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时候我才如此近距离地听到王林的哭声,不是倔强不是难过不是被奶奶打不是爸爸不回来,不是我以前听到的声音。委屈、不甘还有可怜。我是在多年之后才想起这些声音的,那个时候的我,无法了解最真实的王林。许多年后说起的时候,王林还是显得很不安,说耽误了我画画的时间。王林说,我们约好的,很可惜。
我原本以为第二天王林不会再跑到我的床前叫我起床,但是,我错了。我不知道我如此怀疑一份纯真的感情是为了什么。或者,我仅仅是希望王林能多睡一会再来。
刘海洋。
睡梦中的我又一次被熟悉的声音叫醒,我立即翻身,穿衣,起床。我惊讶于那个早晨的表现,当然,还有王林。王林说,刘海洋,你拿你爸爸的斧子给我也砍一根棍子吧。我想都没想就同意了,我甚至在上中学的时候这样想,如果在那个早晨,王林说,刘海洋,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吧,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昨天的鼻青脸肿还有少许的痕迹,我还是没有问。我把削好的木棍递给王林的时候,还央求父亲在我俩的木棍上写了三个字“少林寺”,红色的墨水。很鲜艳。
王林显得很兴奋。当我俩路过刘静门口的时候,王林说,刘海洋,你昨天画的鸭子哪去了?我说我没画。我还撒了谎,我说,刘静的爸爸回来了,一直站在门口。
王林没有再问。黑狗紧跟着我俩,还不时地冲出去追另一只小点的狗或者是猪什么的。我俩在村庄最大的十字路口那停下来,王林说,刘海洋,咱们往井里扔砖头吧。叮咚、扑通的声音此起彼伏,我跟王林哈哈大笑。
二十年后,我跟王林在他宽敞明亮的家里回忆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一直都在摇头,都在话语中鄙视着自己小时的恶劣行径。
看,郑大明。在我们意犹未尽的时候,我们看到了远处走来的郑大明一群人。他们奔跑着、叫喊着,像很多童年的孩子一样,刘静紧紧地跑在他们后面。我使劲搬起了一块更大的砖头向井里丢去,嗵!
王林说,那天就是郑大明指使张立强打我的。我拿起那根写有“少林寺”的棍子,冲着那一帮人喊道:张立强,你大爷的。
要不是郑大明的爸爸正好来打水,也许我就要经历人生之中的第一次武斗,还持械。尽管如此,王林的砖头还是砸中了张立强,看到满脸是血的张立强,其余的孩子全都跑了。我拉起王林,迅速地向家里跑去。
我自始至终都不知道那件事情最后的解决方式是什么,赔钱、鸡蛋抑或者是别的什么。我只是知道,王林在那个黄昏的哭声极其响亮,都快要震破了村庄宁静的冬天,王林在哭的时候一直在喊他爸爸的名字,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同样,这样的问题,我也是在二十年之后才问出口,王林说,那个时候叫他爸爸的名字,是因为他觉得像是没有爸爸了。
也许,就是在那样的一个下午,我跟郑大明、张立强,还有一帮人,成了仇人。当然,还有刘静。王林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化,还时不时地从口袋里掏出饼干给我保管,拿出他爷爷去世以前的毛主席勋章别在我棉袄的左胸前。我俩还一本正经的学着走正步。
六岁那年的冬天,我还不知道这是王林在村庄里的最后一个冬天。我们穿着厚厚的棉袄,拿着白白的木棍,在村庄的注视下,巡视着,那些并不寒冷的时光。
村庄的冬天经常会有雪的光临,尤其是在北方。没有人会讨厌雪,我跟王林也是同样。
六岁那年的十一月,我的生日马上就要来到。晚上睡觉的时候我蜷缩在被窝里,怀里是一只装满热水的瓶子,盖子拧的很紧。我似乎觉得外面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地靠近我的被窝,那个时候我想起来王林的那张床,紧紧地靠着窗户。王林经常跟我说,整个村子里最早知道天亮的就是他了,因为他的窗户没有窗帘,一下就能感觉到新的一天的到来。
还有,睡在这张床上,能起很早去叫你,你起晚了,还能等你。我一直都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在王林的床上睡觉,仔细看一下天亮的时候村庄的样子。
我还要学着王林的样子,站在我的床前,大声地喊:刘海洋。
我甚至还想到,王林现在一定能够看得到窗外凛冽的北风,呼啸而过。不像我,只能在屋子最远的角落里,听那些喧嚣的声音。王林经历的冬天比我的真实。
我叮嘱母亲帮我在炉火边烧上一个大大的红薯,心里想着,王林,这次你肯定赢不了我。反复念叨几句之后,我变得心满意足。我开始渴望天亮的到来。
在这样强烈的想念中,念念不忘地睡去。我知道,我会在天亮之后的某一个温暖的时刻醒来,床前,站着大声喊我名字的男孩,他叫王林。
刘海洋。
我说,王林,你怎么才来呀。我早就醒了。王林说,你快起来吧,外面下雪了。咱们去打雪仗啊。
我裹着哥哥穿过的大棉袄,大雷锋帽子,站在洁白的雪地上,手舞足蹈。王林一直都在奔跑,摔了一个又一个跟头。我踉跄着跟着,笨重的大棉袄,让我又急又气。我看着王林跑过那颗大树之后就突然消失了,然后又在雪地里露出来大笑的脸庞。王林似乎在这个时候没有一丁点的忧伤和难过,因为他还是一个孩子。他不知道外面流传着的话语对他的一生究竟会有怎样的影响。
时隔多年之后,王林又在我的提醒下想到了六岁那年冬天的大雪里,两个湿漉漉的孩子,拿着雪球对着黑狗一顿乱扔,看着黑狗慌张地跑走,我们就躺在雪地里哈哈大笑。王林说,离开咱家之后,我在下雪的时候衣服一次都没有湿过。我说,那我们就等等,下雪了,再去过把瘾。
说起这些的时候,刘静已经开始在厨房里忙活了。这是他们结婚之后的第一次聚会,客人是我,主人是他们俩。我们依旧喝很多的酒,依旧把那些往事挨个儿数来数去。
我生日那天,母亲给我煮了两个鸡蛋。亲眼看着我吃完一个,又放兜里一个。我说,这个,给王林吃。王林对我说,刘海洋,等我生日到了,我的鸡蛋也分你一个。
我始终没有吃到王林所说的鸡蛋,王林也在日子的催促之下忘掉了生日究竟是哪一天。在春节就要来临的那一段日子里,王林很少再来我家,也很少陪着我去村庄的十字路口溜达。父亲在吃晚饭的时候说,估计是快不行了。得把王建军从城里叫回来。我不知道王林的爸爸就叫王建军,我也不知道,在那个冬天,王林的奶奶一病不起。
大伯拎着药箱去了王林家,我也偷偷地跟了进去。我看见王林安静地坐在奶奶床前的大椅子上,胳膊圈住膝盖。王林的姑姑也在,不时地帮他奶奶掖一下被子。眼神空洞,脸色安详。我不敢往前再走一步,那样的画面在我年少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感,就像更小的时候,母亲讲的故事里一样,面目狰狞的怪物,要把小孩儿抓来当馒头吃。
王林再一次站在我床头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春节了。他说,我爸爸回来了,给我买了鞭炮。咱们一起去放。
我们一起偷了父亲的烟,又从厨房找来火柴。院子里就响起了清脆的声音。我们还跑到街上,捡来一个玻璃瓶子,对着那帮抹着鼻涕的小孩儿们,把点燃的鞭炮塞进去,一个接一个地放,“啪”。捂着耳朵的他们,鼻涕都趟过了嘴唇。
就是在这样的声音里,我们迎来了村庄的新年。父亲到集上买很多的好吃的,我还哭着闹着买了一件警察叔叔才穿的衣服,当然,还有一顶帽子。然后就在口袋里塞满好吃的,一溜烟地就跑了出去。王林没有穿新衣服,他说,他爸爸的钱要给奶奶看病,等病看好了再买衣服。王林说,刘海洋,你的衣服真好看。
王林的爸爸来我家喝酒的时候,王林没有跟着来。我问起他爸爸,他爸爸说,在家看门。父亲拿出来平时不舍得喝的酒。他们一直喝了很长的时间,我在将要睡着之前听到父亲问,王林也跟你回城里么?
我一直在等王林爸爸的回答是什么,可是,我却什么也没有听到。后来我才知道,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也带着两个孩子。王林的爸爸是害怕王林受委屈。关于这样的谈话,我想,应该不止一个人跟王建军说过,这个在小城里几乎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终于在自己亲生儿子的事情上,开始叹气。
哥哥在他的西屋里写他的情书,写给那个给我画本的漂亮姐姐。我至今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曾经试图撬开哥哥锁着的柜子,寻找一些我极度希望看到的东西。但是,我不敢。新年就是在这样的情景中慢慢褪去颜色的,村庄的街道上满是鞭炮燃过之后的碎屑。我、王林,还有另外几个孩子,很勤奋地在大街上寻找那些没有响过的鞭炮。
王林说,我们可以把这些都放到一起,做成一个更大的鞭炮,去吓唬郑大明。而此时的郑大明,正带着他的一帮喽啰,在另一条街道上寻找,似乎,还提出了跟王林一样的想法。这些,都是我后来听刘静讲起的。
我似乎已经预想到了王林会离开这个安静的村庄,离开多久,我不知道。我也一直都在荒谬地想象着,我会一直在这个村庄里生活下去。守护这些我经过的岁月,雕刻在时光的纸上,宁静祥和。
假如,我没有遇到和听说过外面的欲望和诱惑,我想,我也会在这片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现在也会看着我的孩子在村庄里奔跑。但是,这毕竟是假如。人们的每一次出走,都是为了让奔跑不再有牵绊。
我总是会在一个人的时候,轻而易举地想到童年的往事。那些已经在时光中匆忙褪色的点点滴滴,在如今的我看来,要是没有王林,没有郑大明,刘静甚至是那些现在都已经叫不上名字的孩子们,我应该早都已经忘记。
关于刘静叛变的事情,我一直都很不高兴。每次路过她家门口的时候都想往院子里扔砖头,但是我害怕刘静的爸爸。刘静的爸爸在我们的村子里开了一家肉铺,我们都管她爸爸叫杀猪的。王林也跟我有一样的想法,但是王林不像我只是想想。
刘静家的大铁门总是被王林砸地咣咣的,然后王林就一溜烟儿地跑出去好远。要是没有人追出来的话他还会去砸。我那个时候就觉得王林特别的勇敢,有这样一个冲锋陷阵的兵是我童年生涯里最大的喜悦。
起初刘静还会出来骂我们,我跟王林就跟她对着骂。总是会把这个小姑娘骂的哭哭啼啼地跑回家去。后来的一个晚上,刘静又跟着她妈妈到了我们家。这次刘静没哭,等她们走了之后,我哭的特别响。王林在第二天来我家的时候跟我说,你爸昨天打你了吧?你看你哭的,跟杀猪似的。
从那之后,我对刘静的厌恶感越来越厉害,这样的情绪一直延续到上大学的时候。我童年的伙伴接二连三的从我的身边离开,投入到了敌人的阵营里面。但是,他们却一直不敢跟我作对,因为我还有王林。郑大明指使那些鼻涕淌过嘴唇的孩子们,去村庄的路口践踏我的鸭子,还自以为是的想在上面画兔子,可画了一整天也没有画出个正儿八经的东西。估计那次,郑大明身边的所有孩子们都在想,刘海洋画的鸭子比这些好看多了。
王林腰里别着那根白色的木棍,继续跟我漫无目的的晃荡。我问他,你奶奶最近还打你么?他说,她一直在床上躺着,我很久没有听到她说话了。我说,那你姑姑对你好么?他说,我姑姑不打我,不骂我。后来,王林跟我说,我姑姑要是我妈妈多好。
我在一次吃晚饭的时候,问起我的母亲。王林的妈妈去哪里了?母亲用筷子打了一下我的头,说,小孩子,不该问的就别问。我问父亲,得到的答案也是如此。关于王林妈妈的事情,在我的童年里,是一个天大的困扰。我在王林离开村庄之后的岁月中,才逐渐知晓了整个事情的真相。
在王林还很小的时候,当然,那个时候我也还很小。王林的爸爸就已经开始在城里做生意了,据说能挣很多很多钱。王林的妈妈也总是从村子里骑两个小时的车去帮王建军打点一下琐碎的事情。也许上天早就注定了这一家的悲剧。王建军在城里久了,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嫌弃起来王林的妈妈。他终于在一个寂寞的晚上,钻进了东城陈寡妇的被窝。
陈寡妇的丈夫在很多年前出车祸身亡。从那之后,带着两个孩子的陈寡妇便不再是以前的贤妻良母。打扮日渐妖艳起来,王建军就是某一个黄昏看到她的。他们迅速地打成了一片。当王林的妈妈气喘吁吁到赶到门市的时候,天还黑漆漆的。这个乡下长大的女人,跋涉了十几个村庄,还有那条让人神经发紧的河流,目的,就是想帮丈夫减轻一点负担。
可是,迎接她的,却是背叛和耻辱。当这个善良的母亲打开屋门,屋子里的狼藉和床上的男女让她感到震惊,哑口无言。她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会降临到自己的身上,她不相信。陈寡妇的那句广为流传的话,就是在此时说出的,我跟你男人好上了,你要是愿意,我就搬过来住。王建军坐在一旁,沉默不语。
王林的妈妈流着眼泪往回走。她不知道从家到城里的距离竟然是那么远,她不知道,原来,有些事情的出现是致命的。
王林的妈妈死于那个下午,喝了整整一瓶的农药。这个平时温婉善良的农家妇人,面对死亡的时候,竟然是那么决绝。
这一切都是后来我才知道的,我在读高中的时候,跟陈寡妇的小儿子同班。他学习很好,品质温良。像女孩子一样,经常被刘静取笑。他说,哥哥小时候总是打王林,王林却从来不哭。王林在还没有读完小学的时候就跟着姑父去了西安,在那里打工。
王林从来不主动跟我说起那些事情。他最多说起的,还是那个时候的村庄。他说,其实,那年过完春节之后天气就暖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