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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山雨欲来(上)

1958年,随着毛泽东在社会主义阵营中的地位不断提升,中国的外交也开始进入到了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中苏关系出现了一系列的摩擦和冲突,其导火索便是苏联驻华大使尤金和毛泽东之间展开的一场十分不愉快的谈话。就在这场谈话过后没几天,赫鲁晓夫就秘密来华,而原本在他的行程单中,7月31日这一天他应该是前往美国,处理中东危机,那么他为何匆匆改变行程,前来北京会见毛泽东呢?这还得从一份毛泽东亲自批示的文件说起。

这是毛泽东在1958年关于苏联提出在我国建立长波电台建议的批示。

1958年4月,苏联为了解决外出潜艇与基地的联络问题,苏联国防部长马林诺夫斯基致函彭德怀,建议在中国华南地区,由中苏共同建设大功率长波发射电台和远程接收中心各一座,分别承担在南太平洋和印度洋航行的潜艇舰队联络的任务。其中苏联出资70%。

虽然随着中国远航训练任务的增多,我国也迫切需要建设大功率的长波电台,但由于建设长波电台涉及国家的主权问题,因此毛泽东对于苏联提出的这一建议做出了谨慎的批示:“可以办理。但钱一定由中国出,不能由苏方出。”

苏联习惯于那种方式,就是只要自己需要,在自己同盟国的国家里面,想怎么做都可以。因为他觉得到中国来,我们又是盟国,双方有这么充分的技术合作,他觉得他可以这样做。彭德怀他们讨论,觉得不妥。在和平时期,如果说这儿建一个苏联人的长波电台,就相当于在中国建了一个外国军事基地,因为这个呢,中国人很难接受。

——牛军(中共党史专家)

毛泽东为了表达在这一根本问题上所坚持的立场,还在批示中特别加了一句:“这是中国的意见,不是我个人的意见。”但遗憾的是,在后来的几次交涉中,苏方仍然没有考虑中方的建议,只在费用上改为双方各承担一半。苏联这种无视中方的行为让毛泽东及其他领导人再次感受到了苏联大国沙文主义的傲慢态度。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两个月后中国政府为了加强海军力量,巩固海防,周恩来于6月28日致信赫鲁晓夫希望苏联政府对中国海军给予新技术的援助。之后,苏共中央在7月15日就此事召开会议,赫鲁晓夫在会上提出了在中国建立共同舰队的想法。

赫鲁晓夫就指示当时驻中国大使尤金,你可以向中国提出,我们海军是有很多先进的东西,你们可以派周恩来、彭德怀先来看一看,然后我们再商量,组织个联合舰队,我们共同管理。

——荣植(驻苏使馆工作人员)

7月21日晚,在赫鲁晓夫的指示下,刚刚回到北京的苏联驻华大使尤金便连夜会见了毛泽东商讨此事,然而正是在“共同舰队”的问题上,毛泽东与尤金之间进行了一场极不愉快的谈话。会谈一开始,尤金就迫不及待地提出了苏方的想法。

毛泽东一听,要搞个联合舰队,他马上就问了尤金一下,你们是不是这个意思,要搞合作社,你们才帮忙。要是我们办的话,我们办海军,你们根本就不帮忙,是不是这个意思啊!

——荣植(驻苏使馆工作人员)

面对毛泽东的提问,尤金避重就轻,他说赫鲁晓夫只是特别嘱咐,希望中共中央派周恩来、彭德怀等人去莫斯科,然后再做具体商量。而毛泽东对尤金的这一回答感到明显的不满。

毛主席就向尤金大使讲了非常尖锐的看法,说你这什么意思这么搞,批评苏联大国沙文主义呀,大党主义呀,从他老人家多少年埋在肚子里的话,都讲出来了。说是我们叫兄弟党,假的。什么兄弟党?是猫鼠党,是老子党。他这很尖锐啊!

——李越然(中国首席翻译)

此时,毛泽东显然意识到苏方提出的这个“共同舰队”,很可能将再次触及中国主权这一敏感问题。

毛主席反应特别敏感。我们要搞海军,你们帮助就帮助,不帮助我们就单独搞,要搞合作社,一万年我们也不干。就是斯大林在世的时候,我们也不干,不能搞合作社。

——朱瑞真(毛泽东访苏随行翻译)

毛泽东与尤金当晚的谈话在尴尬的气氛中结束了。当天夜里,毛泽东反复思考与尤金的谈话,以至于一夜未眠。第二天中午,毛泽东再次在中南海的游泳池前召见了尤金,重申了不搞“共同舰队”的立场。从当天的谈话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出毛泽东的言辞比前一天更加激烈。

“你们就是不相信中国人,只相信俄国人。要合营一切都要合营,陆海空军,工业、农业、文化、教育都合营,可不可以?你们只搞了点原子能,就要控制,就要租界权,此外,还有些什么理由呢?”

这毛泽东就火了,毛泽东火就大了。说你要中国的海岸线,好啊,他说我把中国一万公里海岸线都给你,我上井冈山去,行吗?这尤金一听便傻了。说什么事啊,您就上井冈山。回去就给赫鲁晓夫打电话,说坏了,说中苏关系出了大问题了,毛泽东同志要上井冈山了。这赫鲁晓夫一听也懵了,说你跟他说什么了。说算了,我去,你说不清。

——沈志华(华东师范大学冷战研究中心 主任)

尤金和毛泽东私交颇深,然而今天的这场词锋尖锐的谈话,却让尤金感到了事态的严重,他赶紧打电报给赫鲁晓夫和苏共中央,报告和毛泽东会谈的情况。尤金的电报让苏联领导人感到了震惊和不安,赫鲁晓夫相当激动地喊道:“莫名其妙!毛泽东是怎么啦?”之后,赫鲁晓夫决定秘密来华向毛泽东解释。那么赫鲁晓夫的到来能够化解毛泽东心中的不满吗?中苏两国领导人之间又将展开一场怎样的对话呢?

就在赫鲁晓夫秘密访华之前,中东局势骤变。1958年7月13日,伊拉克人民推翻了费萨尔王朝,宣布退出巴格达条约组织。7月15日美国与英国相继占领了黎巴嫩与约旦,造成中东局势异常紧张。原本打算前往美国讨论如何制止中东军事冲突的赫鲁晓夫,在中东局势稍有缓和后,即刻取消了美国之行,秘密赶到了北京。

7月31日,忐忑不安的赫鲁晓夫飞抵北京。下午5时,毛泽东就与赫鲁晓夫在中南海怀仁堂举行了3个小时的会谈。然而,赫鲁晓夫身边却不见了苏联驻华大使尤金的身影,因为就在当天早晨,尤金竟然因过度紧张而突发脑溢血导致偏瘫。在这场会谈中,赫鲁晓夫极力地向毛泽东解释苏联绝无侵犯中国主权的意图。

毛泽东听着听着就站起来了,赫鲁晓夫同志,你说了大半天,你还没有切题。就指着他(赫鲁晓夫)的鼻子,我问你什么叫共同舰队,什么叫共同舰队, 问得赫鲁晓夫很发毛。他说共同嘛,就是咱们共同研究的意思。(毛泽东说)没这个意思,你就真正地讲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要把我们沿海的地区统统拿过去,你要拿去好了,共同舰队,谁的舰队,是归你指挥,还是归我指挥?

——李越然(中方首席俄文翻译)

面对毛泽东愤怒的质问,赫鲁晓夫则坚决否认苏联曾使用过“共同舰队”的说法,他向中方解释整个事情是“一次误会”,并一口咬定,他本人和苏共中央主席团“从来就没有要共同指挥中国舰队的想法”。苏联的要求,只是希望其海军舰队可以利用中国的海域对付美国人。

赫鲁晓夫一再强调,说我们关于长波电台问题,那是苏共中央没有讨论过,那是马林诺夫斯基和彭德怀之间的交换信件,我们中央没有讨论过。关于共同舰队问题,那是尤金错误地转达了我的意思,我们中央和我个人,想都没有想过,共同舰队的问题。他把这个责任,推到尤金身上了。

——朱瑞真(毛泽东访苏随行翻译)

通过这次会谈,赫鲁晓夫看到了中国领导人在主权问题上的坚决态度,于是便改变初衷,放弃了原来的建议,同意由中国自己建设海军舰队与长波电台,苏联可以贷款帮助。

此后几天的会面被安排在中南海的游泳池旁,赫鲁晓夫与毛泽东主要围绕着国际上的其他问题展开了讨论。两人似乎忘记了之前不愉快的话题,气氛变得轻松而愉快。

毛泽东跟赫鲁晓夫会谈有一次就在游泳池,李越然当翻译。他说毛泽东出来见赫鲁晓夫,就穿个大裤衩子,披个毛巾被,赫鲁晓夫当然西装革履的,挺郑重的。说着,说着,(毛主席)毛巾被一扔,咚,就跳到游泳池里去了。赫鲁晓夫还得在岸边跟着走。所以他(毛主席)已经很随便。

——沈志华(华东师范大学冷战研究中心 主任)

就在这场看似愉快的谈话即将结束时,毛泽东向赫鲁晓夫提出了一个建议:“你应该公开回国,同时我们发表一个公报”, 赫鲁晓夫很快表示了同意,并说:“这是个好主意,他们可以猜一猜赫鲁晓夫和毛泽东究竟谈了些什么,让他们猜谜去,使这次会晤的本身产生影响。”

赫鲁晓夫说好,我们就搞个联合声明吧,说我们两个国家忽然搞个联合声明,吓唬一下帝国主义,让他们害怕一下。说这两个国家在一起可能在商量什么事情,就会制造一些紧张局势,对社会主义有好处,对帝国主义没好处。

——牛军(中共党史专家)

8月3日,毛泽东亲自到机场为赫鲁晓夫送行,仪式虽然同样简单而低调。但两国却同时公开发表了《联合公报》称:“双方在极其诚恳、亲切的气氛中,就目前国际形势中迫切和重大的问题,以及进一步加强中苏友好同盟互助关系、争取和平解决国际争端、维护世界和平等诸多问题,进行全面讨论,并取得了完全一致的意见。”

这次会谈虽然最后以愉快的形式结束了,但是赫鲁晓夫与毛泽东之间的关系却随之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赫鲁晓夫由此加深了对毛泽东个性的了解和认识,同时,毛泽东也加剧了对赫鲁晓夫的不信任。而那份概括性的没有实质内容的《联合公报》,和赫鲁晓夫秘密访华,却又公开回国的特殊举动,似乎也在向外界透露一种不言而喻的信息。然而,就在赫鲁晓夫离开北京不久,中国人民解放军突然万炮齐轰金门,再次震惊了赫鲁晓夫。

回到莫斯科后,在第二天召开的苏共中央主席团会议上,赫鲁晓夫得意洋洋地报告了中国之行的成果,会议一致认为,“这是一次富有成效的、良好的访问”。为了表示与中国的团结一致,苏联各大报也对中苏会谈反应热烈,大肆报道,强调这次会谈具有历史意义,充分显示了中苏之间“坚如磐石”的团结。

苏联还非常郑重其事的,发表当天,中断了莫斯科所有的电台广播,广播这个《联合公报》。赫鲁晓夫前脚走,毛泽东就下令炮击金门。

——沈志华(华东师范大学冷战研究中心 主任)

然而让赫鲁晓夫始料未及的是 ,1958年8月23日,就在他离开北京的半个多月后,毛泽东在避暑胜地北戴河直接指挥了“八二三”炮击金门行动。

万余发炮弹从不同方向落到金门北泰武山的国民党军阵地上,顷刻间,地动山摇,金门岛立刻陷入了一片火海之中。

“八二三”炮击让台湾当局十分震动,台北等城市立即实行紧急防空措施,一些部门还进行了疏散。蒋介石一直摸不清毛泽东的意图,他估计解放军会登陆金门,并有可能攻击台湾,因此蒋介石向艾森豪威尔紧急求援,声称金门形势危急,要求美军迅速帮助防守金门。

根据艾森豪威尔的命令,美国海军第七舰队主力开赴台湾海峡,其中包括四艘航空母舰,此外,美国还准备从地中海调集部队。当时,不大的台湾海峡里,摆开了五艘航空母舰。形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金门岛一下子成为了世界舆论关注的焦点。

“炮轰金门”不仅是惊动了世界,而且还引发了国际社会的一场大猜测。杜勒斯判断,中共对金门的军事行动“很可能是毛泽东和苏联领导人赫鲁晓夫7月末在北京会晤时达成的一致行动”。美国中央情报局则断言:我们有证据表明苏联没有鼓励中共挑起危机,但苏联显然默许并支持了中共的炮击行为,蒋介石也认为,这次行动是赫鲁晓夫和毛泽东会谈时做出的“郑重决定”。那么,面对外界的各方猜测,赫鲁晓夫在1958年秘密访华的时候,是否和毛泽东谈及并商量过“炮击金门”的行动呢?

这个炮击金门,中苏之间的分歧,主要有这么几点。第一,中国这么大的事,事先不跟苏联讲,这个赫鲁晓夫是非常恼火的。过去档案没解密,大家都不知道,到底事先有没有跟苏联讲,因为毛泽东有一次跟赫鲁晓夫吵架,就是1959年,吵架的时候赫鲁晓夫就质问中国,说你们炮击金门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们讲?这个记录很简单,反映不出什么,但是后来人们都认为,中国事先通知了苏联。随着档案解密,现在这个事情越来越清楚,毛泽东确实没有告诉(赫鲁晓夫)。

——沈志华(华东师范大学冷战研究中心 主任)

1958年赫鲁晓夫与毛泽东在北京的四次谈话,中国与苏联都有详细的记录,但从两国已经披露的关于此次会面的所有档案记录中看,确实没有任何记录显示两人在这次会谈当中谈及炮轰金门的行动。

在这次炮击金门的行动中,毛泽东似乎并没有要预先与苏联通气的打算。赫鲁晓夫也是在“炮击金门”之后才得到消息的,这对于中国最亲密的盟国苏联来说确实感到万分突然,赫鲁晓夫对此十分不满。

他(毛泽东)没有跟他(赫鲁晓夫)谈这件事情,因为炮击金门是中国军队自己内部的一个军事行动,后来赫鲁晓夫得知这件事情以后,他确实是很不满意。因为客观上讲很危险。就是说你跟美国发生军事冲突了,按照《中苏同盟互助条约》第一条,就是只要一方遭受入侵,另一方就必须尽自己的全部能力,参与这场战争。所以中国在台湾海峡炮击,就冒着跟美国发生战争的危险,一旦发生战争危险,苏联就自动必须要卷入。

——牛军(中共党史专家)

新华社原社长吴冷西在回忆录中,一段关于毛泽东在郑州会议上的谈话记录,也证实了这一点。毛泽东在会上谈道:“在有些人的印象里,好像炮轰金门是我们跟苏联商量好的。其实,赫鲁晓夫在7月底8月初到中国来的时候,根本没有谈什么金门问题。如果说了一句话也就算谈了,但是一句话也没有谈到。”

但实际上,毛泽东作为新中国的最高领袖,在做出这个重大的决策之前,已经有了周全的考虑。

当时形势是这样的,赫鲁晓夫上台以后,最重要的一个改变,是对外政策,对外关系的改变,赫鲁晓夫要缓和同美国的关系,希望西方承认东欧国家的存在。我们作为驻外使馆,最担心的就是苏联和美国做交易,你承认欧洲的现状,我承认亚洲的现状,就是把台湾划出去,所以我们这个台湾问题就不跟他谈,我们就是要把他排斥在外,表示台湾是我们的,我们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荣植(驻苏使馆工作人员)

在莫斯科会议后,毛泽东已经成为社会主义阵营一位重要领袖,面对过去,苏联领导人对中国指手画脚的老子党态度,毛泽东内心早有不满。而此次,他不向赫鲁晓夫通报炮击金门的行动计划,实际上只是要向世人表示中国党和政府坚持独立自主的立场与能力,这是所有东欧卫星国所不具备的,同时也是以实际行动强调这样一个原则:如何解决台湾问题是中国的内部事务,无须向别人请示或协商。

当时,赫鲁晓夫不便公开暴露盟友之间的矛盾,但是他心中的恶气终于在一年后与中共领导人会晤时发泄出来。赫鲁晓夫不仅表示反对中国处理沿海岛屿问题的做法,而且埋怨毛泽东事先没有告知这一情况。毛泽东对来访的赫鲁晓夫解释说:“当时所以没有跟你们谈,是因为我们没有想到打炮会引起这么大的风波,没曾想美国调动了这么多兵舰。”尽管毛泽东进行了解释,但赫鲁晓夫仍旧感到了不满和疑惑。那么毛泽东炮击金门是否有着更深层的考虑?这一事件又将给摩擦不断的中苏关系带来怎样的影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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