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遥直到把行李放进车后备箱的那一刹那，都还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应该去哪里。她开上车，想找一个距离事务所最近的如家酒店先住下来，但是，都停在饭店门口了，姚遥犹豫着，没有勇气下车。那种感觉，姚遥说不清，但是就是觉得自己是条丧家犬，内心里充满了凄凉和惶恐。
姚遥拿出手机，在通讯录上搜索着，看看有谁能在这个时候有可能帮自己一把。也许就是下意识，姚遥把电话打给了安东。因为是早上，安东的声音还显得有些稀松，背景静静的，姚遥张口说了一句：“安东，你能给我帮个忙吗？”就再一次泪如雨下了。
安东迅速在那边激灵了一下，问：“姚遥，你怎么了？你在哪？出什么事了？”
姚遥没办法把事情在电话里叙述清楚，只能说了自己的地点。安东只说了一句：“你别动，等我！”就放下电话打车来了。
姚遥的车孤零零地停在路边的停车场里，安东跑过去敲了一下车窗，姚遥抬起头，安东看见了一个从来没见过的姚遥，陌生，惶恐，紧张，无助。安东拉开车门扶着姚遥的肩膀，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姚遥摇着头，咬着嘴唇，什么也说不出来。安东把姚遥拉出驾驶室，送到副驾驶的座位上，自己坐在驾驶位上，说：“先跟我走吧，回去再说！”
一路上，姚遥的脑子一片空白，安东也不知道应该问些什么。车开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的车厢里就寂静了半个多小时。除了汽车行驶带来的风声和引擎加减速的声音，车厢里的空气基本上是凝固的。
安东把车开到自己家楼下，没去管后备箱里的行李，而是径直把姚遥搀下车，乘电梯上楼。在安东的客厅里坐下来，姚遥把身体陷在宽大的沙发里，眼睛有些疲倦地闭上了。安东去给姚遥倒水，他稍稍犹豫了一下，想煮一杯咖啡，但是从厨房的门向外看，安东看见了姚遥背对着他的视线，头完全塌在沙发椅背上，安东改变了主意，把茶盘器皿端出来，在电水壶里接满水，一同端出来放在了茶几上。
姚遥感觉到安东出来了，强着睁开眼睛，挤出一丝笑容，充满歉意地对安东说：“真不好意思，这么大清早地骚扰你。没吓到你吧？”
安东笑着说：“还好你不是我的病人！要是我的病人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那就是出大事了。怎么了姚遥？遇到什么事了？情绪这么差？”
姚遥苦笑着说：“老实说我根本说不清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给你打电话。”
安东摇摇头，笑了笑，说：“姚遥，我不知道你出了什么事，但是我知道，你打电话给我是因为你潜意识里认为我能帮你，你才会这么做。既然相信我，那就尝试一下，说说看。你别忘了，在学校的时候，咱俩可称得上是无话不说吧！只不过毕业时间长了，联系才少了。以咱们从前建立起来的信任基础来看，你找我一点也不奇怪。”
姚遥沉吟了一下，半开玩笑地说：“给病人保密是心理医生的职业道德吧？”
安东大笑着说：“当然！这跟你要保护当事人的隐私一样。怎么，现在心理脆弱到这种程度？连这个都不相信了？”
姚遥说：“那你就把我当成一个心理病人吧。我老公网恋了，我应该怎么办？”
安东沉吟了一下，说：“这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你能告诉我他到什么程度了吗？”
姚遥把昨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说了。说的时候，姚遥在不知不觉中又经历了一次梦魇，昨晚所有的愤怒和屈辱还有伤心又都回来了。一边说，眼泪一边无法自控地流下来。安东也不插话，一边听一边思考一边在心里分析。
姚遥把事情叙述到今天早上的时候，眼泪已经流了一车了。安东说：“姚遥，你能告诉我你现在的感觉吗？是觉得自己遭到了背叛？还是觉得恶心？还是仇恨？”
姚遥把眼泪擦干，说：“刚开始是震惊，然后是伤心，后来是愤怒……现在，我不知道。”
安东说：“你和庄重提到了离婚？”
姚遥说：“是。”
安东问：“那你想好离婚以后的事情了吗？比如孩子的抚养权，财产的分配……这些你是专家，你筹划好了吗？”
姚遥实话实说：“我没有心情。我无法做到工作状态中的那种理智，我没办法给自己协议离婚。我只知道，一旦离婚，我只想要女儿，其他的都可以不要。”
安东问：“你要净身出户？这不像一个律师说的，这太不理智了。”
姚遥的眼泪又流下来了，反问安东：“你让我怎么办？跟他坐下来谈财产分配吗？就算他净身出户，我还能像以前那样住在那个家里吗？”
安东说：“所以姚遥，我觉得现在对你来说，离婚不是最好的选择。你想过用其他方式解决吗？”
姚遥绝望地摇摇头：“我没想过。我只知道我做不到庄重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安东说：“姚遥，你稍微冷静一点，听我给你分析。我认为从根本上庄重不想离开你。他说的有一句话是对的，‘这就是个游戏’。当然，我们不排除他这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可是他为什么要找这个借口呢？因为他现在沉浸在这个游戏中，这是他性格中不成熟的表现，但是作为成年人的那一部分责任感又在提醒他，他这样做是不对的。他也说，他知道你迟早会发现他的秘密，但是他都没有把手机里那些短信电话删除，这是为什么？”
姚遥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仔细听安东讲话。
安东看着姚遥的眼睛说：“他潜意识里甚至希望你能发现这个事情，他甚至希望引起你的愤怒，这样对他从游戏中抽离是一个很好的外力。但是他又很矛盾，因为那个网络游戏中有吸引他的地方，他需要借助那个虚拟世界进行逃避。这一切，就如他所说，是个游戏，有开始，就有结束。你想象一下，如果现在在网上结婚生子谈情说爱的是你的孩子，不是老公，你会怎么做？引导他？还是离家出走？”
姚遥生气地说：“可他不是我儿子！他是成年人！”
安东说：“姚遥，任何一种性格都有弱点。你有他也有。只不过在职场和成年人的生活中，他的性格弱点更突出地暴露了。你想想，是不是从你们开始认识到现在，他都是这样，有任性，有霸道，但是你一直在扮演一个母亲的角色，在宽容。包括对他，对女儿，甚至对他们家里人。”
姚遥有点在哭喊了：“所以我更觉得我心里不平衡！我做了这么多，得到的却是这个结果！”
安东说：“他之所以能这么放纵，就是因为他有你这个坚实的后盾！他跟你说，他绝对不相信你能做出他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这句话传递了两个意思，一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错事；二是他离不开你。他对你的信任和依赖是百分百的，别人无法替代。他那句话说得对，他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唯一的爱好是在游戏中寻找另一种人生。你可以以此认为他对现实生活厌倦，但是，你也可以认定他是觉得现实生活太平静太美好了，他需要受受虐待。姚遥，你把他当做一个有心理疾病的孩子，他的青春期再一次萌动了，但是他身体里有另外一个成熟的小人儿，会一直在提醒他不要过界……”
姚遥打断安东，问：“什么叫过界？他这样算不算过界？”
安东说：“所有男人都有一个通病，就是要不停地蠢蠢欲动，无论是在心里还是在行动上。你既然接受了男人这种动物，就要接受他们的动物性。精神出界和身体出界，你更能接受哪一种？”
姚遥都要绝望了，说：“所以我想离婚！”
安东笑着说：“姚遥，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离婚，你就不会来找我了。你会径直走进你的办公室，写好律师函，直接通知他签字。你办不到，也不要勉强自己去做。前一段在你那里听案子的时候，我就对你说过，不是所有找你的夫妻都非离不可。有些，只需要做出一些改变，就应该能改善彼此的关系。”
看见姚遥并不认可的神情，安东笑了笑，说：“姚遥，你还记得在你那里让我给搅和黄了的那个案子吗？”
姚遥想了想，说：“迟明他爸妈的那个？那不是你给搅和的，是我没法接这个案子。那俩人谁都不请我代理，儿子找我算怎么回事？”
安东说：“这个先不说。你知道吗？这一家人现在还在和我联系，尤其是李秀英，她现在过得很好。”
姚遥提起了兴致，问：“他们没离婚吗？”
安东说：“李秀英一开始就知道了迟左达的出轨，可是为什么不离婚呢？”
姚遥说：“很明显，离婚之后李秀英一无所有，连孩子的监护权都有可能拿不到。她没有职业没有收入来源，吃的住的都是迟左达的，她怎么离？”
安东说：“这只是事情的一面。我跟李秀英深谈过，他们这段婚姻，从一开始就没有牢靠的基础，所有的激情都来自女方，男方呢，只有报恩。这就造成了从一开始两个人的隔阂就无法避免，这一点，婚后不久李秀英就察觉到了。女人嘛，不管有没有文化，是不是念过书，都对精神层面的交流有很强的需求。李秀英这点上得不到满足，迟左达比她好一点，在家里得不到，在外面还可以找到。但是李秀英不行，所以她会选择用争吵这种激烈的方式来对抗，希望以此能实现两个人的交流和沟通。她跟我说过，迟左达回家之后，通常一句话不说，这种冷暴力让李秀英根本无法承受。所以她就选择了语言上的热暴力，但是效果更差，迟左达干脆不回来了。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奇妙。当她发现了迟左达在外面有人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迟左达的变化。首先这个男人开始回家了，然后就是回家后跟她说话了。”
姚遥鄙视地说：“这是他内心有愧。”
安东递给姚遥一杯茶，说：“你说的没错。迟左达就是内心有
愧，他开始下意识地补偿李秀英。本来这是两个人建立协调关系的开始，但是这种开始因为被迟明发现了父亲的外遇而再次被打断。所以，你现在能理解迟明告诉李秀英真相之后，李秀英的所作所为了吧！她打了儿子，为什么？因为儿子的举动破坏了她刚刚享受到的幸福感。”
姚遥不解地说：“那迟左达呢？他既然有了更好的选择，为什么不离开？”
安东拿过一张纸，用签字笔在白纸上画了一个三角形。他指着这个三角形对姚遥说：“你看，三点一面，这是最稳固的几何图形。其实婚姻也是这样，三条边，各有一个意义。”
说完，安东在三角形的三条边上写下了三个词：激情、责任、承诺。他指着三角形对姚遥说：“我们中国人的婚姻大多如此。激情，从恋爱开始，都应该有，它包括精神的也包括肉体的。责任，构筑婚姻的前提是双方都要承担对家庭的责任。还有承诺，两个人决定相守一生一世，是需要相互承诺的。但是其实，在我们现实生活中，婚姻通常会有所缺失，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有缺失的婚姻就一定不能存在。比如，缺少了激情。这很常见，结婚一段时间以后，激情必然少了，但是大多数人的婚姻还是能继续，为什么？就是因为有责任在，有承诺在。迟左达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没有激情，但是责任和承诺是一直就有，从来没有消失过的，而且，迟左达对家庭的责任感还是非常大的。所以我断定他们能走下去。还有的婚姻缺少了两条边，激情和责任，或者是激情和承诺，这个，通过改善和协调，也能有一部分婚姻续存下去。最怕的是只有激情，因为激情一旦消失，两个人就如同路人甲和路人乙，绝不可能维持一个家庭了。”
姚遥感同身受，问安东：“那我呢？是哪种？”
安东说：“我也认识庄重，但是就这件事上我没有跟他接触过。不过听你的转述，我认为你们的责任和承诺都在，甚至庄重也没有觉得你们之间的激情全都消失了。如果听我的建议，我认为你应该积极去修复这段婚姻。毕竟你们没有遇到实质性的问题。”
姚遥像个上课的学生，她问：“什么问题是实质性的？”
安东笑着说：“这个你比我更清楚吧！比如家庭暴力，比如恶习，吸毒、赌博、嫖娼，再比如有外遇……”
这个词刺激到了姚遥，她又有点激动了，说：“他这不叫外遇吗？”
安东又笑了，说：“姚律师，如果从法律角度判断，短信内容和通话记录能作为外遇的证据吗？我想至少不充分吧！从心理学角度上说，这个在不同空间无从见面的人，似乎也够不上外遇的条件。姚遥，修复的关键是你，你能不能放下。”
姚遥有点发呆，脑子里又恢复了空白，她看着安东家里灰色的窗帘，答非所问地问：“李秀英的问题你是怎么解决的？”
安东说：“很简单，让她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当一个女人所有的生活内容都只有一件事，就是老公、儿子的时候，她就应该当心了。所以我劝迟左达，同意李秀英回到村里去，喜欢种菜就种菜，喜欢卖菜就卖菜。后来李秀英把家里的大棚又给支起来了，种了两大棚水果蔬菜，那天跟我说有草莓，有芦荟。迟左达和迟明，每个周末回村里看李秀英，一家人吃农家饭，过得很好。”
姚遥问：“那迟左达的外遇呢？”
安东说：“迟左达很清楚，那就是在一个特殊的时间遇到了一个特殊的人。我跟他说过，世界上没有一个女人肯安心做一辈子情人，激情过后，她必然要求承诺。得不到的话，要么她会离开，要么她会不择手段。迟左达很清楚，所以，那个红颜知己，正在逐渐淡出他的生活。”
安东又开始新一轮的泡茶，洗茶，澄水，然后沥出一杯，端给姚遥，说：“现在再来说你，姚遥，离家出走不可取。不管是你们俩当中的谁，都不要。只要还在一个屋檐下，你们就拥有一种平衡，一旦有一方离开，这个平衡就会被打破，会失衡。失衡久了，修复起来就很难。不是我不帮你，我希望你能勇敢地回家去，去解决问题。”
姚遥说：“想走的是他。我太了解他了，一旦出去，就很难回来了。”
安东说：“所以你选择了你走？他为什么要走？”
姚遥说：“他说他当着我的面玩游戏，在网上还要继续跟那个人谈情说爱，他觉得愧对我。”
安东说：“所以啊姚遥，这个男人已经被你宠惯了，你就再宠他一次吧。回家后心平气和地跟他谈，告诉他，就让他玩吧。你要从心底接受这件事，他就是在玩一个游戏。这样，你就可以换一个角度来面对这个问题。”
姚遥说：“可他还不肯跟那个女人断。”
安东突然问：“姚遥，你害怕离婚吗？”
姚遥有点愣，她没想过这个问题。安东说：“我猜，你不想离婚，但是如果真的离了，你怕吗？你会从此成为一个祥林嫂一样的怨妇无法生活吗？”
姚遥明白了，说：“不怕！”
安东说：“那就好。你就对自己说，你有工作、有女儿，有社会角色和家庭角色，你什么都不怕，还会怕一个根本不在一个空间里的人吗？你放庄重一马，让他去，只要你们都还生活在这个家里，你们就是正常的、合法的夫妻。你们要履行所有夫妻父母应该履行的义务，你把这件事放下，就像庄重说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会发现，自己解脱了。”
姚遥听从了安东的建议，但是她仍然不想回家。她无法想象自己怎么才能当着庄重的面，对他在网上继续谈情而无视。安东也体谅姚遥的心情，大方地拿出一把钥匙，是自己另一套房子的钥匙。安东这两套房子都在一个小区，本来是打算把父母接过来住的，但是父母始终不愿意来北京，那一套就这么搁置着。姚遥充满感激又有点愧疚地说：“我给你交房租吧，不然我这么住着，心里不安。”
安东笑着说：“咱们四年同学，这点交情还是有的。这样吧，你每天回来吃饭吗？我吃盒饭是吃腻了，你要是肯帮忙做顿晚饭的话，那可是幸福死了。”姚遥笑着说：“一言为定！不过不管我做什么，你都得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