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死亡。我躲在人群后面，看前来吊唁的人们。他们夹着黑纸，脸色平静。王林坐在枯草搭成的棚子底下，眼泪不停地流。后来，我也哭了，因为我看到很多人都在流泪，他们跪在地上。前面，是王林奶奶巨大的遗像。
王林在后来跟我说，那年看到奶奶被装进棺材的时候，突然难受地要命，发疯似的往前扑，用尽力气喊，奶奶。可是，奶奶一点都不肯理他。于是，他就开始哭。
这个倔强的少年终于知道了疼痛，知道了眼泪，知道了有些事物，是会永远消失的。我在那个悲伤的时光里，听到王林说，我看见你家的黑狗了，在奶奶的坟前叼走了一块蛋糕，是奶奶让它吃的，对吗？
在王林奶奶去世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会跟王林一起去村庄西边的麦地。甚至就在麦子被收割的时候，我跟王林还坐在他奶奶的坟前。王林说，除了黑狗，谁也不能在这里拿走那些吃的东西，那都是给奶奶准备的。
我记得当我把这些事情一股脑儿地跟刘静说起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开始了大学的生活。刘静经过岁月的装扮，已经出落成一个大方的姑娘，身边的男生多了起来。她说，我现在都快不记得王林的样子了，我只是知道，王林很可怜。
王林很可怜。我在自己的回忆里一遍又一遍寻找着，我始终没有找到这个词究竟用在了哪里。王林之于我来说，就是一个兄弟，亲兄弟。我从来没有可怜过什么，让我感到难过的是，在那片悲伤的麦地里，我没有说上一句安慰的话。
那个时候，王林只跟我说话。这是我上学之后才想起来的事情，我仿佛觉得自己犯下了天大的罪过，那个温和并一直维护我的孩子，一直隐匿在自己的悲伤里，我全然不知。我的自责在岁月的河流里飘向了最远的地方，谁都没能再看到。
收麦子的时候，我跟王林喜欢拎着大大的口袋，在满是麦茬的田野里四处游走。每次感觉到累，想回家的时候，袋子里就装满了麦穗。父亲说，这些麦子晒干之后，给你们买西瓜。我跟王林欣喜异常。哥哥还是在城里，有次回来我听到哥哥跟父亲说，王林爸爸结婚的时候我看到了，十几辆车，光鞭炮就放了有一个小时。父亲用责备的语气说，别看那些不该看的，好好看你的书，学你的习。
哥哥在我将要去读小学的时候拿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而上次跟他回来的漂亮姐姐则什么也没有考上。据说，她哭了好几天，给我哥哥写了很多的信，心里诉说着一个女孩所有的伤心和难过。哥哥依旧坐在他的西屋里，写那些与书本格格不入的文字。
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漂亮姐姐，那本画本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只是在很多年后的岁月里，读到哥哥的文字，里面有深沉的怀念和相思，我甚至能想到在那个村庄的十字路口，面带微笑的漂亮姐姐，安静地站在哥哥旁边。那是一幅村庄的画面，定格在乡村的相册里面，现在，上面落满了灰尘。
很多年后我带着女朋友回到村庄的时候，王林家院子里的桃树已经长满了叶子。那些善良的妇人欣喜地围到我们身边，她们说，刘海洋，从哪拐回来一个漂亮媳妇啊？我哈哈大笑，身边的她害羞不语。我想，这就是村庄，在惦念与欢乐里逐渐消失的村庄。我在某一个瞬间突然明白，我之所以想念王林，就是觉得王林会像我一样想起那些奔跑的年岁里，有黑狗陪伴，兔子陪伴，有那只挂在墙上的风筝陪伴，还有郑大明，这个日后为了尊严而锒铛入狱的血性男人，都在村庄的记忆中，等我们回去。
七岁那年的夏天，我经历了人生之中的第一次离别。我清楚地记得那个时候王林问我的话：刘海洋，他们都去上学了，你也去么？我不去。我的回答响亮而干脆。王林说，那我也不去。在离开村庄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够跟王林一起上过小学，哪怕是很短的时间，也许我日后的思念就不会有这么长。
王林在夏天早晨的阳光中醒来，在他奶奶去世之后，这个被村里人万分怜爱的孩子一直在等他爸爸的归来。王林的姑姑，一直都在陪着他。而我，已经能够在清晨轻而易举地醒来了，我总是等着王林来叫我，我在听到那阵急促的脚步声的时候就开始穿衣服起床，然后，那声我习惯的声音就会从门口开始响起，一直到我的床边。
刘海洋。
父亲给我跟王林都剃了头发。两个光头在阳光的注视下闪闪发亮。王林总是在大大的院子里，跟我父亲说，头真烫。而我就在枣树遮下的阴凉里哈哈大笑。我问父亲，刘静几岁了啊，父亲说，七岁，你们一样大。都该上学了。我说我不去，我跟王林都不去。父亲使劲瞪了我一眼，我便什么也不敢再说。
当我和王林在村庄的池塘里捉青蛙的时候，我看见叔叔家的孩子刘海光大跑着过来，他说，你快回去吧，郑老师去你们家了。我跟王林用绳子绑好捉来的青蛙，向家里跑去。
母亲给我做了一个大大的书包，书包带很长，我背上之后书包都已经垂到了地上。里面装着一根铅笔，半块橡皮，还有一个崭新的拼音本。王林说，刘海洋，你是要去上学了么？我说是。王林就回家了。我知道，王林也想跟我一起去。但是，我们说好的谁都不去。
然后，王林就真的没有跟我一起走在上学的路上。这似乎都已经成为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了，因为，在上学的这段时光，我们才开始学会辨认，学会珍惜，学会，怎样才能走到外面的世界。
王林爸爸的汽车在夜晚的时候到达村庄，我跟王林坐在我家院子的枣树底下，使劲吃着他爸爸带回来的香蕉。王林直到这个时候都不知道，这个晚上，将是他在村庄的最后一个晚上，他将要去那个我一直没有去过的县城读书，他还会多一个哥哥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妈妈。王林同样不知道的是，他离开刘海洋的时间将会是整整二十年。而我，也不会知道，王林在离开村庄的许多年里，辗转了多少的苦难和不安。他，也一直都在想着我，想着那个不帮他打架，不带他放风筝，不带他一起上学的伙伴，刘海洋。
王林第一次没有来叫我起床，而我，几乎醒了整整一个夜晚。早上的时候，我没有等到王林。我站在我家门口，我看到王林家的院子里忙忙碌碌，人进人出。我看见王林安静地坐在他奶奶坐过的小板凳上，那个姿势，我十分陌生。
我还是随着很多人站在了王林家的院子里，我没有走上前去说一句话。我甚至都没有看王林一眼。我以为，这只是一次出门而已，我觉得王林很快就会回来跟我一起坐在教室里。还会帮我一起对抗郑大明，还会帮我养兔子。
只是，我们都错了。东西收拾停当之后，我看到王林向汽车走去。我觉得王林爸爸的汽车真漂亮，我觉得王林坐在里面肯定会笑得很开心，我甚至觉得，王林会招呼我一起坐进去。可是，当王林回头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泪水。我们仅仅对视了几秒钟，我就转过头去大声呵斥身后摇着尾巴的黑狗。
当汽车启动的时候，我用眼睛一直盯着车窗，王林却没有再把头伸出车窗。王林去了城里。去了二十年。
吃晚饭的时候，我问父亲，城里远不远？父亲说，远。我说我能走到么？父亲说，不能。我说，那我以后怎么去看王林啊。父亲没有说话。这个时候，哥哥说，等你认识字了，你可以给王林写信。哥哥还说，你把写好的信绑在电线上，王林就能在城里看到。我不知道那个时候父亲和哥哥为什么骗我，我甚至都不清楚，我在王林离开之后的短短时间中表现出来的不舍究竟是什么样子。
那个夜晚我睡得很不踏实，因为我想王林。
我在父亲起床的时候就起来了。我钻过那个栅栏，站在王林家的院子里，我顺着王林窗户的另一个方向看去，太阳还没有出来。身后，是摇着尾巴的黑狗。而对面屋子里的少年，已经走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