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树的脚没大事，骨裂，打了石膏，卧床即可。这就苦了王月华，孟想要上班，孟凡树离不开人，老爷子那边还得隔一天去一趟。孟想主动承担：“您不就是给我爷爷送饭吗？您头天做出来，我第二天一大早过去，然后我再上班。”
孟想说到做到，头天从医院回来已经快十一点了，第二天一大早不到六点就出门了。他赶上早班车，带着一保温桶排骨，还有王月华连夜蒸出来的大包子，往养老院去。
养老院的人起来得早。孟想赶到门口的时候忍不住还打着哈欠，怀里揣着还热乎的包子，是王月华临出门之前强塞给他的，“吃不下也得吃”！
本来就没睡够，再加上公交车一路摇摇晃晃，孟想迷迷瞪瞪地就走进来。说实话，最近一次来养老院还是在春节的时候，孟想陪着爸妈在养老院里伴着老爷子过了一个年三十。一眨眼大半年都过去了，孟想在进门的时候反思了一下，自己有那么忙？老妈隔一天来一趟，这样的频次对于一个五十多的人来说，的确太累了。想到这儿，孟想挺了挺胸，跟自己说，以后得常来，替换替换老妈。
孟想凭着记忆往里走，觉得恍惚就是这个房间，门虚掩着，里面有声响。孟想含糊着推开门，里面没开灯，洗手间的灯亮着，里面传来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一听就是有人在洗脸。孟想往里面走，床上的老头还没醒，呼噜声挺大，孟想走近前仔细一看，没错，是爷爷。虽然瘦了些，可脸色红润，轮廓没变化。床边的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红色的保温杯，这杯子孟想认得，那是他去年在一个发布会上采访的时候对方单位送给媒体的礼品。他一拿回来，老妈王月华就说好，说拿在手里就觉得皮实、不拍摔，然后就拿这儿来了。
孟想认准了人，就赶紧从布袋子里往外端保温桶，里面的排骨还热着。老妈千叮咛万嘱咐，别洒了，送到了地方交代给护工刘大姐，让她给盛出来，早上先给老爷子吃两块；中午再去食堂给热热，再给老爷子吃。保温桶一定要带回来，后天还要送饭用。
孟想放好了保温桶一转身，洗手间里的人也出来了，俩人都没防备，忽地一下对视，各自都吓了一跳，俩人同时在心里打一问号：“男的？谁啊？”
孟想先问：“你是干吗的？”
那人说：“我是护工。你是谁啊？进错屋了吧？”
孟想回头一指床上的老爷子，床位上贴着老爷子的名字、床号、护理员名字，说：“我爷爷我能认错了吗？你是谁啊？护工不是刘大姐吗？”
那人一听这话，脸上紧张的神经顿时松懈了，眉宇间也有了笑模样，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老爷子家孙儿啊！那个，刘师傅昨天不舒服，有点发烧，她怕晚上传染给老爷子，就托付我照看一宿。我姓马，也是护工……”
孟想狐疑地看着他，嘴里嘟囔：“怎么换了人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老马赶紧解释：“本来她说要给你们打个电话，因为你妈隔一天就来一趟，估摸着今天该来了，怕找不见人着急。可是我说就一宿，一会儿刘师傅也该来了，每次你妈来都是八点来钟，不知道今天换你来了，还挺早！”
孟想还要说什么，就听见门口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塑料袋和衣服、布包蹭着的声音。再一看，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已经出现在门口，脸色发黄、身形消瘦，穿着干净利落，脸上看不出表情。一看见她，老马赶紧迎上去，对着孟想说：“这就是刘师傅。那啥，主家来人了，是老爷子家孙儿！”
孟想听着这种特殊称谓有点反感，觉得像在骂人。可再一看那男人的样子又是低眉顺眼的，也知道他没有恶意。这时候刘小菊过来看着孟想打招呼：“你是孟想吧？王大姐给我发短信了，说今天你来。我昨夜里发烧，怕传染老爷子，托付马师傅帮我照看了一宿。”
孟想也客气着：“没事没事，听您这声音还囔囔的，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刘小菊摆手：“没事了。昨天去医务室开了感冒药了，今天头不疼了。你妈说你还得上班去，说带了排骨，你交给我吧，一会儿我就给老爷子弄着吃了。”
孟想转身把保温桶端过来，刘小菊麻利地放下手里的包包袋袋，从柜橱里拿出饭盒，把保温桶里的排骨一股脑地盛出来，然后就要进洗手间洗保温桶。站在一旁的马师傅就抢过来，说：“你刚退烧，别沾凉水了。”
说着，就拿起保温桶进去了。刘小菊也不跟他抢，只说：“洗涤灵在池子边上，用那块绿抹布洗，多冲几遍，油大。”
孟想听着这几句话觉得那种感觉又熟悉又别扭。熟悉是因为，这语气口吻听着跟老妈平常嘱咐老爸的声调很像；别扭是因为，这屋里没有两口子啊！
孟想有点尴尬地站在原地等着保温桶，刘小菊也觉察出来了屋子里不一样的气息，只好忙着找活干。只有老爷子，在床上仍旧打着呼噜。
老马洗好了保温桶出来，刘小菊眼睛里看不上男人干的活，哩哩啦啦地带着水，洒了一地。刘小菊走上前去接过桶，嘴里说着：“也不张罗着控控水，瞧这一地，回头再滑了……”她一边说，一边用一块白色的干手巾擦保温桶，还对孟想说：“这是新手巾，干净的。擦干净了你赶紧拿走上班吧，可别耽误了。”
孟想接过来，放在布袋子里；又看见老马转身又拿来了墩布要擦地上的水。刘小菊又一把抢过来，命令似的说：“油条都凉了，赶紧吃了忙你的去吧。”孟想这才看见，刘小菊刚刚放在桌上的东西，又是油条又是豆浆，还真是挺丰盛。
孟想和刘小菊道了辛苦，转身就走。他小跑着往外赶，想早点赶上回城的公车。跑到大门口，就看见门口的保安在盘问一个小伙子，看着也就十八九的年纪，头发染了一条黄，穿着一条牛仔裤，上面斑斑点点；上身一件长袖T恤，黑底、印花，花里胡哨的也看不清楚是什么花。保安问：“你找谁啊？”
小伙子声音也挺冲：“找刘小菊，你们这儿的护工。那是我妈。”
保安也是跟他年纪差不多的小伙子，说话也是戗着来：“你给她打电话，让她出来接你一趟……”
小伙子：“我打了她没接……”
保安说：“那你就等会儿再打。我们这有规定，不是老人家属都不能进。”
小伙子立刻不淡定了：“我找我妈有事，我又不是坏人！”
保安也回说：“你脑门上又没写字，我咋知道？”
眼看就要吵起来，孟想过来息事宁人：“你找刘小菊？你是谁啊？”
小伙子梗着脖子：“不说了吗，她是我妈！咋着，找妈还要看身份证啊？”
保安说：“你说她是你妈，你咋不去宿舍找她？那可以进……”
小伙子声音提高了八度：“我去了，我妈不住那了，我这才来找！她还在不在你们这啊？昨儿给她发短信就没回，今儿一早打电话又没接，我……”
孟想安慰他：“她在呢在呢。我带你去找她吧，她刚来没一会儿。”
小伙子上下打量了一遍孟想，说：“你是不是我妈的主家儿
啊？你们家姓王？我听我妈说过。”
孟想也懒得解释，就点点头，说：“对。刘大姐照顾我爷爷，我带你去吧，就在410那屋……”
话没说完，小伙子跟保安一瞥眼：“你听见了啊！主家都同意了，不用你带，我自己去！”说完，撒丫子就跑进去了。孟想也懒得揪扯这事，转身也就出来了。
那小伙子在楼道里一顿乱闯，终于找见了410房间。门关着，里面有说话声，此时的楼道刚刚开始有人走动，有的老人起来了，有的是护工开始张罗着打早饭了。很多房间的门都已经打开，能看见护工和老人们在里面梳洗、打扫。相比之下，410房间关着的门显得有些别扭。小伙子不管这些，“当”的一下推开门，动静挺大，把坐在里面正在吃饭的两个人吓了一跳。
老马的豆浆刚含在嘴里，手里的油条还有半根；刘小菊正在给老马剥着鸡蛋，看见门口直愣愣的小伙子，先喊了出来：“大龙！你咋来了？咋找来的？”
大龙愣怵怵地进来，并不急着回刘小菊的话，而是直眉瞪眼地看着老马，厉声问：“你是谁啊？”
老马一时不知所措，刘小菊拉了一下大龙的胳膊：“这孩子！越大越没规矩。叫马叔！”
大龙也不叫，而是问刘小菊：“咱老乡？”
刘小菊答：“不是。同事。昨天妈发烧，托了你马叔过来替我值夜班，照看老爷子，我让人家吃了早饭再走……”然后跟老马说：“这是我儿子，大龙。”
老马赶紧咽了豆浆，笑呵呵地说：“长得怪高的……吃了没？我吃饱了，得赶紧看我那主家儿去了，你坐，跟你妈说说话……”
说完，老马攥着半根油条仓皇而去。刘小菊手里的鸡蛋剥开了大半个，看着老马出去也不拦，转身对儿子说：“你这大早起跑来干啥？给，先把鸡蛋吃了。一会儿我给你去食堂打点馄饨，你不爱喝豆浆就甭喝，谁知道你来了，也不说一声。”
大龙也不洗手，接过鸡蛋就往嘴里塞，塞进去了还不忘埋怨刘小菊：“我咋没说？你短信也不回；一大早打你电话也不接；去你宿舍找你说不住了……妈，你搞啥？”
刘小菊慢悠悠地说：“昨天我发烧了，手机撂哪了也不知道，估计都没电了，一会儿我找找。宿舍太挤了，我找了个小房，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呢。你急火火地找我啥事？”
大龙把手在牛仔裤的前后兜上蹭了蹭，从屁兜里掏出一沓子百元钞票，交到刘小菊手上：“上个月我开始涨钱了，这是两千，师傅说让交给你，不许我乱花。”
刘小菊心疼地看了一眼儿子：“你留着就得了呗，我还怕你缺钱……”
大龙捡起塑料袋里一根油条塞进嘴里，说：“我不缺。师傅对我挺好的，就是看我这脑袋不顺眼……”说完，大龙有点得意地一笑。刘小菊顺着儿子的脑袋看过去，也皱着眉说：“可不！好好的，咋弄了这一大黄道子？”
大龙笑：“你们不懂，这叫挑染，洋气。”
刘小菊一绷脸：“把头发染黄了就能当城里人啦？你这俩钱花的！”
大龙不满地说：“师傅也这么说！你们真土！得得得，钱你拿好了吧，以后不染了。”
刘小菊恢复了些笑模样，说：“攒了钱以后还得娶媳妇哪……”
大龙撇嘴：“以后再说吧。我还想着，多挣点钱，咱也能在洋春市里买个小房子。我见天给人家装修，等有了自己的房子，我给你装，保证好好的。咱那村里是不回去了，连个亲戚都没有了，还回去干啥。”
刘小菊说：“那房子对咱就是天价，我不做这个梦，给你攒着钱，等你出息了，给你买……”
大龙回过神来，说：“那个什么马叔，他干啥的？为啥看见我就跑？”
刘小菊打岔说：“就是护工，还能是干啥的。人家咋看见你就跑了？一个大小伙子，进门连人都不叫，愣头愣脑，人家那是懒得理你了。”
大龙也不言语，一口一口咽了油条，然后跟刘小菊说：“妈，下次你要是不舒服了就打电话叫我。我现在那工地离着你也近，我晚上来替你班。不就是伺候老头吗？咱不用求别人。还得跟人家说好话、给他买早点……你叫我就行了呗！等回头我当了大工，一天能挣一二百，你就不干了，我养着你……”
刘小菊温柔地看看儿子，说：“妈在这干是闲不住，不是缺钱。你舅也说要养我呢，妈不用。你就好好干你的活，虽说是出徒了，可还是临时的，一天没当上大工，一天就捧不牢这饭碗。师傅说两句也听着，咱不是为了学手艺嘛……”
大龙也不反驳，站起来就要走，刘小菊知道他要赶回去干活，就往外送他。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老马又过来探头，看见大龙还在，不好意思地笑笑，冲着刘小菊说：“小……刘师傅，今天早上的水果来了，有香蕉，我告诉你一声，赶紧拿去，怕晚了就剩下苹果了。”
刘小菊用眼神回复了他，老马就走了，大龙看不上老马那不磊落的样儿，回过头对刘小菊说：“妈，你在这干行，可不能受人欺负。谁要是欺负你你跟我说，我打他满地找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