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利给刘小菊置下的这套房子还真不错。二手房不假，面积也不太大，六十平方米。可是户型方正、南北通透，刘小菊、大龙两人住绰绰有余。小区在市里，交通方便，出了小区门，走不上十五分钟，菜市场、银行、社区医院都有。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大龙兴高采烈地问刘小菊：“妈，你看这房子好不好？我舅说，先让咱们住着，等我手艺练出来了，让我装修呢！”
刘小菊环顾四周，看着房子里虽然没怎么装修，四白落地、简单的方砖，可是干净整洁，电器家具都有，厨房厕所也还算干净。她脸上没有大龙和刘志利期待的喜色。两个人都以为她还沉浸在刚才的不开心里，刘志利刚要开解，刘小菊先说：“弟，这房子是买是租的？”
刘志利答：“我买下了，姐。”
刘小菊又问：“你媳妇知道不？同意不？”
刘志利含糊着说：“我上个月看房子时候跟她提来着……这两天还没顾上说呢……”
刘小菊说：“那就是不知道了。弟啊，买房置地这么大的事，哪能不跟家里的商量？你们俩没孩子，这日子过得本来就怕生分，你还这么着，这不是叫她起疑心吗？”
大龙嘟囔：“妈，你别说我舅了，他这不是想让你享福吗？”
刘小菊回过头来又说儿子：“福不是这么享的。我又不是没地方住，你又不是没地方住，咱俩有钱挣有的吃有的喝，谁也没睡马路上去。你舅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还有舅妈呢，各人过各人的日子，你舅妈被蒙在鼓里你说她能往好处想吗？”
大龙不高兴，说道：“要是没这房子，妈你今天咋办？受了一肚子气，你又不叫打又不叫骂。你自己说不干了，不干了住哪？要不是我舅拉着我去找你过来看房子，你这委屈还要受多少？我舅是好意，这房子，我可以不住，妈你咋办？大不了，你现在就给我舅我舅妈写个字，这房钱算是我跟我舅借的，我挣了工钱还行不？你就先住下行不？”
大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刘志利也劝：“姐，我老婆不是不讲理的人，我回去好好说，她能同意。再说，这是我白给你的吗？姐，我这辈子欠你多少？别说一套房子，就是拿我一辈子还，也未必还得清。要不是你拉扯我，干那么多活、受那么大委屈、借那么多钱供我上学，今天我刘志利能在洋春市有一片瓦吗？你说这房子你住不踏实，那我这辈子过的每一天不都不踏实吗？”
刘小菊看看弟弟，又看看大龙，叹口气说：“我就是这个命了，就是没有你、没有大龙，我的日子也强不到哪去……”
刘志利打断她：“怎么会？要是不供我念书，姐你可以嫁个好人家，咱爸妈走得早，要不是我拖累你，多少小伙子都能寻上你！可这十里八村的，一听说你嫁人还得带个半大小子的弟弟要养活，不但要养活，还要让人家出你弟弟的学费，供到大学毕业……你吓跑了多少人家？生生把你耽误成老姑娘！我不是说我姐夫不好，大龙他爸是个厚道人，一家子都对我不薄，自己日子过得不富裕，还乐呵着接济我。给我学费、零花钱，我姐夫连个磕巴都不打。我都快毕业了才知道，我姐夫是带着病娶的你。一家子，又要给姐夫治病、又要供我念书，好不容易熬到我毕业了，我姐夫又走了。里里外外，你跟我姐夫一共也没过几年。姐夫走了，你还得供养公公、带大大龙……你这一辈子辛苦熬着，不都是我给连累的？早知道有今天，那会儿我说啥都不上大学，早早回村里帮你干活养家，就不会让你受这么大累！”
刘小菊淡然一笑，嗔怪弟弟：“胡说！爹妈走得早，供你上学那就是我的事。我弟有出息，我就得供！我这么想，大龙他爸也这么想。他走得早，那是老天爷不帮衬他，他是个好人，我跟他过得也舒心；伺候公公，那也是我的事。人家一家子待我待你都不薄，大龙他爸走了以后，公公对我都像是亲闺女。我给他养老送终那是我心甘情愿，不关旁人的事，你也甭往自己身上瞎按。我只说现在这房子，你这么让我住着，我就是不自在，住不了两天，我拿起脚就走，你想拦也拦不住。”
大龙叫道：“妈，你这是干啥？你走了，你让舅心里咋想？”
刘志利打小就知道刘小菊犟脾气，不是这份倔强，刘小菊也不能把刘志利供上大学；不是这份倔强，她也走不到今天。刘志利想了想，说：“这么着吧，姐，这房子我是交了钱、交了税，还没正式过户。约好的是下礼拜。我本来想着用你的名字或者直接就过户给大龙，既然你这么说，我就还用自己名字买。你和大龙住着。这行了吧？”
没想到刘小菊还是犯拧：“你这房子买了要是租出去，也得租个几千吧？给我们住，这不是白瞎吗？”
刘志利真是没辙了，说：“姐，这种老房子，租不出多少钱，还不够给租户造的呢！这么着吧，你们先住着，等大龙挣的钱攒够了首付，能买房搬走再说。”
刘小菊说：“那就给你点房钱……”
大龙见他妈这么坚持，毫不转圜，也说：“那，舅，你说个数，我看我能整出来不？”
刘志利哭笑不得又妥协一步，说道：“房钱再说。等你们搬走的时候，大龙，你把这房子重新给我装修一下行不？装一下也得不少钱，就算成你们房钱了行不？”
大龙回头看着他妈，刘小菊没再言语。刘志利知道她默许了，赶紧跟大龙说：“大龙，去，看见刚才那菜市场没？我早上不是跟你说了吗？去，买点瘦肉、韭菜、鸡蛋、虾仁，再买点米面油，一会儿让你妈给咱俩包饺子，我都俩仨月没吃饺子了，快去！”
大龙高高兴兴下楼了。屋里只剩下刘小菊和刘志利。刘小菊看着刘志利，说：“弟，有话你就问吧。姐不会藏着掖着。”
刘志利叹口气，把自己坐的椅子朝着刘小菊的方向拉了拉，
说：“姐，今天那女的，到底是谁啊？”
刘小菊坦坦然然：“是老马的媳妇。新来的护工。”
刘志利又问：“老马又是谁啊？”
刘小菊说：“你不是瞧见了，就是后来跑进来那个谢了顶的男的。”
刘志利含含糊糊地问：“那她，她干吗那么说你啊？你跟老马……他是咱老乡？”
刘小菊平静地说：“他跟我相好。”
刘志利惊骇了一下子，但是又觉得自己仿佛做了这个心理准备，就问：“姐，你咋……你打算咋办啊？”
刘小菊依然平静地说：“这事都过去了。上个月就过去了。以后谁也不认识谁，他干他的，我干我的。他是老护工了，估计养老院不能舍得他走。院长对他凶，那也是做给他媳妇瞧的。只要我走了，他们俩就不闹腾了。”
刘志利不干了，说：“凭什么啊！他有老婆还跟你眉来眼去，你是单身啊，姐！你跟谁相好都不犯法，你跟他的时候知道他有老婆吗？他是不是骗你来着？他都跟你这儿做什么了？姐你等着，我不把他弄个半残，我就不在洋春混了！”
刘小菊看着刘志利，足足盯了三五秒，盯得刘志利直含糊，一个劲问：“姐，你怎么了？有委屈跟弟说！谁欺负你有我呢！”
刘小菊眼睛一垂，说道：“姐供你念了四年大学，是让你成才成家的，不是让你当二流子的！你弄谁去？我跟他，你情我愿。他没骗我什么，你姐姐我有啥可值得人骗的？我一早就知道他有老婆，我不图他什么，就是孤身在外，有个人知冷知热的，我心里暖和。他也没想跟我咋着，他也知道迟早得回家去。我们就是搭了几个月伙，当了几个月露水夫妻。弟啊，姐不是黄花闺女，姐这辈子也立不上贞节牌坊。姐一辈子刚强，可心里还是苦得慌。咱不是怕穷，也不是怕累，就是想着身边要是能有个知冷知热的男人该多好。姐命硬，没有这个福气，老马在姐身边陪着我过了几个月的暖心日子，我知足！如今人家媳妇来了，姐知道自己没脸，干了对不住人家的事。我在洋春倒是有人疼了，留在家里那个守着活寡，还得养老养小。那样的日子，姐过过，所以说，姐心里也过意不去。闹成这样，不赖别人，就赖你姐姐我自己。所以，就是没你这房子，姐也不能再在养老院干了。姐不怕报应，也不怕哪天一闭眼你姐夫在那边怪我；但是姐知道对不住老马家的，对不起活人的滋味更难受。”
刘志利不再说什么。男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还有什么看不明白、想不清楚的？就算眼前这个不是刘小菊、不是自己的亲姐姐，做了这样的事，也是一把辛酸泪，不是简单地骂一句“小三”就能一概而论的。刘志利不再说什么，而是过来揽住姐姐的肩膀，吸着鼻子、动情地说：“姐，以后的日子你有我、有大龙！你要是能遇上个可心的人，你就往前走。弟弟绝对支持你。你心里有了委屈，可不能憋着，你就跟我说。你对不起谁都不要紧，你是我亲姐，跟妈一样的姐，有啥事都有我呢！”
刘小菊终于忍不住，靠在兄弟的肩膀上慢慢抽噎起来。兄弟已经不是多年前那个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眼睛里只有书本的男孩子了。风雨沧桑，男孩子成了男人，肩膀宽了，胸膛厚了，可以依靠了。只是，这份依靠，对于刘小菊来说，来得有点晚。
姐弟二人相拥而泣，没注意身后的大龙。十八九的孩子，血气方刚地站在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脸上的表情凝重而凛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