂提调、内城警厅知事、民政部参议、奉天旗务处总办、奉天新民府知府、奉天清丈局副局长、奉天政务厅厅长、蒙古副都统等。民国成立后,任清史馆校对。后经张作霖保荐,任北洋政府农商部次长。“九一八”事变后来津,与清朝遗老组织“俦社”、“城南诗社”等各类团体。

吴佩孚晚年闲居北平,自大秉性不改。他常说:“人家说‘无’有办法,而我则说‘吴’有办法。我吴佩孚对国事是有办法的。我的势力深入华北各地,只要我一声号召,马上就可大军云集。”

1932年吴佩孚在北京某大学讲演时说:“收回青岛,赎回胶济铁路,与不借外债,不假外力,虽至失败,犹不肯逃奔外国,入往租界,这不是民族主义么?”

广州沙河顶十九路军阵亡将士陵园,至今犹存由吴佩孚题有“正气堂”的一块横匾,正气堂三字为楷书,匾的上款则为甲戌春月,下款有吴佩孚书字样和两方印鉴。甲戌年当为公历1934年,值十九路军反蒋失败之后,亦是吴赋闲幽居北平什锦花园胡同之时。十九路军前身即系当年北伐劲旅国民革命军第四军之一部,曾与固守湘鄂的吴军恶战且将其击溃,堪称吴氏的死对头,吴佩孚撇开昔时与其交战汀泗桥的夙怨,唯秉民族大义,慨然赠匾,表达了他对鏖战淞沪抗日英烈与十九路军的景仰。

1935年日本策动华北自治,请吴佩孚做“华北王”。吴佩孚愤然作色道:“自治者,自乱也。”加以拒绝。1937年南京大屠杀的消息传来后,他绝食一天,以示抗仪。1938年6月9日,国民党军炸开花园口黄河大堤,听说淹死许多日本人,他异常高兴;后又听说有140万人无家可归,他又为此失声痛哭。

汪精卫投靠日本,发表艳电主和,亦致函吴佩孚历陈“时局意见”,希望合作,吴接函后在信封上批:“复:公离重庆,失所凭依,如虎出山入柙,无谋和价值;果能再回重庆,通电往来可也。”

汪精卫公开投日后,为壮其声势,欲拉吴佩孚入伙,表示愿以在野党的身价,支持吴出山。汪精卫派陈中学去说服吴,却没料到吴“啪”地一拍桌子,毫不容情地责斥:“谁跟汪精卫合作,这人必定下贱。”又约吴佩孚前往日本华北方面军总司令的官邸,商谈合作。吴说:“我们是中国人,谈的是中国事,到日本人那里去谈什么东西?”

“七七”事变后,王克敏出来组织华北政务委员会,吴佩孚的生活就由王来供给。王聘吴佩孚为最高顾问,吴将聘书撕得粉碎并掷于地,表示决绝之心。但幕僚问他:钱怎么办?他答:这个我不管,你们去办去。手下人领会其意,王克敏的钱照拿,名义则绝对不要。

土肥原要求吴佩孚出山,吴的对策是打“太极拳”:即绕圈子,不谈正题。土肥原说:“日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吴则说:“我以前也是打胜仗,所向无敌,别人都称我为常胜将军,现在还不是只剩光杆一人。”吴对付土肥原,每天都有一套,使土肥原一筹莫展。某日,符定一来看吴,吴对符讲:“日本人要我出山,我不干。我是中国人,须由中国人找我才行。”符将此语转告土肥原,因此土肥原又发动许多知名之士,促吴出山。但土肥原再来见吴时,吴说:“那些请我出来的人,是你们日本当局授意他们那样做的,倘是他们真心,我才出来。”土肥原辞出后,大为愤慨,说:“真是岂有此理。”土肥原调职后,由日人川本接着做吴的工作。川本的办法跟土肥原不同,与吴会面闭口不谈出山之事,只是在下边用功夫。他还威吓吴身边的幕僚:“你们对吴先生很忠心,我心里很佩服,但你们的行动,有妨大日本皇军的利益时,我决不客气。”吴身边的人劝说:“人家是国家,我们是个人,实在无法硬抗。不出山就说不出山好了,犯不着玩人家。”吴则答以你们不用管。

上海英文杂志《密勒氏评论报》的主编、美国人约翰·鲍威尔,曾多次访问吴佩孚,在鲍威尔看来,吴佩孚颇有才干。他写道:从1922年到1928年,蒋委员长建立南京政府之前,是中国的军阀混战时期。在这一混乱阶段,吴佩孚比其他任何人更有可能统一中国,在许多方面,他都是一个能干而有个性的人物。吴总是让拜访他的外国人大吃一惊,因为他的面貌,很不同于一般的华北人,有一嘴短短的红胡子,长脸高额,鼻相很好。比起别的军阀,他受的教育要好得多,是得过功名的前清秀才。

吴佩孚与张慧剑谈及康有为、章太炎时说:“两人皆为我的好友。康、章两人性情甚相近,因其年龄与时代差别关系,致使成就不同。南海年长,出道早,是保皇党的魁首;太炎年较幼,才气横溢,非南海以下之空间所能容,所以奋发而参加革命。假使两人换一换所处的地位,南海可为太炎,太炎亦可为南海。”张慧剑觉得吴的见解自成一说而未去驳辨。吴又感慨说:“两人逝世后中国不复有文学之士,两人弟子虽众,但没有能继承其学术的人。”张又问:“太炎有弟子周树人笔名鲁迅,文学优美,君读过他的书吗?”吴氏茫然不知,说:“我向来不读民国以来的书。”

吴佩孚平生以“不入租界不出洋”为信条,时人亦常以此誉之。然在1938年冬间,报人曹聚仁与吴佩孚至亲兼旧部章某相晤,此君独持异议,他认为吴氏一生的大失败,即在“不出洋”三字。并举证说,吴以两湖巡阅使驻洛阳时,声威最盛。某日,在西工(洛阳西郊)欢宴,酒至微醺,大言道:“我在这里可以练陆军、空军、海军!”一座随声附和,赞颂不已。章说:“西工练陆军还可以说得过去,有大飞机场练空军,也勉强对付,要说在洛河练海军,岂不笑死天下人。吴氏一生便误在不出洋,不见天下之大,没有世界眼光!”

吴佩孚早年时的同窗挚友李际春撰挽联两副:

不爱钱,不蓄妾,不入租界,执简以书,是为真不朽;

同投军,同就学,同拯国难,扶棺痛哭,岂独念私情。

是奇男子,是真将军,家国系安危,斯人胡可死?

为天下忧,为民众惜,行藏系劫数,天道竞难论!

[附文]孚威之丧,举国同戚。况四十年间叨在契未,噩耗传来,能无心痛?前联情犹未尽,再志数语,以志将军之亡,为天下同悲,非一二人之私痛也。时艰未艾,吾与谁谋?天其犹未厌乱欤!悲夫!

吴佩孚死后,有一位日本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亲从东京赶来吊唁,他至北京时吴的丧事已了,故将其挽联交于吴的家人,其词云:败师不入外租界,正谊羞登傀儡场。此君堪称吴的海外知音。

吴佩孚逝后,国民政府致唁电给北平什锦花园吴公馆:“先生托志春秋,精忠许国,比岁以还,处境弥艰,劲节弥厉,虽暴敌肆其诱胁,群奸竭其簧鼓,迄后屹立如山,不移不屈,大义炳耀,海宇崇钦。先生之身虽逝,而其坚贞之气,实足以作励兆民,流芳万古。”蒋介石为吴佩孚亲撰挽联一副:落日睹孤城,百折不回完壮志;大风思猛士,万方多难惜斯人。”

1945抗战胜利,国土重光。南京中央国民政府认为“故吴上将军佩孚,于沦陷期间,忠贞不屈,大节凛然,为国殒殁。为表彰忠烈,追赠陆军上将衔”。并以“故旧袍泽”及“平市各界”名义发起公葬。旋即组成以孔祥熙、李宗仁为主任委员的“蓬莱吴上将军营葬委员会”,订于12月15日在拈花寺公祭。是日下午2时,由前来致祭市长何思源首先上香行礼,然后展读祭文:“惟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北平市市长何思源谨代表国民政府主席蒋,以清酌庶满之奠,致祭于陆军上将吴公之灵曰:蓬莱古郡,实生异人,蜚声中外,良非无因。溯公少时,建业衣序,学剑学书,允文允武。四方多故,慨想澄清。请缨投笔,久典甲兵。归隐旧京,功成身退。书画怡情,遵时养晦。天祸中国,日寇侵凌。偶樱牙疾,遂殒大星。不为势屈,不为利诱。大节坚贞,洵堪不朽。玉泉山侧,瘗公之灵。穹宫幽遂,千古长扁。呜呼哀哉,尚飨!”

吴佩孚有“四不主义”:不做督军,不住租界,不结交外国人,不举外债。然观其一生,未破此“四戒”。

中共元老董必武曾说:“吴佩孚虽然也是一个军阀,但有两点却和其他的军阀截然不同,第一,他生平崇拜我国历史上伟大的人物是关、岳,他在失败时,也不出洋,不居租界自失。……他在失势时还能自践前言,这是许多人都称道他的事实。第二,吴氏做官数十年,统治过几省的地盘,带领过几十万大兵,他没有私蓄,也没置田产,有清廉名,比较他同时的那些军阀腰缠千百万,总算难能可贵。”

国民党元老吴稚晖评价吴佩孚说:“子玉先生的品格,不论你政见如何,都是应该表示钦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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