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老师，有些事情一发生，就再难挽回。我想，我是该离开了。天地很宽广，总有路可走，未必一定要读书。换句话说，对于我而言，读书未必有用。谢谢您多年的教诲，一切都将铭记于心。”
收到了这条短信，欧阳老师匆匆地赶到陈子轩的寝室。陈子轩换了一身整齐的衣服，正在收拾行装，将衣服塞进皮箱里。听到有人进来，就直起身，眼圈是黑的，眼珠子是红的，显然是昨晚难以成眠。
“真的要走？”
陈子轩点点头。
“原因呢？”
“短信里都说清楚了。”
“你说的‘事情一发生，就再难挽回’，是什么意思呢？哦，你去传销了，同学都知道了，就没面子读下去了，是不是这样？”
陈子轩不置可否，却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鞋尖。门口有学生经过，听到里面的响声，都在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子轩，来，我们出去聊吧。先把你的行李放下！”
也不等陈子轩同意，欧阳老师就拽着他的手，走了出去。宿舍楼离一个小校门不远，穿过一条香樟树覆顶的小径，就走出了校园。阳光灿烂地照在大地上，四处明晃晃的，让陈子轩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一路眯着眼。
他们走进了尼基咖啡馆。楼下一圈是洁白的柜台，透过玻璃，看得见里面摆着的各类点心。旁边是座位，都是三四张半圆靠背的沙发，围着中间一个茶几，颜色清丽明快，或柠檬黄，或杏花红，也有天青色，组成一朵朵雅致的小花。四处回荡着舒心悦耳的音乐，像清泉流淌，像微风过林，让人身心俱宁。
他们坐下了。欧阳老师点了两杯咖啡。咖啡馆里只有他们两个顾客，陈子轩也觉得放松了些。
欧阳老师靠着沙发，摆了极惬意的姿势。
“子轩，如果有同学陷入传销，你会嘲笑他吗？”
“不会。不能落井下石。”
“那你怎么会认为，别人就会瞧不起你？”
陈子轩沉默了，定定地看茶几上大理石的纹路。
“要是不读书了，有什么打算？”
陈子轩长长地吐了口气。想要把脑子里无尽纠结的心事，一股气儿理清楚。
“大概，先找个地方打工吧。然后，还是画画。”
“要画画，需要哪些条件？”
“条件？”陈子轩茫然地看了看欧阳老师，“先活下去吧。最好能进一个动漫公司……”
“你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夏大明曾说起他老乡的故事，没读大学，去南方发展，机缘巧合，进了游戏设计公司，后来成了名。夏大明虽说有许多谎话，但陈子轩曾在网上搜索出，这个故事倒是真的。
于是，他就简单地说了这个案例。
“这样的几率大吗？”
“这个行业能出人头地的，本来就很少。以后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谁知道呢？”
其实，对于漫画，陈子轩还颇有自信，除了有发表的作品打底，他目前有个新题材，正让他跃跃欲试。他想以自己与储旭亮为主角，画一段清纯而酸楚的故事，展开自由的想象，或许，在故事里会有个完满的结局，聊以慰藉他寂寞的内心。至于生计，他毕竟年轻，会把世事看得容易。养活自己，还不容易吗？他是这样想的。
“你的短信里还提到，读书没什么用，你为什么这么想？”
“现在学的，以后也用不上。比如我要做漫画，学数学做什么呢？另外，读大学又能怎样？找工作那么难。很多当老板的，都只有小学初中学历。我现在想明白了，能力比什么都重要。对于我来说，与其死命读书，不如多花点时间做些有用的。”
说这段话的时候，陈子轩的音量明显高了，直视着欧阳老师，显得底气十足。
一般来说，听学生大谈读书无用，作为老师，难免会心头火起，大声呵斥。但欧阳老师却点着头，一直等陈子轩说完，才插了嘴。
“子轩，你说的有道理，但又不是完全有道理。对于读书无用论，你想听听它的来龙去脉吗？”
陈子轩只是“嗯”了一声。
“中国人原本是最重视文化的。读书人极为威望，可以朝为读书郎，暮登天子堂。不识字的老百姓也崇拜知识，路上看到一张有字的纸，也要捡起来，虔诚地焚烧，以表示尊敬。就算在抗日战争时期，全国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但学校里还是不断课，培养出了许多世界级的大师，比如李肇中、杨振宁。”
这时，侍应生把咖啡端过来。欧阳老师道了声谢，呷了一口。“子轩，你也尝尝，这里的拿铁做得地道！”
陈子轩尝了一口，苦苦的，不由皱了皱眉头。欧阳老师呵呵一笑，继续自己的高谈阔论。
“要说读书无用论，其实源于六十年代，尤其是文革期间，张铁生交了白卷却能上大学，号称‘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语，不学ABC，照样干革命’，于是学校停课，学生停学，知识分子成了‘臭老九’，大家以大老粗为时尚。那段历史，真是不堪回首。”
陈子轩听得有点呆住了。
“第二次是改革开放初期，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于是没多少文化的个体户勤劳致富，而那些教授、医生、公务员领固定工资，于是‘造原子弹不如卖茶叶蛋，拿手术刀不如拿剃头刀。’下海一时成了风潮。”
陈子轩点点头，他的几个叔叔姑姑，也是趁着这股东风挣了钱。
“还有第三次读书无用论，主要出现在2003年之后的农村。随着大学扩招，大学生的地位忽然一落千丈。原先是天之骄子，拿着毕业证，即可包分配，从此过上安定体面的生活，现在忽然要放低身价，四处奔走，寻找一份糊口工作，收入低微不说，物价还居高不下，让人一时难以在城里立足，于是内心难免抱怨。有不少农村学生，家境困难，于是砸锅卖铁，四处贷款，毕业时身上有四万欠债，而工资却不过每月两三千，刨去房租、伙食、通讯费，哪有钱去还债呢？一想到家里父母殷切的目光，难免心如刀割。农民们一算账，如果读书致穷，倒不如不上大学，就去城里打工，光靠卖体力，每月收入也不下于大学生。若是脑子活络，倒腾点买卖，过不了几年，车子也有了，老家房子也修起来了，虽说在城里算是边缘人，一回老家，到底也是英英武武是个人物了。”
听到这里，陈子轩的心里有几分快意，似乎自己的选择，已经找到有力的佐证了。他出身农村，家道贫寒，就算读了大学，估计也得落一身债，如果找不到好工作，那的确是太不合算了。
欧阳老师说得激动起来。
“我有个邻居，当年也没读几句书，就做做泥水匠，后来有机遇，做了包工头，于是陡然而富，在城里有几套房产，也开起了宝马，在村镇里颇有人望，居然要参选村干部了。在他眼里，读不读书，显然是无关紧要的。而我呢，当年从农村考进大学，还读到硕士，以前邻居都羡慕。可现在呢，我领几块死工资，连汽车也买不起。当年背了包离开家，现在每次回家，也只是背个包。别人都觉得我没出息。我的感觉倒也罢了，苦就苦了我的父母，当年为我自豪，现在却为我忍受白眼。唉，有时候我自己也很沮丧。”
陈子轩忽然感动起来。在他眼里，欧阳老师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很得同学喜爱。万没想到，他心里也有这样的苦楚。而陈子轩是最能体会遭人鄙视的滋味，所以欧阳老师说了一番掏心窝子的话，他就更觉亲近了。
“于是读书无用论轰轰烈烈，盛行一时。读书无用论者有三点理由，和你说的基本一样。第一，现在所学的知识以后用不上；第二，低学历者也有高成就；第三，能力比知识更重要。不可否认，这些理由都有道理。但我要问问你，读书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读书的意义？意义？”
陈子轩突然惭愧起来，虽说他读了十多年的书，但一直是按部就班，却从未追问过为什么读书。他想了许久，支支吾吾地说：
“把书读书，进好大学，找到好工作，挣钱，过舒服日子。大概就是这些吧。”
“这当然是我们都向往的，但读书除了获得名利，还有更大的好处。”
“什么好处呢？”
欧阳老师伸出了一只手掌，五指岔开。而后，他按下了拇指。
“第一，读书让我们看清世界。不读书的人，看到的只是新闻联播告诉我们的美好世界，处处鲜花阳光。读了书以后，就认识到黑暗与丑陋。但许多人因此陷入消沉与厌世。只有读了更多的书，才能看到云际之上，还有希望和光明。一个人生存一世，如果只是懵懵懂懂，从未探索真理，从未领略过真实的美，那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又有什么意义呢？”
欧阳老师又按下了食指。
“第二，读书赋予我们选择的自由。许多人没能读好书，于是去打工谋生，或许收入不错。但那些工作只是为了生计不得不做。他们成了工作的奴隶，生存的奴隶。我也要求你们读书用功，不是要你跟别人比成就，而是要储备力量，以后获得选择的机会、发挥潜能的机会、自我实现的机会。而在我看来，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才会有快乐的人生。”
这些道理，是陈子轩闻所未闻的。他的脑子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一时沉默不语，连咖啡都忘了喝。是啊，对于浩大的世界，绵长的历史，他才学了多少？不过是恒河一粒沙，沧海一滴水，却叫嚣着不再读书，还振振有词，真是可怜且可悲啊。
欧阳老师看自己的滔滔大论起了作用，也歇了一会儿，让陈子轩消化掉一些，才继续说：
“子轩，如果你成绩很好，可以考进名校，你还会认为读书没用吗？”
“不会。”这次陈子轩并没有迟疑。
“也就是说，你的读书无用论，到底是真觉得读书没用，还是你觉得读不好书？”
陈子轩一听这话，觉得大为不安。
“老师，我……”
“很多读书无用论者，往往是学习的失败者，遭遇了重大打击，于是沮丧，自卑，努力了又无收获，时间一久，为了内心好过些，就开始自我解释：既然读书无用，那么读不好，也就无所谓了。这种心理就是一种‘合理化’，得不到的东西就是不好的，以此来盖其错误或失败，以保持内心的安宁。”
“您说，我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样？”
陈子轩的脸有些发烫。
“老师，我懂了。可是，我就算现在读书，能考上好大学吗？”
“子轩，道路很长，就算暂时考不进名校，但你只要目标坚定，持之以恒，肯定会比别人走得远。你热爱漫画，而且也有了成绩。那么，如果你继续读书，就算读职业院校，也可以选择动漫、设计等专业，有老师指导，有同学讨论，多好的环境啊。到时候，你练习手绘能力，学习电脑软件绘图，提升你的绘画功底。同时，你再花时间看书，像蔡志忠一样熟悉中国文化，像手冢治虫一样了解世界文明史，有了足够的积累，你才能具备长足的后劲，画出有文化底蕴的画作，并逐渐长成参天大树啊。到了那时候，我就可以和别人吹牛，说我的学生成了国际闻名的漫画家，那多荣耀！”
陈子轩被欧阳老师说得不好意思起来。
“我……我哪有那能耐……”
“别人可以，你为什么不可以？”
陈子轩忽然一笑，身心都放松了。
“欧阳老师，您刚才的表情，特别像搞传销的。”
欧阳老师看他开始开玩笑，恢复了原来的腔调，心里就踏实了：陈子轩又回来了。于是他也幽默起来。
“你说，我要是去搞传销，能不能干到A级？”
“肯定能。”
师生二人同时大笑起来。陈子轩觉得，这样一笑，把浑身无形的枷锁都震落了，他一身轻松，几乎要飞起来。阳光透过树荫，透过窗帘，落下许多光斑，闪闪烁烁，照在他的脸上。
在陈子轩找到意义的时候，班里却不平静。当然，其表面还是平静的，就像熔岩表面是一层薄脆的黑壳，下面翻腾着炽热的岩浆，不时冒一个火热的泡儿。
倒计时早已开始，黑板的左上角，由班长单昀每日擦了又写。如今只剩下60来天了。过去的日子，就被擦成了粉末。大家都觉得，离高考宣判的日子越来越近。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他们不知道，只是一天天地苦熬。测验，讲解，自习，从早到晚，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如果高三是一次万米长跑，此时已跑了八九千米，最初的冲劲早已耗尽，剩余的体力逐渐耗尽，身体变成了机械，抬腿，落下，再抬腿……表情早已麻木，眼睛盯着终点，一步一步向前奔去。渐渐的，大家感觉到倦怠，无聊，忘记了为了什么出发，也不知何时才能到达。
终于，隔壁班也出了事。一位绰号叫咸菜的男生忽然扔下球鞋，抛掉书堆，揣了一万块钱，潇洒地离家出走。家人着急得不行。他直飞武汉，没头苍蝇一样走了几天，又飞到昆明，继而去丽江。
大家内心里都觉艳羡，但又不敢效仿，只是暗暗地想，咸菜会有怎样的未来？
但咸菜很快就回来了，问他为什么，他就说感到更大的无聊。在丽江时，他也翻山越岭，眼前一架架雪山，一条条河流，本是人间佳境，他却无心去看，甚至走着走着，触动心事，沮丧得泪流满面。
“高考，我信了你的邪！”
他抛出了一句新学的武汉话。
大家听了，也都默然，各自都有了共鸣。唉，谁能轻视高考呢？就算暂时逃离，又逃不出它的五指山。毕竟，谁能忽视自己的前程？谁能完全背离社会规定的“正道”？
最后，曾泉做了一个总结：“高考虐我千万遍，我待高考如初恋。”那么，该如何度过这最后的60多天？这是悬在每个人头脑中的大问题。
而就在这个当口，杨略爸爸又写了一封信来。
第七课追求有意义的人生与学业目标
亲爱的杨略：
见字如面。
我们先来读一封读者来信，或许和你目前的状态非常相近。
杨老师：
您好。
